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確良面料作為一個劃時代的產物，它一問世，從此結束了人們憑布票買布的時代，因其色澤鮮豔，易洗易幹，穿起來涼快，深受全國人們的愛戴，剛一上市，便轟動全國，對於袓祖輩輩穿慣了“新三年，舊三年，鏠鏠補䃼又三年”打補丁的棉布衣服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因為的確涼麵料當時價格昂貴，作為並不富裕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只能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而已，想要擁有一件的確涼襯衣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讀初中的時候，班上有一位女同學，因為她父親是我們公社畜醫站的站長，家境殷實，我們班上典型的白富美，她第一個穿上了一件水湖蘭顏色的的確良襯衣，因為人長得漂亮，又穿著時髦的的確涼襯衣，更加顯得光彩照人，婷婷玉立，成為了我們班上的一顆耀眼的明星，水湖蘭同學常常像一隻輕快的燕子，走路都跳著舞蹈，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有著無比的優越感，走到哪裡，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全班同學無數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一種自卑的感覺在少年的我的心裡油然而生，於是，我在心裡暗暗發誓，我一定也要擁有一件的確良襯衣！
我去過幾次茅洞橋趕集，布匹櫃檯就在茅洞橋的供銷社，站櫃檯的周阿姨是我父親的熟人，圓圓的臉蛋，長得白白淨淨，理著一個當時時髦的包菜頭，顯得十分富態和好看，見到我的到來，周阿姨熱忱地跟我打呼，“小全，叫你爸爸給你扯一塊的確良布料回去做衣服，這個白色隱格子的確良，是最新到貨，你男孩子穿最漂亮！”當她把一卷的確良面料展示在我面前的時候，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寶貝，我小心翼翼輕輕地用手撫摸著面料，手感如絲如綢，光滑細膩，如冰清玉潔的肌膚，薄如蟬翼，讓我實在愛不釋手，當我向周阿姨打聽到，做成一件襯衣需要十七八塊錢的時候，我一臉沮喪望布興嘆，然後不好意思地悻悻地離開。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父親是一個民辦教師，除了生產隊給的全勞力工分，每個月只有五塊錢的工資，我們一家人不吃不喝要父親三四個月的工資，我真的不好意思向父親開這個口，但當我鼓起勇氣向父親提出來我想要一件的確良襯衣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是，父親並沒有罵我，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想想辦法吧”。
第二天，父親趕集回來，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卷錠箏布，我見過錠箏，那是一種釣魚的工具，我經常看到有人在池塘邊上用錠箏釣魚，錠箏其實就是一塊用麻織成有小方孔的錚布，正方形約五十公分大小，把竹片用火烤一下做成彎曲的十字架，把布的四個角固定在竹片的兩頭，然後再用兩三米長麻繩一頭結到十字架的中間，一頭結到一根長竹竿上，錚布四方的中央用一根細線連接到十字架上，用來固定釣魚的魚餌，錠箏一般至少要六到八個，這樣輪流收錠箏的時間就比較長一點，父親給我買了六個錚布，按照八毛錢一米計算，應該給我投資了一兩塊錢，父親從屋後的竹園裡砍來了幾根竹子，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一幅嶄新的錠箏就展現在我的眼前。
肩扛箏，手提籃，爬山涉水在池塘，有了這個釣魚的工具，每天放學後，我就扛著錠箏，去附近甚至很遠的生產隊塘裡釣魚，因為錠箏釣到的都是一些小魚，一般來說人家都是允許你釣的，我對附近所有的池塘有沒有魚釣都瞭如指掌，能做到有的放矢，所以每次都會有所收穫，朝衝皂有上下兩口池塘，離我家有兩里路遠，附近沒有人煙，顯得有些荒涼，但是塘裡的小魚多，是我經常放釣的地方，有一天，不知不覺中，我竟然釣到晩上八九點鐘都不記得收工回家，母親風急火燎找到了我，“崽呀！你晚上一個人在這塘邊，被羅剎鬼帶走了怎麼得了呀”，母親拉著我的小手，滿是憐愛，月光下，我分明看見了母親眼裡噙滿了淚水，母親認為她沒能力給我買衣服而愧疚，而我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一點也不覺得累不覺得可怕，甚至還覺得釣魚是一件很快樂的事，當我輕輕地提竿徐徐收錚的時候，當錠錚出水的一剎那，看到魚兒在錠箏裡面跳躍，我便是從勞動中得到收穫，從收穫中得到了快樂！樂在其中，何苦之有？
