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01

1941年抗戰爆發四年以後,在戰火紛飛的動盪國土裡,一輛轟隆行駛的火車上,載著一位去世的母親。

這是一位病危時執意要回北平看看自己孩子的母親,可她並沒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她在火車上眼望茫茫孤野,她思念遠隔戰火的丈夫,她惦念三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十七歲的葉嘉瑩是這位母親的長女。

年少的葉嘉瑩怎麼也不會想到活生生的母親只是坐火車去天津動一個手術,怎麼回來時火車只運回了母親的遺體,那個用溫暖的手撫摸自己的母親去哪了。

大人告知她母親已去世,她一下子完全懵了。

父親在戰後,四年來年音訊不通,後來母親去世良久,收到父親家書 ,信中問及母親最近身體可好。

作為長姐的她下要照顧兩個弟弟,上要料理母親的後事,縱然有深如海的悲痛,卻也只得剋制,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允許她悲傷。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與凋落更何辭。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埋葬母親的那天晚上,走了一天的路,走到墳地已是天黑了,一輪明月懸掛天上,不溫不涼。

“辛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這一輪明月,曾照過多少世人的生離死別,月明墓草生。

自母親去世,葉嘉瑩開始體會到人世的無常,生命的悲離。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初中時,母親曾送她一套《詞學小叢書》,她十分喜愛那本書,如今與母親陰陽相隔,握著母親給她的書,一遍一遍地看,瘋了地看,唯有沉浸於書中,才得以忘卻現實的悲苦無奈。

她沒有辦法選擇生命的離去,卻可以選擇一顆心安放於詩歌的深情雋永。

她還記得,母親送給她書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自己一下子被書中李後主,納蘭性德等的短小令詞所吸引。

她甚至很快就自顧自地填起詞來,那時她住在祖居的大四合院的西廂房。

那時的日子真是落月搖情滿江樹,四處散發著迷人的北平味兒。

02

“四時常相往,晴日共剪窗。”

弟弟們在外屋與同學排演話劇,聲聲都是四月青草的招搖,喧譁熱鬧。

她埋首於裡間小屋唸書填詞,自得其樂,陽光斗轉星移,日子慢而悠長。魚缸裡的魚懶散地吐著泡泡,石榴樹長的茂密。

葉嘉瑩從小就會背很多詩,家裡來了客人,三四歲的她搖頭晃腦地背李白的《長幹行》,當背到“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時,客們就開她玩笑,說你幾歲就坐愁紅顏老了嗎?

只是一時的玩笑,卻在冥冥中註解著她一生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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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一點點挪動的時間,照應四季的花花草草在院子裡生長,有母親後來種下的柳樹與棗樹,有垂花門邊上內院牆下的爬山虎和牽牛花,春綠秋彩。

葉嘉瑩也曾從同學家裡移來竹子,青翠滴人。

我們都曾幻想有一個院落的大房子,葉嘉瑩家的四合小院就有著你我想象中的庭院。

大人們在院子來回搖擺的時候,會念幾首詩,如果天下大雪的時候,父親喜歡念: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遊,欲窮心裡事,同上酒家樓。

曾祖父曾是清朝二品武官,父親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葉嘉瑩是這個大家庭中唯一的女孩子。

自小性格內向不愛說話的葉嘉瑩在詩詞寫作方面表現了出色的才能,深得父親與伯父的喜愛,像謝道韞般生長在書香世家。

“一進院子就感覺到那種寧靜、祥和、閒適的氣氛,到現在一閉上眼仍可浮現在我面前,一種特殊的京華風俗的感受……”這是紅學大師鄧雲鄉少年記憶中的葉嘉瑩故居。

有一年夏日的黃昏,雨後初霽,葉嘉瑩站在西窗竹叢前,看到東窗屋脊上忽然染上了一抹初晴後落日的餘暉,而東房背後的碧空上,還隱現著半輪初升的月影,生命的寧靜平和,恰如詩歌的沁人心脾。

多像我想為你讀的一首詩,是我心藏千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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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喜歡藏書,所以家裡書房就像圖書館一樣,一排一排都是書架。

