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明在一群小夥子中，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與他們的差距。他的手腳已經不是那麼靈活了，反應也遲鈍了，甚至眼睛都跟不上了。德國佬做的工業流水線好像不容許工人們有片刻的休閒一樣，速度快得不行，只要稍一走神，不合格的產品就會跑到下一站去。他揉了揉看花的眼睛，只這一瞬間，就看到工頭張國從下方走過來，手裡拿著幾個不合格的玻璃製品。張國本來是氣沖沖地走來的，但看到是李天明，只是嘆了嘆氣，什麼也沒說，因為李天明是他進廠時的師傅。
中午的時候，李天明正在餐廳就餐。張國走了過來，對他說：“師傅，老闆叫你去一趟。”李天明心裡一顫，忙問道：“你知道是什麼事嗎？”張國搖了搖頭。
來到老闆趙成忠的那間豪華的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趙成忠抬頭一看是他，客氣地招呼道：“你來了啊，快進來坐。”
李天明拘束地坐下說：“趙老闆，有什麼事？”
趙成忠給他發了一根菸，說：“你來我們廠有二十多年了吧？”
“是二十六年。”
“嗯，我們是彼此看著對方老下去的，你進廠時才十八歲吧，當時我剛繼承父親的這個工廠，也不過是二十來歲。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工廠從當年的小作坊變成了現在大型的機械化工廠，可是，我們都老了。”
李天明不解地說：“老闆，你要說什麼就直說吧。”
趙成忠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說：“我的意思是，我老了，可以當老闆，你老了，還做得動嗎？”
李天明猛地站起來，吃驚地說：“你要炒了我？我……我怎麼辦？”
“話說明白了接下來就好辦了。看在你為我工作了這麼多年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出去找工作。找得到的話，我恭喜你，找不到，那我也沒辦法了，只能請你離開了。”頓了頓又說：“這不是針對你一個人，接下來，廠裡上了四十歲的人都會被解僱的。”
李天明昏昏沉沉地走出辦公室，雖然他早有這個預感了，但是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看著這個漂亮的廠區，二十多年前才是破舊的磚瓦屋啊，是他們這些老工人讓它變了樣，可是，現在卻要趕他們走了。二十多年，除了回家過年或探親，基本上都是在這過的，他早就把這裡當成家了。現在才知道，這裡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家。回到老家後怎麼辦？種田的手藝根本就不會，一切又要重新學。想到回家後的日子，李天明不禁打了個寒顫。
接下來的日子裡，李天明天天早出晚歸地去找工作，但是，像他這樣的年紀，要體力沒體力，要手藝沒手藝，走到哪裡也沒人要。
這天晚上，李天明一瘸一拐地捂著腰從外面回到廠裡，今天好不容易有家裝卸公司願意試用他，但他才一扛起那包貨物，就全身發抖，最終倒地，還把腰給扭傷了。長年坐在流水線前，肌肉早就退化了。來到宿舍，同房的老高看到他這樣子，忙上前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說：“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李天明無奈地把今天的遭遇告訴了他。老高聽了長吁短嘆，他也被炒了，正在找工作，哪裡會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年齡的人找工作的困難。
兩人找了一瓶酒，喝了起來。老高不勝酒量，幾杯下肚，心裡的憋屈就發洩出來了，他“啪”一聲，狠狠地拍著桌子說：“奶奶的，這不是把咱們往死裡逼嗎！他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靠的是誰，還不是咱們這些老工人。今天倒好，我們老了，就要趕我們走了！我跟他拼了！”老高在宿舍裡像狼一樣地四處走動著，最後抄起來了菜刀，往腰裡一別就要出門。
李天明一看不好，他知道老高這人，衝動起來說不定真把趙成忠給剁了。忙抱住他，把菜刀搶下來，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就不信，離開了他趙成忠，我們就活不了了！”
第二天一早，李天明和老高正要出去找工作，剛一出門，卻跟張國撞上了。張國雖然是工頭，但對他們還是比較尊重的，他叫了他們一聲說：“老闆叫你們去一趟。”
一個月的時間還沒到，他叫他們有什麼事呢，難道是想提前趕他們走？兩人奇怪地來到趙成忠的辦公室。才一敲門，趙成忠就笑哈哈地說：“叫你們來是有個大喜事告訴你們，你們不用走了，還可以在工廠裡繼續做事。”
