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那一巴掌

上帝的那一巴掌

她說,上帝給我一記巴掌,讓我看清世界。她說,如果可以,我想著地,做一隻普通的海燕。

1、

縱使她再想逃,也被榜樣這個詞給劈中了。她給不了美麗的外表,只能做默默的榜樣。

電話掛斷後,海燕久久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光滑白淨的左臉,弧度恰好的柳梢眉,線條分明的雙眼皮、微彎內凹的眼尾勾勒出有些媚人的眼,像印度女人那般。若只展露側臉該多好,她嘆了口氣,接著又陷入無盡自卑的深淵。

她緩緩轉過自己的右臉,在對上鏡面的那一刻,她閉上了眼,用右手捂住右臉頰,方才敢睜開眼。一雙眼睛對稱著神而美、美而媚,她對這樣的自己很滿意,彎起微薄的紅唇,添了幾分溫柔。如果就是這樣也好,偏偏……她鬆開了右手,露出那塊巴掌大的褐紅色胎記,恐怖地鋪張著半張臉,硬是把她近滿分的容顏拉低至零,或者負分。

這塊胎記,奶奶說是生來就有的,媽媽卻說是出生那天,奶奶輕視女娃扇的耳光,一掌下去再沒消失過。不管是哪種源由,海燕都不想理會,有什麼用,它就這樣紮根了,怪誰有用嗎?更可怕的是,隨著年齡增長,它亦在擴張,永遠穩穩地霸佔著整張臉。

2、

從小到大,這塊胎記,就像牛皮膏藥一般,粘著她不放。太多的聲音圍著它不停,小孩們純真卻傷人的隔離,大人們欲言又止的同情,把她硬生生地推向了孤獨的島嶼。

“你看,那個紅臉的,像個小女鬼,我媽媽說不能跟她玩,會傳染的。”

“你怎麼又跟來了,都說了你不能跟我們玩。”

“海燕,海燕,對不起,我明天不能跟你一塊上學,不然同學們都不理我。”

“你看那個小海燕,太可憐了,好好的一張臉,要是沒有那塊胎記該多好看。”

“以後肯定嫁不到好人家了,真是上輩子造了孽,才會生這樣一個女兒。”

“你看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多可惜。別看了,她正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

這類或嫌棄,或同情,或傷人的言語,太多了。她覺得這輩子,只能跟這塊胎記過下去,它是唯一不會遠離的。但似乎也有例外,他出現了。

孤獨的人,在文字的世界裡創造力都是極強的。如今,海燕用“懸空飛燕”這個筆名做起了自由撰稿者,用獨特的冷眼,寫她所在的世界、所看見的人和感觸到的物,這成了她唯一的經濟來源。

幸好,還有一條叫寫作的路。海燕無數次在黑夜中想,也許這注定是她要走的路,用一塊胎記,撐起一個叫孤獨的島嶼,給予光線和靈感,換取生存的麵包。麵包不多,但夠了,她的父母愧疚在心,並不指望她養活。

那個他,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有些久遠了,時光不遠,記憶卻蒙塵不清晰了。按照小杰的年齡推算,如今他四歲,她二十八歲,那該是二十三歲的時候遇上的。不怪她記不住,真的是來得太快,去得也急。

3、

二十一歲,海燕勉強忍受著異樣眼光念完了大專。用父母想要補償的血汗錢,唸完了並不喜愛的文秘專業,誰都知道文秘要有怎樣的外表,至少要端正,海燕在心裡偷偷為它作了更正確的解釋,起碼要長得正常。

那三年,她把原本該用來買化妝品學外表管理的錢,花在了各種寫作培訓上,她要找出路,文秘只會是她的笑話。在畢業證書拿到手的時候,她被燙金的四個大字觸痛了眼眸,這張紙於她,並無多大用處,可卻是她這三年時光的唯一成果。

父母託了親戚找各種關係,把她塞進了一個很難招到人的小工廠當文員,饒是這樣的去處,也折彎了他們的老腰。至此,父母語重心長地做了終結,海燕,往後得靠自己了,爸媽再不欠你。言下之意,以後海燕餓飽冷暖都別再指望他們。

海燕的自尊心強過一切,倔強地揚起臉,將那塊褐紅的印記光鮮地亮在前,宣示著她的自強。“放心,不會拖累你們,絕對餓不死。”

那個小工廠雖然待遇不高,卻少了注視她的眼神。都是些為了賺錢日夜加班的外來工,一門心思都在那些轟隆震耳的機器上,沒誰有那個八卦心來議論她,或許他們壓根就沒正眼看過她。這樣正好,海燕心無所思地待著,漸漸忘了那塊紅印。