輔仁大學的很多老師常會來家裡找書,那時總覺得家裡到處都是書,除了書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甚至衣櫃的頂櫃上全是書,葉嘉瑩常常登梯爬高地踩著桌子去翻書。

母親也常常帶他們去什剎海和北海去玩,每到夏季什剎海的長堤上搭滿了涼棚,裡面賣一些鮮藕、菱角等河鮮。

母親會在一處涼棚坐下,叫幾碗擺滿鮮菱和鮮藕的冰碗,童年夏季的甜美就這樣珍藏在葉嘉瑩的舌尖。

記得早先少年時,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後來抗戰爆發,父親遠走,母親病逝,階前青苔綠了幾番,屋瓦漸漸凋零。

多年後年初一個冬日的傍晚,葉嘉瑩最後一次回到了北京察院衚衕一幢即將拆除的老宅。

望著老宅裡熟悉又陌生的門與窗、院與牆,彷彿又聽到了七十多年前那個天真聰穎的小姑娘背誦唐詩的聲音,這聲音席捲往昔的歲月翻雲覆雨而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走了那麼遠的路,忽而又回到半世風雨前的時光。

她沒有辦法選擇逃避一世風雨相逼,卻可以選擇心如明月、君子世無雙。

母親走後,葉嘉瑩在輔仁大學繼續她的大學生涯,遇到了她終生不忘的恩師。

03

在你離開學校後忘記了學到的一切,剩下的就是教育。

1915年有一位青年報考北大國文系,時北大校長是蔡元培先生,先生當年親自審閱學生入學試卷。看到這位青年的入學試卷後他找來青年談話:“建議你不要讀國文系,該讀西洋文學吧。”

青年不解,問之為何?

蔡先生說:“你國文水平卓異,再讀國文系,未必會有更大突破,改學西洋文學,可擴充眼界與知識領域,日後方可在中國文學研究史上取得重大成就。”

那一代教育家的拳拳熱枕,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生命之燭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時代年輕學子的心。

後青年果報考了西洋文學,是20世紀出色罕見的國學大師。

而這位青年就是葉嘉瑩先生的恩師。

師生之間,無非以一顆真心啟發另一顆真心,薪火相傳的溫度。

顧先生上課,生動形象,一貫“跑野馬”作風。

隨手拈來一個話頭,就能引伸發揮,層層深入,洋洋灑灑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有的時候接連講授好幾個小時,有的時候甚至好幾周不止。

顧先生在上旁徵博引、全任神行,沒有任何課本可憑藉。葉先生在下手追心寫,極力將先生所講全部記下。

他從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給學生心靈的啟發,是課堂之外人生之境的引導。

有些人站在講臺上便閃閃發光,他是用自己的整個生命,整個心靈去激發另一個生命。

他常言:“修辭立其誠,不誠則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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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的習作顧先生總會給葉嘉瑩的詩稍作修改。

學習一段時間以後,葉嘉瑩將自己的六首詩交給顧先生,先生竟分毫未改,反而和詩六首,再沒有這樣的行為更為感動一個學生。

師生之間,平等相待,尊重相惜。

後葉嘉瑩南下結婚,離開恩師。此一別,路遠、天寒。

離開之前將自己唯一的一篇雜劇交給顧先生,後時局動盪,葉嘉瑩因這一篇習作未得到老師的一字評語而遺憾不已。

當她1974年第一次回到故鄉時,顧先生已去世十四年之久了。

讀書時,她對顧先生的一字一句都捨不得錯過,記下了厚厚的8本聽課筆記,在飄零輾轉中始終妥善保存。

一路走過北京、上海、南京、臺南 、臺北、美國、加拿大 ,多數書物已散盡唯此筆記一直隨身攜帶,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

