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樸初往事

赵朴初往事

進不求名,

退不避罪,

惟民是保。

是他一生的寫照~

赵朴初往事

1

我是1966年認識趙伯伯的。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和同學方虹一起去他家裡的時候。在上海解放初期,趙伯伯和我父親曾經一起工作過。我父親對他的為人和學識都十分敬重,而方虹的父親更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們早就聽說過他的很多故事:解放初期,他經手鉅額慈善捐款和救濟物資,而無一文落人腰包,被周總理稱為“國寶”;他代表中國佛教界出席世界宗教大會,臨場敬獻英文詩一首,舉坐皆驚。……我們到北京上大學,去看看他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隨著“文革”在全國鋪開,我的父親被隔離審查,而且事態發展得越來越嚴重。因為怕牽連別人,我很少去看望父親的朋友。到了1968年1月,父親死在了上海市委統戰部的隔離室裡,而那時審查尚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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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方虹來告訴我:“趙伯伯說,‘別人那裡你暫時不去也好,我這裡還是來吧’。”她還說:“趙伯伯對你爸爸的事情很關心,你自己去和他說說。”

那個星期天,我又來到趙伯伯家裡,我們在一張寫字檯對面坐著,談到父親慘死的情形,我不覺淚流滿面。趙伯伯讓我不要再說了。他不說話,拿起筆,在一張紙上默默地寫著,寫完了就交給我。那是一首魯迅先生的詩: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從那天以後,我經常到他那裡去,不知在那裡度過了多少個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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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春節,我回到上海的家裡,不久收到趙伯伯的信。信上說:“我最近寫了一首詞,本來想附在信內寄給你的,但又想還是當面交的好,可以隨即解釋。”

我回到北京即去看他。他給我看了他信中提到的那首詞:

臨江仙

夜夢江上,一巨舟載雲旗鼓浪而過,舟中男女老幼皆輕裾廣袖,望若神仙。中有一人似曉薇,方欲招之與語,忽空中落花迷眼,轉瞬舟逝,悵然久之,醒作此詞以誌異。

豈分相逢艱一語,仙舟來夢何因?彌天花雨落無聲,花痕還是淚,襟上不分明。 信是涓涓秋水隔,風吹浪湧千層,望中飄渺數峰青。抽琴旋去軫,端恐瀆湘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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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將詞閱畢,趙伯伯對我說到填這首詞的緣起: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見江上有一艘大船,許多熟悉的人都在船上,你的父親也在其中。醒來之後,才想起船上都是已經逝去的朋友和親人。他還對我解釋說:琴旋去軫,就不能彈了,只能聽到弦外之音。

趙伯伯給人最深的印象是慈愛,他身邊總是圍繞著那麼多的年輕人,有的是他的老朋友的兒女,有的是他辦的難民學校的學生。對這些年輕人他都一視同仁。他關心國家的前途,人民的疾苦,也關心青年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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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都是沒有收入的大學生,父母又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文革”的衝擊。雖說當時趙伯伯自身的處境也有些危虞,但他的家門卻從未對我們關閉,他的家成了真正的“慈悲地”,招待了我們這麼多無家可歸的人。他那博大的慈愛之心擋住了高天滾滾的寒流,使我們暫時放下沉重的精神負擔,呼吸著自由空氣。我們當面叫他趙伯伯,背後叫他“趙菩薩”。

我們在他家裡高談闊論,不必擔心有人揭發。趙伯伯淵博的知識對我們來說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有人稱他那小小的院落是我們的“快樂學院”。說真的,我們到北京來上大學,不到一年就鬧“文革”,學校停課了,是趙伯伯以他淵博的知識和大量的藏書豐富了我們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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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幾十年過去了,當時在他家裡高談闊論的青年人,現在都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但是一見面總要回憶起在趙伯伯身邊度過的快樂時光,懷念那段難忘的歲月。趙伯伯也說:“那時,我家裡談笑有青年,往來無白丁。”即使是在那樣的日子,作為詩人的趙伯伯仍偶有所感,信手以詩以紀之。於是常去造訪的方熊、方虹兄妹和我,便成為他的很多詩作的最早的讀者。有時我們看到“四人幫”的種種醜行,在他筆下被刻劃得入木三分,都笑得前俯後仰。

趙伯伯在“文革”期間寫的詩詞,大多和當時的政治形勢有關。“四人幫”挑動群眾鬥群眾,引起了全國範圍的武鬥,他寫了一首小詩:

