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給自己買墓地的女人

真實故事:給自己買墓地的女人

-1-

初秋的豔陽透著絲絲暖色調的冷。

馬路牙子上的排排銀杏樹沐浴在似血的殘陽裡,齊刷刷地都被映成滿目慘淡的紅,垂著頭,歪著挎,孤寂地瑟縮在冰涼的土壤裡。偶發的幾陣突兀的寒噤,驚起枝頭幾片孱弱的泛黃枯葉簌簌墜下。

我倚靠在油漆斑駁的青鐵長椅上,勉強瞪開日趨凹陷的雙眸,百無聊賴地盯著那些扇形的鋪滿紋理的銀杏葉打著卷兒,被秋風追趕的左右忽閃,卻仍倔強地要演奏完生命走向終結的華爾茲。

有一片完整的金黃色銀杏葉,似只羽翼折損的燕尾蝶,幽幽地飛進樹下捏泥巴女孩茂盛而油亮的髮間,女孩直起身,拍下肉手間的汙泥,摸索著摘下落葉,將其覆在靈動的眸上,仰頭窺探著愈發寡淡的夕陽。

另一片生著顆顆黑洞的銀杏葉,漫無目的的遊蕩許久,隨後彷彿耗盡了一生的力氣,沉沉的跌落在銀白斑馬線間隔的縫隙處,被呼嘯而過的汽車狠狠踏碎在腳下,在伶仃的嘆息裡破碎成瘡痍的虛無。

我從正午開始,就在這家殯儀館門前躑躅踱步。明淨玻璃窗內的那個女子,留著厚厚的劉海兒,腦後扎著瀑布般傾瀉的馬尾,穿著一身幹練的職業裝,微曲著腰,一手扶著沉重的頭顱,一手緊攥著藍熒熒的鋼筆,伏在案頭上寫著什麼,白皙的面容時而愁雲遍佈,時而笑逐顏開。

直至日落時分,伴著最後幾縷日光帶來的溫存,我握住鏽跡斑斑的門把手,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徑直走了進去。

那女子緩緩抬頭,抻了抻平整的外衣,滿面春風地朝我走開。她蹬著一雙黑亮的中跟鞋,悅耳的“嗒嗒聲”從瓷地板上響起,在整個空曠的屋內蔓延。

“您好,需要什麼服務?”女子莞爾一笑,一口明亮的皓齒熠熠閃光。

“我...我想諮詢下購買墓地方面的事宜”

“這樣啊”她用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抵住瘦削的下巴。

“這樣吧,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明天我再領您去陵園看看,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走出門時,天際已綴滿漫天星辰。

-2-

翌日,陵園公墓。

微醺的穿堂風攜著金黃的陽光輕撫過一排排鱗次櫛比的靜默墓碑,鑽進綠得透亮兒的柏樹軀殼,繼而席捲著幾株深色的柏葉向著浩大的天光射去。遠處的幾隻通體黝黑的烏鴉踮著粉嫩的爪子,邁著小碎步靈巧地在墓碑叢中穿梭,一茬長的草地裡響起成串令人發毛的低沉嘶鳴。

我跟隨著那女子攀上一層層古舊的生滿青苔的石階,每行至一層,秋風便愈加呼嘯,陽光愈加灼眼,頭頂蒸得發麻瘙癢,耳邊似無數鐵片相交起舞,惹得人心神不寧。

這期間,女子的兩片薄唇像兩隻激戰得難解難分的烈鳥,自始自終不曾休息片刻。

女人的語速愈加歡快,我的心臟像只上了發條的鬧鐘,在胸腔劇烈顫動,兀自朝著嗓子眼兒奔去。後背很快被冷汗打溼,額間也沁滿寒霜樣的虛汗,順著鼻樑向下滑落,墜在一朵不知名的藍瓣白蕊之花的正中央。

我索性做了下來,由下至上的汩汩寒意使得整個人都愜意不少。我喘著粗氣,向女子擺擺手。

“不看了,就要那個最便宜的了”

女子硬擠出的一絲笑意在對上我決絕的眼神後頃刻之間蕩然無存。她聳了聳鼻子:

“行,那我們就下去準備籤合同吧。您是給家裡的老人購買的嗎?”