後來,她把筆記都交給了顧隨的女兒顧之京,並一起整理成書。

60年前顧先生談講詩詞之興會淋漓、音容神韻,終落定紙幅,如一方山水仙境入了畫卷詩篇。

這是我能想象到一個學生對老師最大的尊重。

顧先生的風采與精神都深深地影響了葉先生,他從恩師那裡接來了中華古典詩詞傳承的重責,半生飄零風雨無阻。

如今已九十多歲的老人還心心念念著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儘可能地為青年學子學習古典文學指出一條路。

他們的生命從來都不是隻屬於自己,他們是黑夜裡的燈塔,是一杯水的溫潤。

觸筆生花,言談舉止間將沉密的文字生動情深地演繹。

臺灣作家陳映真曾回憶:“她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美的語言,條理清晰地講解,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忘我地隨著葉教授在中國舊詩詞巍峨光輝的殿闕中,到處發現藝術和文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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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教育的精髓,不是課堂上講了什麼,而是人格的塑造,情操的培養。

是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久而彌新。

04

大學時期,非常漂亮的葉嘉瑩,對愛情一直秉持著“不遇天人不目成”的心意。

有眾多追求者的她,從來不給旁人哪怕一丁點的錯覺。不喜歡就不搭理人,她不想耽誤別人的時間。

可有一人他沒有輕言放棄,甚至結識葉嘉瑩的弟弟,常常去找葉嘉瑩的弟弟玩,千方百計地想要接近葉嘉瑩。

可她始終不願違背自己的初心,她要一個“目成”之君子世無雙,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對方。

都說,“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生”。可不遇楊過才誤終生,在最美好的年紀遇見蓋世英雄一樣的人物,目成心許,想來已一生無憾。

張愛玲的《愛》讀來人生之顛沛流離,可那樣美好的情愫,就像月白色的旗袍,在月光裡,在星海中,是足以溫暖此生的昭華。

大學畢業後遇見丈夫,他是老師的堂弟,並非目成之少年。

可那時,他在秦皇島上班,每週都回北平看葉嘉瑩,認識兩年多後他丟了工作,還生場重病,葉嘉瑩心裡覺得是因為自己讓對方丟了工作,非常愧疚。

後來他終於找到了南京的海軍工作,跑來對葉嘉瑩說,如果你不和我訂婚,我就不去南京。

葉嘉瑩覺得自己對他有責任,君子之義,可捨生,便答應了求婚。

甚至他去南京的路費也是葉嘉瑩出的。

雖然婚姻並非自己的選擇,但是她選擇用一生去信守對婚姻的承諾。

那種簡單傻氣,相比如今備胎遍地的人間,真如空谷幽蘭般珍貴。

1948年3月葉嘉瑩應約離開北平去上海結婚,以為會很快回來,只帶了隨身衣物和顧先生的幾大本筆記。

然1948年11月國軍的海軍撤退了,葉嘉瑩只得隨丈夫去了臺灣。

剛到臺灣,白色恐怖把先生就抓走了,抄家時伯父的信被也被抄走了,老師的書信因已裱成條幅所以幸而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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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未定,次年葉嘉瑩以及六個老師也被抓起來了,隨即將被轉送臺北憲兵司令部。

一生未因坎坷跌倒的葉嘉瑩抱著孩子找到彰化警察局局長去理論,說:“我丈夫已經被抓起來了,我在臺灣無親無故,一個人帶著吃奶的孩子,你們不能送我去臺北,就把我關在彰化警察局吧,反正我也跑不了。”

過了不久,葉嘉瑩竟被放了,其他的五位老師移交臺北憲兵司令部被關了很久。

周圍人都說葉嘉瑩有些傻氣,許也是因此被放,她的眼裡只有教書,跟政治毫無關係。

雖說幸而被放,卻已無家可歸,沒有工作就沒有宿舍,身在臺灣,遠離至親。

當時正值暑假,一時也難以找到工作。只能帶著懷中女兒投奔到丈夫一個親戚家。寄人籬下已屬無奈,而這位親戚也是剛到臺灣,自顧不暇。親戚家三代5口人,只有兩個房間。

葉嘉瑩為了儘可能少地打擾對方,她白天抱著女兒在外面樹蔭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鋪上毯子打地鋪。