殺聲震天地,觸蠻酣大戰。

依杖負庭隅,笑指痴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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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在他家閱讀這首小詩時,他給我們解釋說:《莊子》中寫道,蝸牛角上有觸蠻二氏,大戰時伏屍百萬。這首詩說的是群眾被矇蔽了,武鬥雙方都打著“誓死捍衛毛主席”的旗號,其實只是為了極狹隘的利益,付出的代價卻是鮮血和生命。

1968年,“王、關、戚”等一群小爬蟲陸續被拋了出來,趙伯伯寫了:

龍魚鼠虎費疑猜,幻戲紛陳幕半開。

忽見飛瓊回舞袖,莊容端出守宮來。

詩中所寫的是“四人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政治舞臺的大幕只拉開一半,演的是一場誰也看不明白的戲。許飛瓊是仙子的名字,此處暗指江青。守宮是壁虎,此處指王力等小爬蟲。

一批批政治投機者像走馬燈似地登臺、下場,而江青卻依然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周圍仍然有一群阿諛奉承之輩。我們在趙伯伯家又看到了記敘此況的一首小詩:

應接山陰道上忙,流花飛鳥媚斜陽。

未央殿裡更翻樂,多少蓮花似六郎。

小詩寫於1970年。我們在趙伯伯的薰陶下,已經奠定了一點兒欣賞古詩詞的基礎,能從詩中悟出,“斜陽”在這裡指年老女人,此處暗指江青。“六郎”是武則天的面首,指阿諛奉承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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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流傳很廣的,要數1971年陳伯達垮臺後,趙伯伯寫的一首《反聽曲》:

聽話聽反話,不會當傻瓜,可愛喚作“可憎”,親人喚作“冤家”。夜裡演戲叫做“旦”,叫做“淨”的恰是滿臉大黑花。聖明的王侯偏偏要稱“孤”道“寡”,你說他是謙虛還是自誇?君不見,“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卻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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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後,1971年9月13日凌晨,林彪自我爆炸,他寫了《反聽曲之二》。

聽話聽反話,此理信不差,“高舉紅旗”卻早是黑幡高掛;“四個偉大”,到頭來四番謀殺;“公產主義”,原來是子孫萬世家天下。看他,耍出了多少戲法!“千年出一個”,燒香拜菩薩;“句句是真理”,唸經又打卦;抬高自己是真,擁護領袖是假。管啥真和假?反正馬克思主義、馬赫主義都姓馬。大喊“共誅”、“共討”的英雄,本身就是“大壞蛋”、“野心家”。可沒料到終於在照妖鏡下,現出了兇狠狠的青面獠牙。落得個倉皇逃命,落得個折戟沉沙,落得一堆焦狗肉送給了蒙古喇嘛,悲慘慘的陰魂緊隨著赫光頭(指1971年9月11日去世的赫魯赫夫)去也。這才是“代價是最小、最小、最小,勝利是最大、最大、最大。”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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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首《反聽曲》大快人心,流傳很快,登門請教的人也很多,而且都希望得到他的手跡。那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在一家工廠當技術員。方熊請趙伯伯把這兩首散曲寫在硫酸紙上,讓我趁曬圖的機會,悄悄地曬了幾十份,讓他發給登門索求者。以上抄錄的是初稿,和1978年正式出版的《片石集》上所載有些不同。

1974年,批判儒家的時候,一次會後,他寫了一首詩:

如來佛胡授記,姜太公亂封神。

吃一頓涮羊肉,便硬派做回民。

菩薩就是菩薩,即使面對兇惡的敵人,他也不破口大罵。幾句詩,就把“四人幫”的爪牙們在大批判中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無賴行經,描寫得活靈活現。

1972年1月6日,陳毅元帥逝世,趙伯伯忍著極大的悲痛,不顧“四人幫”的淫威,寫了一首輓詩,高度評價了陳毅元帥光輝的一生,同時也寫出了人民對他的熱愛和期待:

殊勳炳世間,直聲滿天下。剛腸忌鬼蜮,迅雷發叱吒。賴有堯日護,差免蹠斧伐。眾望方喁喁,何期大木拔。豈徒知己感,百年一席話,慟哭非為私,風雨暗華夏。

這首詩在群眾手中悄悄地傳抄,不久就傳遍了黃河上下、大江南北。從此以後趙樸初就成了人民心中的代言人。那年頭,他的詩無處發表,但總是被人們口頭傳誦。我們這些他身邊的小朋友,都想為他保密,但也禁不住要抄給自己的好朋友看,朋友還有朋友,於是流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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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全國人民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中。趙伯伯寫了《周總理輓詩》:

大星落中天,四海波洪洞。終斷一線望,永成千載痛。艱難盡瘁身,憂勤損齡夢。相業史誰儔?丹心日許共。無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雲鵬自風摶,蓬雀徒目送。我慚駑駘姿,期效鉛刀用。長思教誨恩,恆居惟自訟。非敢哭其私,直為天下慟。

這首詩不脛而走,影響之大遠非作者所預料。這一次,人們不再僅僅是傳抄,而是拿起自己手中的筆,開始了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寫詩填詞的群眾運動,詩詞第一次成為人民手中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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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清明節,花圈和詩詞放滿了天安門廣場,人民在沉痛地悼念著自己敬愛的總理。“四人幫”追查詩詞的後臺,第一個目標就是趙伯伯。

1976年5月,方熊被抓起來了,關押在北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達一年多,目的是想從他嘴裡套出趙伯伯和“天安門運動”的聯繫。其實他們想錯了。趙伯伯深居簡出,並沒有如“四人幫”想象的那樣發動群眾去和他們作對,只是他的詩詞寫出了群眾的心聲,有很大的影響力。

就在“天安門運動”遭到鎮壓、許多挺身與“四人幫”倒行逆施作鬥爭的青年被投入囚籠的時候,趙伯伯寫了《調寄木蘭花令·芳心詞》一首,銘記此事:

春寒料峭欺燈暗,聽雨聽風過夜半,門前錦瑟起清商,陡地絲繁兼絮亂。

人間自古多恩怨,休遣芳心輕易換,等閒漫道送春歸,流水落花紅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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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看到這首詞之際,趙伯伯對我說,這裡的“芳心”,是指革命的信念,他希望青年不要在挫折中放棄信念。雖然“等閒之輩”說革命的高潮已經過去了,但是他相信鬥爭沒有結束,“四人幫”一定會垮臺。

沒想到,這首詞寫了不過半年,“四人幫”就垮臺了。後來有人收集了天安門廣場上的群眾詩作,印刷成了厚厚的《革命詩抄》,請趙伯伯題寫了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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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自發的群眾性反對“四人幫”的“四五運動”,在中國的歷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自然也為趙伯伯難以忘懷。1979年4月,趙伯伯又寫下《調寄點絳唇·為紀念四·五運動三週年作》一詞:

風雨清明,天安門前紅旗亂。那時烈焰,直是沖霄漢。

彈指三年,歷史還真面。紅不斷,千花爛漫,檢點芳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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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5月,趙伯伯得知我父親平反昭雪的消息後,又寫了一首臨江仙詞,並囑我在平反昭雪儀式上用。1978年7月,這首詞發表於《文匯報》。;

臨江仙

悼念陳同生同志

東進至今傳序曲,當年才氣縱橫。行藏曾不負平生。經霜知勁骨,蹈火見精誠。

俯首為牛從孺子,豈期鬼蜮相乘?十年花雨湧濤聲。紅旗終不倒,烈烈舞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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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之後,祖國大地百廢待興,恢復鄧小平工作的呼聲也一直不斷。從頭收拾舊河山,需要真正的人才。1977年8月,當趙伯伯看到鄧小平恢復工作時,全國人民歡欣鼓舞的情景,欣慰之餘,寫下了《題萬松圖》一詩:

著意畫萬松,天矯如群龍,千山動鱗甲,萬壑酣笙鍾。中有一鬆世莫比,似柳三眠復三起。眠壓冬雲八表昏,起舞春風億人喜。喧天爆竹是心聲,共助松濤爭一嗚。枝掃紛霾光焰焰,骨凌霜雪鐵錚錚。為梁為棟才難得,老不圖安身許國。日月光華華嶽高,願松常葆參天色。

詩中寫到了鄧小平的人才難得,三落三起;人民對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的歡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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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以後,趙伯伯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他常年住院,但是仍然在關心國家大事: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成立,他是最早的捐助者之一;他的家鄉太湖縣是安徽省的貧困地區,他為那裡的孩子們捐了一所希望小學;1998年的大水災,讓他夜不能寐,他賣掉了保存多年的書法精品,為災區捐款。他最痛恨的是那些連救災的捐款也設法落入腰包的貪官汙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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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伯伯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無盡意齋”,晚年自稱“無盡意翁”。他安祥地走了,給我們留下的是無盡的餘韻。“進不求名,退不避罪,惟民是保。”則是他一生的寫照。

文 | 淮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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