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過各種創傷
今天應該快活
汪曾祺1946年,一個年輕人在上海,
給沈從文寫了封信。
信中說,自己因為沒有文憑,
找工作四處碰壁,
苦悶啊,絕望啊,
甚至還想自殺。
沈從文看完,
還來不及回信,
破口大罵:
“年輕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你手裡還有支筆,怕什麼。”
汪曾祺和沈從文
沈從文欣賞年輕人的才華,
他覺得,就算沒有文憑,
年輕人的未來也一片光明。
這位年輕人,就是汪曾祺。時間來到1980年,
汪曾祺發表小說《受戒》,
小說終於火了,
但這年汪曾祺,已經60歲。
從滿頭青絲,到一朝華髮,
我們看汪曾祺,肯定會說:
“這老頭太不容易了吧。”
可在汪曾祺看來,
也不過那麼回事了。
他說,
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今天應該快活。 張曉紅為《受戒》繪製的插圖
1920年早春,伴隨一聲啼哭,
在江蘇高郵的一個儒商家裡,
汪曾祺出生了。
祖父是前清秀才,通曉詩書,
他見小汪生得聰明,
便親自教他讀書,
背誦《論語》,臨摹書帖,
十一二歲,
汪曾祺已經能寫一手好字。
不過,
正正經經不是汪曾祺的家風,
因為他有一個“不正經”的父親。
汪菊生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卻也愛抽菸喝酒。
少年時代,
父子倆常常坐在家中紅木椅子上,
相對抽菸,或者共同碰杯,
那場面,
反正不像是父子,
更像是多年知己。
17歲那年,汪曾祺談了戀愛,
正苦惱怎樣寫情書,跟女孩子表白,
小臉都快要糾結得皺起來,
汪父看他那模樣,
便往上一蹭,搶過他的情書:
“你這邊寫得太過,
那邊又寫得太弱......”
汪曾祺一氣,
“哎,到底是我喜歡她
還是你喜歡她?”
汪曾祺全家福
這樣的家風,
後來也影響到了汪曾祺自己的家庭。
孩子們管叫他“臭老頭”,
每天在家常常互懟,
無一絲輩分尊卑的差別。
在汪曾祺看來,
這才好玩,
“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家庭,就要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1939年,戰亂開始,
汪曾祺離開家鄉高郵,
前往遠在昆明的西南聯大讀書。
在聯大讀書,
愛他的老師很愛,
不喜歡的,也不在少數。
他對上課,態度很是散漫,
喜歡的課程就去上,
不喜歡的則不去。
比如沈從文的課,他一次不落,
而朱自清上課,
要求學生記筆記,
還要大考,小考,抽考,
汪曾祺覺得煩,
乾脆不去,
以至於後來朱自清,
對他頗有意見。
英語是他的弱項。
一次考英語,
汪曾祺想考前抱佛腳,
於是跟同學借來筆記,
抄了整整一宿,以為至少能過,
沒想到隔天睡過頭,考試直接得了個零分。拿了“鴨蛋”的汪曾祺得出一個結論:
應對弱項科目的考試,
不能存在“僥倖”心理,
考前還要“好好做準備”。
比如後來的一次歷史考試,
他拉了兩名歷史系同學坐在旁邊,
有如神助,
這次,他抄了85分。
當然不是白受人“幫助”,
有時候,
汪曾祺也“幫助”別人。
聞一多要求學生每人寫一篇讀書報告,
汪曾祺自己寫了一篇,
又替人寫了一篇,
結果報告上交,
聞一多拼命誇讚這位同學:
“你的報告寫得比汪曾祺還好。”
當然,這樣子的“互幫互助”我們不提倡,
但是不是也能從一個側面說明,
在聞一多看來,
汪曾祺的文章,
已經寫得夠好了呢?
那時他寫的很多文章,
都是老師沈從文幫著發表出去。
一次習作課上又得了一篇,
沈從文看著高興,
馬上給汪曾祺打120分。(總分100)
所以在西南聯大老師心裡,汪曾祺是個不折不扣的偏科生,
說成某科學渣也不差。
他體育不好,英語不好,
倒是沒事閒逛挺在行。
那時,剛剛遠離家鄉的小夥子,
一雙腳踏上昆明這座西南小城,
看什麼,無一不是新鮮有趣的。
昆明愛下雨,別人煩得不行,
到他眼裡,別有一番味道。
下雨了,他就躲在茶館,
聽著啪嗒啪嗒的雨聲,
喝幾杯清茶,
看看風土人物,
那叫一個舒適。
雨季裡盛產各種菌子,
什麼牛肝菌,青頭菌......