那年她寫下《轉蓬》一詩:“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開學後找到一傢俬立中學教書,一個少婦,帶著幼女,先生好幾年不出現,面對別人的猜疑卻不能訴說,因一旦說先生因思想問題被關押著,她馬上就會失掉這份工作。

05

先生關了4年後終於放出,次年葉嘉瑩生下小女兒,她沒法好好休養,又染上哮喘,每天下課回家,都會感到胸部隱隱作痛,身體似已被掏空。

她想起了王國維《水龍吟》中的句子“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

當時在三所大學教七門課程,還要在電臺和電視臺講授詩詞,上午講三個小時,下午講三個小時,晚上還要講兩個小時,不知道自己到底教了多少課。先生因無端被關押了好幾年,後一直沒有工作,脾氣越來越壞,動輒暴怒。

精神上的壓抑成了葉嘉瑩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在最痛苦的時候,她甚至想到過打開家裡的煤氣結束自己的生命。

蘇軾曾寫:“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飢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生命之絕境,一次次捶打著葉嘉瑩的心。

後來,王安石的一首詩,給了葉嘉瑩精神支柱。

她記得詩是這樣寫的:“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世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她開始從容地面對生活之絕況:不怨天尤人,對鬱郁不得志的丈夫,持以寬容之心。

這是葉先生的自我修養,永遠為他人著想。

難以想象,一個弱女子一人獨力照顧一家三代人,上有老父親,下有兩個女兒,先生沒有工作。從二十多歲起,持續一生。

是詩詞的一豆之火為她的生命注入生生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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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讀書時一直是第一名,當時甚至有人對她媽媽說:“你閨女不能和兒子一塊唸書,聰明和秀氣都被女孩子奪走了”。工作以後,也一直是最受學生喜歡的老師。

臺灣的古典文學課程幾乎都是她教的,法國著名學者侯思孟聽她講過阮籍的詠懷詩,耶魯大學的皮特·貝兒聽她講過陶淵明和謝靈運的詩,德國學者馬漢茂聽她講過杜甫的詩。

密歇根大學要求把葉嘉瑩交換過去,那一年來臺灣主持面談的是哈佛大學東亞系主任海陶瑋先生。

兩人都痴心於中國古典詩詞,痴心者見悅於痴心者。

是不是生活太艱難,還是活色生香。

後因名額已定,學校要求她必須去密歇根大學,她只好回絕海先生。但海先生並沒有放棄,他說九月份密歇根大學開學,而六月臺大放假,你一放假就飛去哈佛,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學術合作研究。

從小在四合院里長大的姑娘,前半生一直被動地南遷,而詩歌,給了她主動選擇的機會。

到了波士頓後,海陶瑋先生親自來機場接。

合作了兩個多月後,海先生千叮嚀萬囑咐:你在密西根教一年,不要延長,下一年你就來哈佛。

在美國的日子,觸目所及皆是他鄉,古典詩詞安放生命剛剛好。

那時葉嘉瑩正在研究王國維,真是整天都在圖書館裡,生活非常簡單,早晨吃兩片面包就去上課,中午做一個三明治,再多做一個三明治就是晚餐了。

當地老師一下班就回家了,所以每天下班後圖書館就剩她一個人了,晚上離開圖書館,將一盞盞燈依次關掉。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後來學生告訴葉嘉瑩:“我雖是植物系的學生,可我聽老師的課深受感動,得到很多鼓勵,從臺灣到美國留學,把上大一時您給我批改的作文都隨身攜帶。”

最樸素恆久的情感,無非是一顆心感動另一顆心。

後因簽證問題未去哈佛,輾轉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沒有博士學位的她僅僅教了半年就獲得終身教授聘書,並於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

海先生去世後,哈佛有意讓她接班,她婉拒了。

06

1976年,52歲的葉嘉瑩又遭遇了新的不幸,這是她人生中第三次重大的打擊。

3月24日,她去費城開會,途經多倫多看望了新婚不久的大女兒後第二天,就接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噩耗,當年那個在患難中相依為命的大女兒,遭遇車禍與女婿同時逝去了。