兩人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看了看對方，才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來自己沒聽錯。李天明激動得連話也說不清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其它的老工人呢？”趙成忠笑道：“他們也跟你們一樣，不用走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會趕他們走，一會又留他們，難道趙成忠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在消遣他們？不過不管怎麼樣，他們都不必走了。走出辦公室，老高樂得合不攏嘴，要請李天明去喝酒。李天明在激動過後卻還是顯得憂心匆匆的。老高問他怎麼了，李天明想了想說：“廠裡一共有多少個四十歲以上的？”“二三十個吧，怎麼了？”李天明說：“你幫個忙，把他們一起叫到門口的飯店裡去， 就說我請客。”
老高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但知道他的腦子很好使，就沒再問，立即去通知那些老工人到飯店吃飯。
李天明來得很遲，他對大家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我跟李國聊了一會兒，知道了趙成忠為什麼會留下我們。”接著，他把李國的話轉述了一遍。原來趙成忠為了擴大工廠規模，正在四處找投資商。前些天終於找到了一個有意投資的人，那人對他的工廠很有興趣，但也看出了他的工廠的一個現象，那就是工人的年齡都比較小。於是他對趙成忠說，工人年輕化雖然代表工廠有朝氣，但是沒有有經驗的老工人，他不敢把錢投進來。為了留住投資商，趙成忠沒辦法，這才留下了他們這些老工人。
在場的人一聽這話，氣得不行，原來留下他們是別有用心的，老高大叫道：“乾脆，我們集體辭職，讓他的美夢見鬼去吧！”老高的提議大家都表示贊成。李天明說：“不可，我們辭職了，他雖然不能留住這個投資商了，但還有別的投資商，再說了，我們今後怎麼辦？”
高惱怒地說：“那你說怎麼辦？難道我們連反抗的權力都沒有了？”
李天明安慰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第二天，李天明和老高來到趙成忠的辦公室，把一份東西交給他。趙成忠莫名其妙地接過來一看，原來這是份老工人集體簽名的意見書，上面寫道，要他們這些老工人留下，必須答應他們三個條件。一，由廠方出資，讓老工人們各自去學習一門手藝以養老。二，把老工人的養老保險買好。三，加工資。如果不答應，老工人們就集體辭職。
趙成忠氣得全身發抖，拍著桌子罵道：“你們太不識抬舉了，給架梯子就要爬上天去了！留下你們是看在你們給廠裡做了多年的情分上，不要太過分了。你們以為你走了我就沒辦法了？告訴你們，社會上像你們這樣的老工人多得是，我只要手一招，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李天明冷冷地說：“如果你的投資商發現你是為了他的投資而臨時招老工人的，他會怎麼想？”
趙成忠一愣，明白自己被他們捏住了軟肋，氣得坐在椅子上“撲撲”地出大氣。
李天明嘆了嘆氣說：“老闆，我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你老了有這工廠，我們老了什麼也沒有。不這樣做，我們沒活路啊！”
趙成忠雖然不想花這錢，可是沒辦法，只得按照他們的意見辦事。先問清老工人們都想學什麼手藝，再把他們送到各個培訓班去。等到兩個月後，老工人們各自帶著廚藝、裝修、或修理的手藝回來了，趙成忠也把他們的養老保密買好了。這下子，他們再也不怕被炒了。
老工人們滿意了，可是趙成忠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那個投資商這兩個月裡竟然沒有再跟他聯絡了，打他電話，卻總是關機的。隱隱地感覺有些不對了，於是把投資商當初給他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拿到工商局和稅務局去驗證。結果果然證實了他的預感，證件是假的。也就是說，這個投資商是假的。
那麼這個假投資商為什麼會這麼做呢？他沒從他這裡騙到一分錢，唯一的可能是……
幾天後，一輛警車進到廠裡來，把正在流水線上工作的李天明帶走了。老高等人見到，忙上前攔住道：“怎麼回事？為什麼把他抓走？”警察公事公辦地說：“他涉嫌詐騙，證據很充分。”
“詐騙？”老高吃驚得不行，“這怎麼可能？”
“具體情況他心裡有數。”警察指著李天明說。
李天明苦笑道：“沒錯。那時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新工作，實在不甘心就這樣被趙成忠踢了。於是弄了些假證件，還請了個人當投資商。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老高總算明白了，他大叫道：“不行，他是為我們這些老工人出頭，你要帶走他，除非把我們一起帶走！”
“對，把我們一起帶走！”老工人們都紛紛阻住了去路。
李天明勸解地說：“我是犯了罪了，大家都讓開吧，別再給我加一條罪名了。唉，人到四十豆腐渣啊，不想些歪點子怎麼有活路！”
一個星期後，李天明從看守所裡出來了，是趙成忠主動撤訴了。他親自開著他的寶馬車來，見到李天明從裡面走出來，忙跑了上去，後悔萬分地說：“對不起，我……”他告訴李天明，廠裡這事傳出去後，引來了一個真的投資商，投資商說正是因為老工人們的抗爭感動了他。“我錯了，我一直以為人到四十豆腐渣，卻沒想到其實是一朵花。”
李天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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