一幅錠箏扛在肩，披星戴月池塘邊，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為買件新衣穿。母親終究是不會放心晚上讓我一個人在這個荒涼的皂裡釣魚的，每逢如同白晝的月夜，她就一邊挑水給池塘邊自留地裡的蔬菜澆水，一邊陪我釣魚，蝦子是最蠢的傢伙，提釣收錚速度很快，它也渾然不覺自己已處於危險境地，當它還沉浸在享受美味的時候，瞬間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而麻羅子，師公魚最是敏感，收箏的時候速度一定要慢，手不要抖，當箏露出水面的時候迅速提起，這樣才能無漏網之魚，收穫滿滿。
有目標，就會有動力，看到籃子裡越來越多跳躍的小魚，眼前總是浮現供銷社那白色米格子的確涼麵料，我甚至已經策劃好了，等到我穿上新衣服的第一天上學，我會以一個嶄新時髦的形象展現在全班同學的面前，首先用水把頭髮打溼，然後梳一個三七開的髮型，穿上我那一件米格子白色的確良襯衣，蘭色褲子我估計我是沒有那麼多的錢買的，如果還能夠配上一雙白色網球鞋，那就更加完美了，然後故意遲到幾分鐘，站在教室門口喊“報告”的時候，聲音一定要洪亮，一定要讓全班同學都能聽得見，當全班幾十雙眼睛噴火㵪慕至死的目光齊刷刷向我全身聚焦掃射時，最好還有“哇”的一聲尖叫聲，那就是我要的最佳效果，而我會得意地邁著慢步徐徐走向我的座位，然後向各位同學點頭致以親切的微笑，算是給同學們投來善意㵪慕的目光一種回報，然後再心滿意足地慢慢坐下，想到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來，心情總是十分的激動，什麼苦呀累呀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於是幹活的勁頭也越來越足了，等到母親的自留地裡的蔬菜澆完了，我都還捨不得收工，母親常常陪我釣到深夜，然後母子倆才踏著月色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母親把我釣來的小魚，先用鐵鍋把小魚煎熟焙乾，然後再用米糠把它燻成臘魚，燻出來的小魚幹，兩面焦黃，香氣撲鼻，弟弟妹妺儘管想吃青椒炒幹魚，但是我們自己是從來都不捨得吃的，因為弟弟妹妺都知道，這些臘魚是要拿到集市上去換錢，然後給我買的確良襯衣的。
土鱉蟲是一味名貴中藥，治跌打損傷的主要藥物，我們茅市區的藥物組隨時都可以收購，因其稀少，比其他藥材收購價格都要高，我也瞄準了這個變錢的門道，土鱉蟲一般生長在陰暗潮溼的角落，像我們農村廚房放柴的柴角一般都會找得到，我家的柴角和隔壁嬸孃家的柴角早已讓我翻了個底朝天。滿奶奶平時對我很好，我小時候嘴巴甜也比較勤快，經常幫她幹些使口走腳的事，她對我的印象很好，她不但讓我翻他的柴角捉土鱉蟲，甚至還留我在她家裡吃飯。三爺爺是城裡的大官，家境殷實，三奶奶也不在乎賣土鱉蟲這幾個小錢，當我禮貌地向她提出要求，三奶奶就滿口欣然答應了，三奶奶家的柴角因為年代久遠，土鱉蟲最多，收穫最大，當我迫不及待地扒開柴角，又肥又大活崩亂跳的土鱉蟲像一個個金元寶一樣展現在我的眼前，讓我欣喜若狂，喜不自禁，我不慌不忙地把土鱉蟲一個不漏地收入囊中，捉土鱉蟲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當我翻完一個柴角，已是滿頭大汗灰頭土臉，我當然不會顧及這些東西的，臨走的時候，我還會幫她恢復柴角的原樣，然後把衛生打掃乾淨。
五奶奶是一個很精明的人，她也知道土鱉蟲可以賣錢，自家秧田裡的“田螺”豈能讓我撿走，我對她家的柴角早已垂涎三尺，只是不敢開口，五奶奶也早就看出我的動機，時刻防備著我溜進她的廚房，五奶奶不准我翻她家的柴角是有原因的，原來，她家房子的後山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每年的春夏之交，林子裡便會生長出來許多的蘑菇，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些山中珍品，理所當然成了五奶奶家中歺桌上的一道佳餚，五奶奶已經瞞著我們吃了很久的山珍美味。但當我發現這個秘密後，從此便斷了五奶奶的口福，天剛矇矇亮，我便提籃鑽進了五奶奶的後山，林子肥沃的土壤裡確實有很多蘑菇，有像涼傘一樣長在懸崖上的高腳菇，有長在茅草叢中的茅線菇，有剛剛破土而出像珍珠一樣潔白的蕾巴菇，有長在樅樹底下的樅樹菇，每天早晨，五奶奶總是慢我半拍，等到她去釆蘑菇的時候，我已經滿載而歸了，當她提籃上山的時候，半路上總是遇到我從山上下來，搶了五奶奶的菜碗，五奶奶真是哭笑不得，口頭上不說，心裡肯定是難受的，我如何還敢開口去她家柴角捉土鱉蟲呢？要想翻她家的柴角看來只有用“偷”了，有一天，我瞄準了五奶奶下地幹活去了，偷偷溜進了五奶奶家的廚房，神不知鬼不覺把她柴角的土鱉蟲一掃而光，然後把柴角恢復原樣，不留任何痕跡，我估計五奶奶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曾經光顧過她家的柴角。