“給我自己。”

臺階下有幾處小小的破敗墳塋,發黃的墓碑被雜草掩映,隱隱泛著冥光。我瞅著在草尖上跳舞的蟲蟻,深深吸了口氣。

-3-

李偉與我自小在鄉下長大,由於兩家人交好,便自幼訂了娃娃親。

他比我大一歲,人也生得清秀瘦高。打小我就愛黏著他。

在農村浮著裊裊炊煙的純樸的仿若沒有際涯的原野上,他躡手躡腳地將脊樑弓成一座山丘,而後似離弦的箭般撲向那群聒噪的蛐蛐兒;在山下一池清亮亮的宛如明鏡的春水中,他捲起褲腳,像個歷經沙場的戰士,高揚嘴角,揮舞著那柄滄桑的漁網,撈起一兜沉甸甸的肥美鰱魚;在村頭那棵年代久遠的歪脖樹下,他拾起一抔黃土,搓了搓手掌,靈巧地如竄天猴般攀上樹幹,羸弱的樹枝被他搖晃得簌簌作響,接著我便用素衣裹起那些應聲落下的果子,笑聲伴著和煦的春風飛去很遠。

我不知道自己對他充盈著怎樣的情愫,我只知道有他陪伴的童年似浸了蜜般的甜。

初中畢業後,他考上縣裡的重點高中,我則因為家庭的不堪重負,早早輟學。

放羊時,望著滿目純粹的湛藍,我會想起他的眸子。割豬草時,揹簍裡的一片微黃,像極了他的膚色。洗衣時,那池靜默無痕的水面,也會自動獨佔他俊秀的面容,惹得我一怔就是一個下午。

風從南吹到北,小麥也綠了一茬又一茬。李偉成了我們村唯一的大學生,他披著大紅花被敲鑼打鼓的村民送走那天,我只是遠遠地目送,目送著他緩緩走出村口,也一點點走出我的心田。

-4-

新年,李偉領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孩回了家。那個女孩披著一件寬鬆的呢子大衣,長長的秀髮慵懶地打著卷,她走路攜起的風,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惹得路過的村民連連側目。

這大抵是他的未婚妻吧。真好,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在昏黃的路燈站了半晌,便往家的方向走去,裹著幾層棉衣的軀體,仍是一陣陣的打著哆嗦,孤冷月光的蟲鳴,格外寂寥。

我想,我和李偉之間,應是再不會有交集了。可最後,披著紅蓋頭嫁進李家的,還是我。

婚禮那天,所有人都笑著,唯獨李偉,坐在紅的慎人的“ 囍”字前,悶著頭灌了好多酒,一邊喝一邊哭:

“狗日的娃娃親,狗日的...”

酒過三巡,我坐在窗前等著醉酒的丈夫掀開紅蓋頭。直至陰冷的夜風將那抹可笑的紅色吹落,我才發現他早已蜷縮在床上,呼呼大睡,紅腫的眼眶間還沾著未乾的淚痕,蒼白的雙唇頻頻啟合,呢喃著“悅兒,悅兒”的囈語。

悅兒,想必就是他帶回來的那個女子吧。呵,真是造化弄人。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頭髮像朵可笑的秋菊,被誇張地盤在腦後。唇上的兩點殷紅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顯得分外詭異。那襲堆萎在地上的紅蓋頭此刻竟如此礙眼,像團血色的棉花,死命堵住我的咽喉,眸子被窒息出朵朵淚花。

-5-

公公顫顫巍巍地拄著柺杖,黑瘦的臉上遍佈刀刻的皺紋,他極力瞪大渾濁的眸子,犟著塌陷的鼻樑,花白的鬍鬚隨著皸裂的嘴唇劇烈抖動,末了,他深處乾巴巴的筋脈突兀的手掌,指著收拾行李的李偉,怒不可遏:

“混蛋,剛結婚第一天你難道就要走不成?”

李偉回頭瞥見他一眼,繼續往包裡塞衣物。

“我有什麼辦法,單位臨時有事”

公公將手中緊攥的柺杖憤懣地往地上戳,碾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土坑。

“小兔崽子,新婚燕爾的你說走就走,我們李家就沒這個規矩!”

李偉收拾利索後,索性閉著眼,穿過公公,略過我湧著期盼的眼波,徑直向外走去。門外陰鬱的天,像灰濛濛的一團髒抹布。

之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裡,我在公公滿是愧疚的言語裡過活。一個人的日子倒也清閒自在,我有時竟會忘了自己已是個結了婚的女人了。只是每每深夜時分,李偉那張臉像年畫般地在我腦海裡飄蕩,揮之不去。

年尾,公公給李偉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今年再不給他添個大胖孫子,就再別進李家大門。

當李偉在我身上喘息時,我覺得我們同豬圈交配的畜牲別無二致。他提上褲子伏在桌前,似完成任務般地點燃一根菸,一圈圈繚繞的青煙從黯淡的星火裡升騰飛轉,愈飛愈高,直至灰飛湮滅。

伴著強烈的妊娠反應,我終於如願地懷上了孩子。漸漸地,李偉也有事沒事的就往家裡跑,每次都買一大堆我從沒見過的營養品,卻自始自終不曾陪我說過話。

孩子快生的前幾天,李偉請了幾天假回家。他在床前看書,我在桌前縫補舊衣,彼此默然不語。

驀然間,他放下書,抬起頭,對著我說:

“翠妮兒”

我捏著針線的手顫了幾下,整個人怔怔地盯著衣服上的破洞,腦子裡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發覺,他是在叫我。

“翠妮兒,你的預產期是幾號?”

