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那些消失的上海俗語

我生於上海,父母也是老上海,可是上海話我講不來。我一歲就隨父母來了北京,父母到北京工作後講的是普通話,在家裡偶爾會說幾句上海話,聽得最多的是“十三點”。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舅媽帶著小女兒從上海來北京,住在我家,小女兒天天教我們上海話,記得最牢的是這句“大弟燒晚飯,燒好晚飯吃晚飯”(也許該念這個音:“鬥滴搔啞飯,搔好啞飯挫啞飯”)。

雖然不會講上海話,可是我卻聽得懂上海話,前提是語速慢。我非常非常喜歡聽上海話,覺得上海人個個能說會道,尤其是上海女子。語言能力或許是與生俱來的吧,跟努力與勤奮無關,有位中學同桌在上海只待了個一年半載,流利的上海話便朗朗上口。而我天生語言能力差,學英語被父親斥為“啞巴英語”;在內蒙農村插隊八年,蒙語僅限於聽和說這幾句:“巴達以的”(吃飯),“呀烏呀歐”(走啦,走啦),“恩都搔”(這兒坐)。

說了以上這些閒話,起因是這本《上海俗語圖說》。這本1935年出版的書,當年一紙風行,洛陽紙貴。而今呢,雖然翻印版無數,原版書卻極度稀缺,偶爾閃現,要價萬八千,嚇死個人。現實一點麼,1999年上海書店出版的影印本值得入手,尤其是“出版說明”,寫得“交關好”。2015年上海大學出版社的重排本也不錯,而且把“續集”也給出成單行本了,而且連帶著出了一系列“上海俗語”的圖文書。

《上海俗語圖說》,一文一圖,凡兩百四十文(俗語),汪仲賢(1883-1937)撰文,許曉霞繪圖。汪仲賢的生平事蹟,“出版說明”裡介紹得很詳盡,網絡上也擺渡得到。而這個“許曉霞”,不知何許人也,幾位整理者也沒下功夫查考。聽“曉霞”像是位女畫家,可是聽汪仲賢說到許搭擋的口吻,不像,一口一個“許先生”。我搜到一條資料——

華商廣告公司圖畫部主任龐亦鵬是從月份牌轉向報紙廣告的代表性人物。他的黑白廣告畫如此受歡迎以至於成為從業範本,常被同行從報紙上剪帖彙集後用以臨摹。其他如張荻寒、丁浩、張樂平、李詠森、蔡振華、許曉霞、王逸曼、程玠若、王守仁、王克明、周守賢、倪常明等等鹹為商界所稱道。他們在混合本土文化和外來時尚方面繼承了月份牌畫師的折衷立場,但在整體觀念上要超越前者許多。(《中國近代商業美術與形象產業:報刊廣告》)

這份資料裡的龐亦鵬(1901-1998),我有印象,周瘦鵑主辦方型本《紫羅蘭》時,封面畫繪者多署“亦鵬”。許曉霞與張樂平蔡振華們並列,水平也差不很多吧,惟聲名不彰,似非出類拔萃的畫家——中國好畫家車載斗量,過剩。

說起“圖文互動”這樣活潑的文章形式,我不陌生,最喜歡的是朱鳳竹圖、徐卓呆詩這一對。說是一對還欠一人,應是朱繪圖徐題詩王寫字,王即王鈍根(王蘊章)。這三個人也像“汪許組合”一樣,畫畫的朱鳳竹也是“生平不詳”,而徐卓呆(1881-1958)人稱“文壇笑匠”和“東方卓別林”,王鈍根(1884-1942)主辦過《禮拜六》,“禮拜六派”就指他,王鈍根的字很受歡迎,求書者肩踵相接。

朱鳳竹曾為“皇二子”袁寒雲的小說《枕》畫插圖,也有自己的工作室“形象畫藝社朱鳳竹畫室”,怎麼論也算個腕吧,卻連生卒年亦未見史載。如今看到《上海俗語圖說》這麼暢銷,真是替朱畫家抱不平。比《上海俗語圖說》早好幾年,朱風竹就在《紅玫瑰》封面上畫過上海里弄“眾生相”,瞧這些題目“搶飯擔的小癟三”“獨輪車上的嫂嫂”“小弄堂裡的暴客”“小客棧裡的鴛鴛譜”“三張牌上的犧牲者”“遊戲場上的女堂倌”“青蓮閣上之茶客”“引人如勝的女相家”“秀色可餐的理髮者”,都能在《上海俗語圖說》裡對上口。寫到這,要誇誇汪仲賢,徐卓呆的配詩過於油滑淺白,汪仲賢則俗中見雅,化俗為雅,尤以考索語源最見功力。也許這是“汪許組合”能出單行本而傳誦至今,“朱徐王組合”只供一時賞樂的原因。俗,也應該俗出厚度。

構思這篇小文的時候,請教過一位老上海,唸了念《上海俗語圖說》裡的詞,他說哪些現在還有人說,哪些沒人說了,哪些從未聽說過。我明白了,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人口三百萬人,現在呢,二千萬不止,當年流行的“熱詞”隔了八十多年也該冷了,當年就冷僻的“冷詞”已然冰凍了。還有一個意見,不必為前賢諱吧,汪仲賢選的這些俗語,多為某些行業的“黑話”,或特定社會現象的“黑話”,隨著某行業之查禁,社會風氣之淨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諸如“剝豬玀”“肉弄堂”“白螞蟻”“拆白黨”“斬鹹肉”這類黑俗語的消失,倒是社會文明的進化。

谢其章︱那些消失的上海俗语
谢其章︱那些消失的上海俗语

《上海俗語圖說》

說實話,上海俗語揭示的多為舊社會“坑蒙拐騙”的那一面,不足為訓。不良社會風氣的傳染性是非常頑固的,比如說“阿木林”,其貶義人所共知吧。我愛上海,可是上海卻拿我當了一回“阿木林”。那一年我二十郎當歲,從插隊的農村奔寧波老家,途經上海轉車,在火車站傻呆呆地仰望著列車時刻表。這時身邊來了個小年輕:“借你的鋼筆用一用。”我順手把鋼筆遞給了他,沒料到小年輕飛快地在鋼筆上刻了一行字“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跟著一句:“一塊錢!”我乖乖地給了小年輕一塊錢,換回了鋼筆。哪位要說我瞎編,這杆“花枝俏”鋼筆還在抽屜裡呢。

老電影《革命家庭》裡有不少上海俗語的臺詞,“拿摩溫”“包打聽”“挨癟”等,少年時聽得似懂非懂,現在全懂了。還有英國電影《海狼》裡的“軋軋苗頭”“軋朋友”,這配音簡直妙極了,多虧了上影廠那幾位畢克喬榛們的王牌配音,神來之筆!

不枉多年的慘淡經營,淘到了初版《上海俗語圖說》,淘到了連載《圖說》的《社會日報》,這才成就了這篇小文。愛上海,愛上海話。

谢其章︱那些消失的上海俗语谢其章︱那些消失的上海俗语

連載《上海俗語圖說》的《社會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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