光靠釣魚和捉土鱉蟲是遠遠不夠我買的確涼襯衣的，我還上山挖藥材，天麥冬山上雖然很多，但是賣不起價錢，青木香價格高，卻很稀少，挖藥材對於當時還沒有鋤頭高的我來說，的確是個辛苦活，只有上山摘球草，上樹摘銀樹籽，桑樹葉，這才是我的拿手本領，但是這些藥材都不重稈，價格只有幾分一毛錢一斤。但是，只要是能夠賣得到錢，我還是努力去做。
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終於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到集市上去交易了，趕集的這一天，我們父子倆起了個大早，肩挑手扛我的勞動成果，一路高高興興向茅洞橋走去。
趕集的這一天，鄉親們像過節日一樣，她們都要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穿上平時捨不得穿的衣服，然後三五成群結伴而行，大部分人手裡都提了諸如雞婆鴨蛋之類的農副產品，有些人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賣，砍幾根竹子，挑一擔柴火去茅洞橋，也可以換幾個小錢，也有一部分人純粹去茅洞橋看熱鬧和玩的，這其中大部分都是那些還沒有找對像的少男少女們。
小時候，在我的心目中，叔叔的權力很大，茅洞橋的街坊鄰居，有的生病了，撿中藥的時候，如果缺一兩味藥，都會上門來找他幫忙，而叔叔總是樂於助人，不會讓別人失望，叔叔掌管著幾百平米的中藥倉庫，據說當年的中藥倉庫像獬香虎骨之類的名貴藥材都有，倉庫的大門寫著幾個大字，“藥房重地，閒人免進”，叔叔從小就喜歡我，視我如己出，我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可以進入他的重地的人，中藥倉庫裡擺滿了罈罈罐罐，瀰漫著五味雜成的中藥的沁香，叔叔是一個非常愛整潔的人，把中藥倉庫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他常常如數家珍地告訴我那些中藥的名字，功效，有時還能賞我幾粒枸杞，幾根黨參、黃精可以生吃之類的藥材，我真的佩服叔叔能夠在幾百個中藥品種中，準確地找到每一味中藥擺放的位置，這除了稔熟於胸的業務水平，也與他的敬業精神是分不開的。
趕集的這一天，叔叔是最忙的，各個鄉村的醫生都來採購中藥，他要忙著發貨，見到我們父子的到來，叔叔從百忙中放下手中的活計，然後下樓找本單位的同事給我的藥材稱秤打價，我們就拿著收據去財務會計那裡領錢就是了，因為有叔叔給我們打招呼，很快我們就拿到了賣藥材的錢。剩下的小乾魚是要擺到集市上去賣的，由於我們的小魚乾加工精細，賣相好，自然很搶手，這個幾兩，那個幾斤，不一會兒功夫就賣完了。
口袋裡有錢了，父子倆興高釆烈來到了供銷社布匹櫃檯，那一卷白色隱格子的確涼還靜靜地擺放在櫃檯上面，周阿姨知道我去過他的櫃檯幾次，這一次肯定是來買布的，她目測了一下我的個子，建議我扯一米五就夠了，只見她先用一條木尺量好，然後用剪刀剪開一個口子，兩手同時用力一撕，隨著“吱”的一聲脆響，這一米五的的確涼布料就屬於我的了，接下來就是找裁縫師傅給我量身定做了，當時，茅洞橋老街的郵電所對面有一個裁縫店，裁剪劉師傅跟父親也是熟人，劉師傅嫻熟地給我打尺碼，量肩寬，量身圍，然後用一塊劃筆在布上寫上名字，以及尺寸，算是已經接了定單，並約定三天之後來取衣服。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穿上了的確涼襯衣，實現了我的夢想，至於有沒有帶來我所想象的轟動郊應，我不得而知了。
一件的確良襯衣，一個時代的宿影，記錄了我的青蔥少年時代的故事，它帶給了我的自信，滿足了我的虛榮，伴隨著我的成長，讓我渡過了一個快樂的少年時光。
一件的確良襯衣，雖然來之不易，但讓我明白了一道理，勞動是光榮的，有奮鬥便會有收穫，幸福是靠拼搏出來的！這樣一種從小就養成的不甘後人的拼搏精神，成了我人生中最堅定的信念，並且受益終身。
當年那一件米格子白色的確良襯衣，早巳不見了蹤影，只在我的心裡盡存美好的回憶，回憶往事，有辛酸，也有快樂，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如果當年這一件的確涼襯衣還在，我一定當作我的傳家寶，並告訴我的兒孫們，不忘當年的苦，珍惜今天的甜！（2018年5月20日完稿於深圳）
閱讀更多 茅市生活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