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張之洞 致崧生書札 23cm×12.5cm 紙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瞿兌之《中國駢文概論》雲：
按清中葉以後，普通書札，都是開頭敘寒暄，並將彼我兩方的關係總提數句，次將彼方恭維幾句，然後再講到彼此的情誼，希望常常通信等等，徐氏(陵)此文(指《與李昶書》)已經有些這種套頭。所以他在文體上，確是佔重要位置的一個人。並引徐陵與李昶書一段如下：
藉甚清徽，常懷虛眷。山川緬邈，河渭像於經星；顧望風流，長安遠於朝日。青葽戒日，白露為霜。君子唯宜，禮履多豫。雍容廊廟，獻納便繁。留使催書，駐馬成檄。車騎將軍，賓客盈座；丞相長史，瞻對有勞。脫惠箋繒，慰其翹想。
今按徐陵擅長此類書札，固矣。脫謂此種書札中之套語始於徐陵或齊、梁，則非。檢《後漢書》卷97《黨錮·李膺傳》錄荀爽貽膺書雲：
久廢過庭，不聞善誘；陟岵瞻望，惟日為歲。知以直道，不容於時；
樂山悅水，家於湯城。道近路夷，即當聘問。無狀嬰疾，闕於所仰。
首四句全是套語，“道近路夷”以下四句亦然。荀爽對膺極為傾倒，嘗為李膺御車，歸語人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其仰慕如此，故擬之以父。（《詩·魏風·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已……’”)
據此，則書札首用套語，不始於南朝，東漢固已有之矣。其後曹魏君臣之箋啟，起首輒互道思慕，不似秦漢之直陳事理，如阮瑀《為曹公與孫權書》雲：“離絕以來，於今三年，無一日而忘前好。亦猶姻媾之義，恩情已深；違異之恨，中間尚淺也。孤懷此心，君豈同哉？”曹丕《與吳質書》雲：“季重無恙。塗路雖局，官守有限，願言之懷，良不可任。”“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還，未足解其勞結。”曹植《與楊修書》雲：“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應璩《與曹長思書》雲：“足下去後，甚相思想，《叔田》有‘無人’之歌，《闉闍》有‘匪存’之思。風人之作，豈虛也哉？”楊修《答曹植箋》雲：“不侍數日，若彌年歲。豈由愛顧之隆，使系仰之情深耶？”且多引《詩》以取況，悉承東漢遺風，幾成定格。西漢書札，殊不見有此類套語。無疑李陵《答蘇武書》為魏晉好事者偽作，均從文體立論，實則不特此文簡練排整，決非西漢灑脫恣肆之體，即就其首段套語而論，亦決為魏晉以降作品也，茲錄其首段如下，以資參證：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託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末段又云：
……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
尤非西漢人所能想象，雖東漢書札，亦不作如此結束。六朝始盛行此風，如梁簡文帝《與劉孝綽書》末雲：“但離闊已久，載勞寢寐。佇聞還驛，以慰相思。”吳遜《為衡山侯與婦書》末雲：“弗陳往翰，寧寫款懷？遲枉瓊瑤，慰其杼軸。”(遲，待也。“瓊瑤”謂報書。《衛風·木瓜》：“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非報也，永以為好也。”“杼軸”謂予懷。陸機《文賦》：“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皆以四言駢句收束，期望覆信。此亦可證《答蘇武書》甚至晚於魏晉也。
此雖一小問題，然於中國文學之演變不無關係，蓋韓愈之古文運動，即為革去此類文字而發。(然其《與孟東野書》等文，尚不能盡脫魏晉傳統也。)錄之，以為治文學史者之參考。
文 | 吳世昌
本文原載1979年8月29日香港《大公報·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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