4、

可是,他出現了,那個叫阿遠的男孩。在海燕安穩的生活了兩年後,他闖入了她的世界。

他是跟著叔叔來到小工廠的,那樣龐大的機器,矗立在他的面前,不停響起的轟隆聲隨時能將他吞噬。海燕為他登記資料,看著他寫下的名字,極其工整,像是練過。於是,她嘀咕了一句,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你的字練過,很漂亮。”

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她看見一直低著頭的男孩突然抬起了頭,意料中地,在他清澈的眼神中捕捉到了詫異。那不是話語引起的詫異,而是紅印,那塊海燕快要遺忘的胎記。

她在與他的目光對碰的一剎那,迅速躲回電腦後,卻聽見了他低沉的聲音,“謝謝!你的眼睛很漂亮。”是的,他說她的眼睛很漂亮。當然漂亮,海燕曾捂著右臉照過無數次鏡子,可是所有人都忽視了那雙眼。一塊紅印替代了她的面容,也許從未有人真正看過她的臉,只知道她臉上有塊紅印。

她從電腦後揚起面孔與男孩對視,他沒有說謊,那對清澈的眼眸中裝滿了真誠。他見她抬頭,羞澀地笑了,黝黑的臉蛋中凹現出兩個小酒窩。他的眉毛很濃,海燕曾經在書中讀到過,眉毛濃的男生,深情。

她說,我是一隻懸在半空的飛燕,永不著地,只為清醒地看著眼底庸碌追逐的人群。

她說,上帝給我一記巴掌,讓我看清世界。

她說,我為自己這記巴掌慶幸,從而躲過世間的愛恨情仇。

她說,如果可以,我想著地,做一隻普通的海燕。

5、

海燕知道這個男孩一直在默默關注她,一點一滴都未曾放過。空間有他的足跡,他就那樣靜悄悄地陪伴在她的世界裡,用他獨特的方式。

海燕想,這是個不錯的男孩,他來過就好,不能拖累他。她的世界已經足夠黑暗,不該把他拉進來。而阿遠,只是安靜地關心著她的一切,她的文字只有他有懂,正因為懂得,他才害怕前進一步,會逼得她後退三舍。她缺乏安全感,自卑地縮在空間的一角,深怕引起別人的注視。而自己的走近,必然將她重新帶回眾人的視線內,他怕她受傷害,更怕自己未強大到能護住她。

他們這種安寧的相處方式,是什麼時候被打破的?大概是因為阿遠在空間寫下的那句話,別了,我的女孩,如果可以,請給我個答案。

阿遠年齡不大,才二十一歲,比海燕足足小了兩歲,這也是海燕害怕的一個因素。她拿什麼來獲得他的愛,沒有容顏,連年華都差了。

但阿遠說要走了,海燕的心開始慌亂。她早就知道這個小工廠不是他委身的地方,小半年而已,他就要走了。他說原本是要出來看世界,卻不想外面的世界除了轟隆的機器,就是汽車的濃煙。不過,幸好有你,海燕,你很美,要好好活下去,快樂地活著,做只真正的飛燕。

海燕盯著聊天框,不回答,心裡卻冒出孤獨之煙,這股被阿遠沖淡的東西,如今又被他加倍還了回來。他又發了文字過來,海燕,我必須回去,我是父母的獨子,他們需要我回去,繼承用血汗打拼下來的產業。

終於,她抬起手,快速敲擊起來,好啊,祝幸福。可是在點擊發送前,她的眼眶溼了,心在絞痛,真的要走了嗎?這是她世界裡的唯一啊,不。阿遠那雙清澈的眼又閃現在她的腦海裡,以及那對濃眉。

阿遠,我要見你,下班後,我在工廠外的公園等你。海燕敲擊下這串文字,用顫抖的右手按下鼠標左鍵,點擊發送。如果這是上天唯一開啟的一道窗,那麼她要抓住,只是一瞬就足夠。

上帝的那一巴掌

6、

海燕心神恍惚地走到公園時,看見了已等候在榕樹下的阿遠。他耷拉的頭在看見她時,立即有了氣力昂首,他努力擠出一對酒窩,卻比哭還難看。

“什麼時候回去?”海燕意識到他注視自己時,右手又習慣性地捂向右臉。

“下個月。”阿遠卻適時地伸出了左手,擋住她伸向右臉的右手。“別怕,這塊紅印讓你更獨特,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阿遠。”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然後她問出了那句話,“你喜歡我嗎?”