“預產期?那是個啥?”我的聲音從激動的喉頭間迸出,顯得格外怪異。

李偉的臉上瞬間漫上一層厭惡,他擺了擺手,又低下頭看起書來。

“你生了孩子以後,就跟著我到城裡住”

“那...爹咋辦?”我小心翼翼,唯恐再將他激怒。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李偉說完,合上書,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生下兒子,剛出月子的我,就被李偉火急火燎地催促著收拾行李。

我們走的那天,公公在村頭那棵古樹下駐足許久,殘陽將他映襯愈加蒼老了。半晌,他才佝僂著腰,一步步朝著破敗的黑瓦房走去。

-6-

城裡的日子對於我來說,和在農村時如出一轍。李偉仍是整天不著家,有時半夜才回,有時則徹夜不歸。

說來也怪,城裡的吃穿都比鄉下的好了不知多少,我整個人卻瘦了一大圈,臉頰處凹陷著,蠟黃裡隱隱透著黑霧,偶有的幾次咳血令我心驚不已。

李偉在單位也幹得順風順水,不久就被提了科長。每每我被來家裡做客的人喚為“科長夫人”時,暗黃的臉上就羞澀地泛起紅光,喜悅之餘,便將咳血歸咎於水土不服罷了。

丈夫功成名就,兒子也慢慢長大,也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不錯。可老天哪能事事遂人願呢。

某個夏夜,涼風習習。

我接兒子放學後,路過一家咖啡店,兒子叫嚷著裡頭的蛋糕好吃,邊撒潑邊扯著我往裡走。我環顧四周的裝潢時,臉上的笑容也凝聚在那一刻。

我的丈夫—李偉。此刻正背對著我坐在最裡面的沙發上,與對面的女人談笑風生。那個女人,冗長的黑髮下光滑無瑕疵的臉龐,赫然就是幾年前李偉帶回家的女人,是叫悅兒吧。

李偉背對著我的脊樑抖個不停,他此時洋溢著的笑容,比和我結婚的這些年還多。他殷勤地往女人的櫻桃小口中喂蛋糕,又貼心地為她揩去唇角的奶油。

不知是室內溫度太低,亦或是心間的火苗陡然熄滅,身體像浸在數九寒天的冰河之中,凍得令人窒塞。我和李偉這些年的婚姻如電影般在腦裡一遍遍循環播放。最後,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場婚姻,從始至終,都是個錯誤。

我抓住兒子的手,向門外奔去,兒子邊吃邊問:

“媽,你怎麼了,手怎麼這麼涼,你哭什麼啊?”

“沒啥,眼裡進了沙子”

我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蹲下身,硬擠出一絲笑意,撫摸著他鬆軟的臉頰。兒子用小肉手將蛋糕送到我嘴裡,咯咯直笑。

“媽,你嚐嚐,可甜了”

我作勢舔了一口,胃裡翻湧起苦澀的滋味。

離婚協議書擺在茶几上,李偉翹著二郎腿,陰沉著臉,窩在沙發裡。

“你跟我離婚,是因為那個叫悅兒的女人嗎?”

李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被冷峻替代,他抿了口茶,不敢與我對視。

“這你不必知道。簽字就行,離了婚,房子歸你,兒子歸我!”

“你休想,兒子是我的命”

我拍打著桌面,衝著他癲狂地咆哮,儼然一頭髮狂的兇獸。李偉顯然被我這副模樣嚇住,他站了起來,怯懦地哼著“隨你吧”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喉間一癢,一口濃烈的血噴湧而出,融進傍晚的殘陽裡。

-7-

我揣著那本綠色的離婚證,整個人像得了特赦令般地,從頭至腳充盈著雲淡風輕後的輕快。

伴隨著這份愉悅到來的,還有一紙遲到的胃癌晚期病危通知書。

我經歷這一長串忽上忽下,忽喜忽悲的人生際遇後,心已如死水般,再泛不起一絲漣漪。

我將房子賣掉後,塞給兒子一張銀行卡,剛囑咐幾句,兒子便哭得滿臉淚花,鼻涕連成一天天線,飄飄蕩蕩地綴在下巴上。將兒子送到李偉那時,兒子抱著我的腿發出淒厲的嘶吼,我狠心地撇開他,飛速離開,心臟像被利刃剜下一大片,汩汩滴血。

初秋,萬物成熟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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