《隴中手藝》:吹匠、陰陽、畫棺人,隴中群山萬壑裡的手藝人

最近,非虛構作家,《崖邊報告:鄉土中國的裂變記錄》的作者閻海軍出版了新書《隴中手藝》,書中所涉的民間手藝與手藝人包括草編、繡花、剪紙、鐵匠、皮匠、捏獸、磚雕、嗩吶、陰陽、畫匠等25種,均是他兩年間實地採訪調查所得。日前,閻海軍接受了澎湃新聞的採訪。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閻海軍談及,左宗棠做陝甘總督的時候曾講過一句“隴中苦甲天下”。隴中的地理範圍包括定西市全境,還包括天水的武山、甘谷、秦安三縣,還有平涼的靜寧,蘭州的榆中,白銀的會寧、靖遠。這些地方都在黃土高原地區,赤地千里,常遇乾旱。西部作家高建群在書的序中談到他1998年路過定西高原,當地正是百年一遇的大旱,政府用灑水車從黃河拉水運到村落時,一路上可見烏鴉似雲彩一般遮天蔽日地瘋搶水車濺出的水花。當他們走到定西一個斷流的河床中,看到遠處的山頂上一個扎滿紅布條的小廟正在唱戲祈雨,蒼涼的秦腔響徹山谷。這種情境讓他倍感絕望也充滿希望。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溝壑縱橫的隴中山地,大地一片灰黃,只有廟宇點綴著斑斕色彩,那裡積聚著各類手藝人的靈光。閻海軍 攝

隴中地區是關中地區和河西地區的連襟區域,漢民族鑿空西域,幾千年民族融合過程中,遊牧文化和農耕文明在這裡交織穿插,形成了繁榮又複雜的民間文化。且因村落分散與交通不便,時光在這裡常常停駐,一些在現代化進程中被迅速更改面貌乃至消磨掉的手藝和傳統,在這裡卻保存完好,這些手藝像是放在時間的琥珀中,被靜靜地擱置在這裡兀自閃亮。

閻海軍談到隴中地區高原阻絕環境惡劣,“人一生下來就要在那個地方成長,就像一場戰鬥。很多人說什麼地方人窮,肯定是那個地方人懶,其實貧瘠地區的人往往是勤奮又聰明的。”

閻海軍談到,小時候曾失手打碎家裡的一個瓦罐。這瓦罐既不是文物也不值錢,但它在家裡使用了很久,打碎之後,全家都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惋惜,好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消失了一樣。這種惋惜一是來自於鄉村慣有的惜物的態度,二是大家隱約覺得,一些“手作”已隨著時間不再那麼尋常。“後來我再去到以前一些做瓦罐的鄉村的土窯,發現幾乎已經沒人做這個了。這個時候我意識到類似這樣很多鄉村生活當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已經隨著城市化、工業化和市場化,已經漸行漸遠了。”正是這個瓦罐的啟發,他開始寫作《隴中手藝》。“寫作時,我不單想寫手藝,我想把手藝人的生命故事融合到裡面,講他們如何在鄉土中國作為一種紐帶維繫著社會結構。”

死生看淡,行事有矩

閻海軍談到,他寫的手藝當中,感覺凡是與生產生活相關的很多被工藝,幾乎後來都逐漸被替代了,發展的很好的就是與宗教信仰類相關的。比如絲綢之路上鐵匠做的東西可以銷售到寺廟做法器,磚雕的東西傳承得非常好,因為可以用於建築廟宇和修復古建。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亂石堆裡,石匠琢石成器。閻海軍 攝

生死向來是人一生的大事。《隴中手藝》中談到的幾種與喪葬有關的手藝都比較值得注意,比如吹匠、畫匠和陰陽。

隴中吹匠劉三虎1970年代末學藝,到現在嗩吶吹了30多年,嗩吶聲高亢粗獷,原本嗩吶聲中是有悲有喜的,只是新世紀以後隴中白事多紅事少,吹匠的主要任務就成了招魂。隴中流傳,誰家有人死去不請吹匠就是不孝,靈魂只有跟著嗩吶聲才能走向該去的地方。送葬的隊伍中,吹匠和鑼鼓走在最前面,淒厲的嗩吶聲響徹高原的溝溝壑壑。常參與白事,劉三虎不怕鬼神,以至於多了一個“副業”——給死人穿衣服,劉三虎說:“我一般把死人當腰抱懸,另一隻手很快就穿上了。”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行進的送葬隊伍,嗩吶匠走在最前面,牽引生死之間最後的告別儀式。閻海軍 攝

陰陽,更是頻繁出入生死場。從道教脫胎的陰陽,懂風水知八卦,可以推測禍福吉凶。閻海軍寫陳永堂從事了半輩子的陰陽事業,始終不敢單獨走藝,尤其是埋死人的活兒,“埋死人不只是簡單的葬禮,是這的親人忌憚鬼神世界和人世間說不清的糾纏,才把排除風險的希冀都寄託到陰陽的身上。”參與喪葬的陰陽其實是拿著相對微薄的錢要和一個看不見的鬼神世界對抗,若一切都太平還好,而下葬過程中一旦繩子斷了、抬棺的時候木椽裂了,遇到這樣的事情,陰陽的職業生涯將受到巨大打擊。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葬禮現場,陰陽主導亡靈下葬。閻海軍 攝