阿遠明顯愣住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很確定,他喜歡她,甚至是愛她。但他說不出口,因為那塊巴掌印,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當時他寫完要一個答案後,就後悔了。他並不勇敢,他只是普通人,會在意旁人的眼光,難以承受父母失望的神情。畢竟,這不是一陣子,是一輩子要揹負的東西。

“沒關係,不喜歡也沒事。”海燕自嘲地低下了頭,“我這樣,沒人喜歡,很正常。我原以為,你是不同的。”

她轉身欲離去,帶著強裝出的驕傲,揚著頭不帶一絲難過。可心如刀割,只有她自己明白。這個有著濃眉的男孩,並不屬於自己,他的深情,並未附諸於她。

“海燕,別走。”阿遠被她落寞欲墜的背影觸醒,這是他心疼的女孩,他怎麼可以如此狠心。“我喜歡你,不,我愛你,海燕。”他終於說出了那句梗在心口的話,真好,她知道了。

海燕被他的緊急表白嚇住了,半晌才回過神,“謝謝你,阿遠,但是,不用這樣,可憐我。”

阿遠想抽自己,這個自卑的女孩本就缺乏安全感,可自己卻成了那個將她推入更深淵底的人。他心疼地摸上她的右臉,用自己的右手與那個紅印重合,溫柔地撫摸著。“海燕,我愛你,是真的,可是,我不夠強大,給不了未來。但我仍想讓你知道,我愛著你,你永遠住在我心裡。”

他吻向那塊紅印,慢慢地遊移,企圖將它吸走,一遍又一遍,值到嘴角碰觸到她的薄唇。

7、

一個月後,阿遠走了,海燕沒有去送他,只是在QQ上敲下兩個字,別了。發送完畢,她將他拉黑,推離出她的世界。

她一點都不怪他,即使他有決心要與她牽手面對餘生,她也是要逃的。一個人的時候,或許焦點會弱些,可兩個人,卻不同了。

她想起,兩人在一起的那個月裡,不管是在西餐廳,還是電影院,小餐館,小公園,乃至街道上,都能收穫無數驚詫刺眼的目光。可他仍舊不肯放手,握得更緊,生怕一個鬆手,她就會消失。

海燕感激他,在本該開花的年華里,送了一場愛情來點綴。如果註定要孤獨終老,那麼這場愛情就是上天的饋贈。她會永遠記得,有一個男孩親吻過她的紅印,在黑暗的世界裡給過她溫暖。

阿遠走後兩個月,海燕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個愛情的結晶,讓她欣喜又害怕。喜的是,這個世界上,終於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生命。怕的是,自己的臉,會不會帶給孩子成長的陰影。她仍舊記得兒時同齡人的嘲笑,她一點都不願意,這種惡意傳承到孩子的身上。

不是因為她確認不會遺傳,而是她輕瞟過來的一眼,毫無其他意思,彷彿海燕那記紅印是塊再正常不過的皮膚。

她辭去工作,做起了自由撰稿者,終日宅在家中,躲避不必要的目光和詢問。沒有人知道她懷孕了,連父母都不知,四年了,她未曾回過家,懼怕農村那些吃人的長舌。在外面多好,沒有人認識,沒有人問孩子父親是誰,頂多被路人瞄兩眼而已。

幸好,她留下了孩子,不然,哪有如今活潑可愛的小杰。四歲的小杰,眼睛是她的雙眼皮,眉毛是他的濃眉,嘴唇不是她的薄唇,還有一對他的酒窩。那個他,海燕已經漸漸淡忘。

此刻已經到了活動開始的時間,海燕低著頭走到簽到點,得知要作為學校比賽的評委,坐在所有師生的正中央。同行的家長在分發評分表,她仍不敢抬頭,只用手靜靜地接過。她有些後悔,在這樣多孩子面前出現,會不會給小杰帶來負面影響。

然而,鄰座的家長拉著她討論起了比賽內容,全然未在意她的紅印。還有,她聽見右側小杰頗為自豪的聲音,“看,那是我媽媽。”

她剛放下的心又被懸起,小杰真是不懂人情世故,萬一被同學嘲笑怎麼辦?可是,很快她的心舒緩了,因為她聽見,眾多孩子羨慕的聲音。“哪裡?哦,就是那個,穿白襯衣的阿姨。”“哇,真羨慕你,下回我也叫我媽媽參加。”

原來,真的不同了,天真的孩子們正圍著小杰,開心地玩耍。老師溫柔地制止,一臉寵愛地撫摸每一個孩子的頭。

每個人都一樣,海燕頭腦中閃現這句話。她抬起頭,正視眼前的比賽,也正視面前的所有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飛燕終於著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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