搭上蒜,雞肉悶炒,
就算是食堂大媽的手藝,
也味道鮮濃,堪比山珍海味。
日軍不時轟炸昆明,
警報一響,百姓跟著學生,
一窩蜂往郊區跑。
按理說,這種場面很驚險,
跑慢一步,說不定命就沒了,
但汪曾祺沒太當回事,跑警報途中,還不忘欣賞風景,
經過鬆樹下,撿了大大個的松子,
掰開,能當零食吃。
這些有趣的風物和溫馨的故事,
全都匯聚在他後來的作品中,
不管他的小說還是散文,都透著一股閒適自如的味道。按現在的詞來形容,
就是“治癒系”。
汪曾祺說,
沒有西南聯大,
他不會成為一名作家,
至少不會是現在這樣的作家。
自由,從容,做自己,
正是西南聯大給予汪曾祺最好的教育。
畢業時,
汪曾祺不服從分配
不肯去給美軍當翻譯被開除學籍。
對於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書生來說,
沒有文憑找工作,太難了。
汪曾祺與妻子
在恩師沈從文的幫助下,
汪曾祺才謀得了一份圖書館文職,
但清閒不了幾年,
進入特殊時期,他被打成“右派”,後又被下放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 汪曾祺與妻子
在這裡,
汪曾祺完成了一件
他畢生“引以為傲”的事情,
那就是吃遍全國幾乎所有品種的馬鈴薯。
研究所需要一個會畫畫的,
畫一本關於馬鈴薯的書,
剛好汪曾祺有這手藝,
就讓他完成。
畫完馬鈴薯的苗子、花朵,
等結了薯塊,也一起畫下來。
一顆顆圓滾滾的馬鈴薯,
顯然比花和苗容易畫得多,
汪曾祺提早完成任務,
閒著沒事,
把馬鈴薯往牛糞裡一扔,
烤熟了自己吃掉。
這段時間,遠離家人,生活清苦,
汪曾祺反而說:
“我當了一回右派,
真是三生有幸。
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反正人生沒有過去不的事,就當增長見識,磨練品性。 而也正是在這之後,
不管別人叫他交什麼檢查報告,
他每天都要留出時間,
研究菜單,自己做飯。
他做一種“金必度湯”:
“把菜花、胡蘿蔔、馬鈴薯、
鮮菇和香腸切成小丁,
再往湯中倒入一瓶牛奶,
起鍋後撒上胡椒”,
在汪曾祺看來,
這就是一道西餐。
然後自己又研究出一道新菜,
名叫“塞餡回鍋油條”:
“買油條兩三根,劈開,
切成一寸多長一段,
於窟窿內塞入拌了剁碎榨菜的
蔥絲肉末,入油鍋炸焦。”
汪曾祺寫吃的文章很多,
仔細看看卻沒一樣非家常食材,
豆腐、蔬菜、雞鴨魚......
在他看來,家常小菜,
不僅要新意,還要省錢和省事。
如果主人因為做菜手忙腳亂冷落了客人,
那還請客個什麼勁兒。
家常即要“從容不迫,若無其事”。在這裡,我要奉勸各位一句,
半夜千萬別看汪曾祺寫吃的散文,
不然你肯定會餓得嗷嗷叫,
那效果跟看《舌尖上的中國》沒差。
每個人認識汪曾祺,
基本是因為小學課文《端午的鴨蛋》。
寫了大半輩子的家鄉美食,
汪曾祺終於在飄零幾十年後,
回高郵,吃到常掛心間的食物。
那些記憶裡的黃油烙餅、炒米、
鹹菜茨菇湯、河邊的螺螄、蜆子......
一下子觸到了味蕾,
這種感受,估計只有常年離鄉的遊子知道。吃貨汪曾祺,
更不曾在吃喝上怠慢自己,
要抓緊時間享受生活。
有一年,他患膽囊炎入院檢查,
確診後,女兒汪明問大夫:
“今後菸酒可有限制?”
大夫搖頭:
“這個病與菸酒無關。”
話音剛落,
汪曾祺就轉過身,
捂嘴竊笑起來。
朋友前來探病,他一臉正經說:
"若戒了煙起碼能多活十年,但是為了多活這十年,而捨棄了抽菸的樂趣,我是不肯的!"直到1997年,
在他離世的前幾天,
汪曾祺還惦念著一口龍井茶,
跟醫生撒嬌討茶喝。
未曾想,老頭子茶還沒喝到,
5月16日,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了。
有人說,汪曾祺的文章,
只寫家常瑣事、吃喝玩樂,
缺少深刻主題,社會價值不大。
我卻認為,
正是“吃貨”、“學渣”身份,才成就了今天我們所愛的汪曾祺。史航說他“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王安憶說他“已經世故到天真的地步”,
並不是汪曾祺沒經歷過大風大雨,
而是他在他的文章裡,
自動抹掉那些灰塵,
讓我們去看最清澈的事物本身。
我們愛他的純粹、簡單、緩慢,
愛他讓我們看到,
原來生活,
在忙碌的工作之外,
還有很多有趣好玩的事物,
被我們忽略。
生活已經如此艱辛,
就別再把它掛在嘴邊,
倒不如看淡些,
多關心關心清風朗月,草木花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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