讓陳永堂“撂挑子”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遷墳,死者下葬只有六個月,遷墳必須開棺,陳永堂到墓穴裡一打開棺材蓋子,看到屍首化了,臭氣熏天。陳永堂心想:“我一個能幹人,幹嘛要吃翻死人的飯。”58歲的陳永堂失去了做陰陽的興趣,一心想成為畫家,一鼓作氣堅持畫了兩年,還想到北京進修以提高畫藝。

《為了生命最後的體面》中,閻海軍講了一位畫匠。他寫道:“隴中農村,一個人過了60歲,子女就要為他準備棺材、壽衣,以備不時之需。”一個“活壽”繪畫現場,棺材的使用者梁老太爺笑著坐在旁邊,梁老太爺和兒子、孫子們守在跟前看,畫匠閻小平拿著筆在給一口以紅色為主要色彩的棺材上描彩。這場景背後就是老人對於死的看淡,上了壽數的老人知道自己的大限,不畏懼另一個世界,只是怕在這一世最後的階段“走”得太匆忙和不體面,兒女備下漂亮的大棺材,是老人心裡的一顆定心丸。閻小平說自己一輩子做的是被埋葬的藝術,“利用棺材上繪畫的圖案倡導孝文化,起不起作用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棺材上畫上好看的圖案,會打消一部分人對死亡的恐懼,讓葬禮甚至死亡都會變得容易面對些。”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畫匠閻小平給老人畫棺,老人和家人在一邊欣賞,彷彿看淡生死。閻海軍 攝

進可手藝,退可農耕

近些年流行起來的一個詞是“匠人精神”,為了突出這個詞的悲壯性,也配了一個slogan為“擇一事終一生”。匠人似乎都是一輩子投身於某一志業,日夜操勞且富有某種悲情。

在《隴中手藝》中看到的支配手藝人從事匠藝的主要是生活境況,而維持好一門手藝除了要技藝精湛,更要行事得體,值得倚重,往來於鄉鄰間能周旋好所有關係,隴中匠藝絕非閉門造車可以經營得好。

閻海軍談到自己在選擇要寫的手藝人時,著重突出他們的群眾性,“他是來自於農民,一隻手操持鋤頭,一面又會做些很精緻的手藝,其次,他服務的對象是群眾,是最底層的農民。我書中所寫的25個,肯定是跟那片土地人民生活息息相關,關聯度最深的最廣的。他們進可手藝,退可農耕,閒瞭如果沒手藝,他可以種田養活自己的肚皮,有人請他時,就是一個手藝人,受到鄉親的尊敬,很有尊嚴。”

隴中手藝有一個基本的經營形式就是——走藝。手藝人流動作業,走鄉串戶踩千家門。閻海軍在採訪氈匠常明山時,髯須飄揚的老人說:“人前一句話,佛前一炷香,踩千家門,要和人保持好的感情,搞砸一次就再也不能去了。”這些智慧維繫著鄉間的人情和秩序,讓人情不似貧瘠而隔絕的自然環境一般淡漠。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常明山一邊講述走藝往事,一邊吸水煙。閻海軍 攝

春秋時節做氈,常明山帶著幾個人扛著長弓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地尋找需要做氈的人家,遇到要做氈的村落,會有一戶人家支案,其他村民相互聯繫帶著羊毛前來加工。村子裡有人願意支案,一個月就能幹出四十條氈,支案的人變得尤為重要,常明山1900年在種田溝完成自己匠藝生涯的最後一條氈,讓他感喟的除了自己這門手藝今後再無用武之地,還有就是打過交道的人今後也不怎麼見得到了。

大的時代潮流中,像做氈這樣的手藝人很能看開自己的命運,工業在產品的質量和價格上雙重壓迫著老的手藝,手藝人們也順遂著時代將工具和手藝都擱置起來。閻海軍2016年採訪時,常明山的兒子從落滿灰塵的窯洞裡抬出彈棉花的大弓,還覺得有些好笑和不可理解,“他就沒什麼好惋惜的,他知道那些東西已經不能給他帶來什麼收入。只是他沒想到塞到窯洞裡不管的這些工具竟然還有一些價值。”

《陇中手艺》:吹匠、阴阳、画棺人,陇中群山万壑里的手艺人

不管是在時代潮流到來時順勢而退,還是在操持著一門手藝的時候仍舊不忘自己的安身之本——種地,隴中的手藝人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維持著生活,而好的生活也帶給他們體面和尊嚴。對於鄉村的手藝,大城市中的人常帶有一種“救其於水火,解其於倒懸”的苦大仇深,更有甚者則苛求他們繼續過一種鄉土生活。而這種順勢而行和務實態度乃是隴中生存與發展的本色,也是文明走到今天依舊生機勃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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