多年來葉嘉瑩一直是家裡所有苦難的承擔者,痛不欲生的她又一次不得不強抑悲痛,立即趕到多倫多去為他們料理喪事。

一路上流著淚飛往多倫多,又一路流著淚飛回溫哥華。

回到溫哥華之後,把自己關在家裡,避免接觸一切友人。

心裡疼得肝脾五臟都在抽搐,她仍是以詩歌來療治自己的傷痛,一連寫下十首《哭女詩》。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

雖然命運一次次開玩笑,但是無論如何輾轉凋零,她總能選擇以自己的方式面對。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這一次幫她走出悲痛,是從1978年開始回國教書。

她說人生最大的困難,是找到意義和價值。

07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在溫哥華,有一次下大雪,院子裡邊有一棵樹,名字叫煙樹,都是橫的枝丫,春天開很好看的花,但是當時雪壓得很厚,很多樹枝都被壓斷了。葉嘉瑩心想把這棵樹挽救下來,就拿著一根竹竿,要把樹枝上的雪都敲掉。

“一竿擊碎萬瓊瑤,色相何當似此消”,人生的種種的色相,對於這個繁華世界、對於這個感情世界的種種留戀一竿擊碎。

再有風雪撲面地吹來,就不怕了。

就是這個時候,她想這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從結婚、到臺灣、去美國、留在溫哥華都不是自己的選擇。

當一切都失去了,要做一個最後自己的選擇,葉嘉瑩選擇了回國來教書。

她要回家,在溫哥華住了四十年,從未夢過溫哥華的家,夢裡都是北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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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回國探親旅遊時,在火車上看見有個年輕人拿著《唐詩三百首》在讀,也聽到導遊在一首首地背唐詩時,她深深地感到祖國的詩根仍在,詩歌不死。

1978年她給教育部寫信,申請利用自己的休假時間自費回國教書。

她在信中說道,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沒有選擇的餘地”,而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動爭取。

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得到批准之後,1979年她第一次回國在北大講學,寫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遲暮之年的漂泊者回到故土。

已故學者繆鉞先生稱她是“懷京華北斗之心,盡書生報國之力。”

她走過人生中所有的坎坷艱難,堅持回到國內來教書,是她的故園之思和報國情懷,更是她對於中華古典文化的熱愛和對於傳承的一份擔當。

文革剛結束,十幾年的禁錮,她帶回一種詩最本質的東西。

哲學、文學、理學、南開大學的,連社會上的人都來聽課了。葉先生颱風非常好,她的儀表、她的風度,無法用言語表達。

許多學生說,她站在那裡,還沒開口就是一首詩。

葉先生講解詩歌的“興發感動”,旁徵博引,令學生們激動萬分。課堂上反響熱烈,連葉嘉瑩自己也完全沉浸其中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痴。”

她想起恩師顧隨先生說過的話:“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

有一次在南開大學做講座,講到溫庭筠的《菩薩蠻》時,她轉過身,眼望莘莘學子說:“古詩詞這麼美好的一份珍寶,我多麼希望你們能看見。”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王小波曾寫特別喜歡一位數學老師,因為老師曾說:“數學是那麼美的東西,無論你們是否用得到,我一定要教給你們”。

正是這些教育者心中對於知識的尊重渴望,對於分享美的痴迷,我們才能真正感動於一顆師心的偉大與崇高

在講到孟浩然時,不灌雞湯,不講人生大道理。她指給人們看:那些被後人千古傳頌的詩人,和當下的我們一樣,也有相同的困惑、苦惱、失落與淒涼。

她對古詩詞的點評,和古詩詞本身一樣,打動讀者的心、進入讀者的生命。

她說:“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自己整個生命去寫詩的。”

思想形成人的偉大,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

08

《在江湖》有一段對葉先生評價:“你看她一個人在講臺上走來走去,全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她是完全沉入到詞境裡面去了。不說學問,單就她在講臺上的風采,其後三十餘年,我還真沒有見過第二人。”

席慕容也是葉先生的粉絲,回想起當年情形,她說:聽老師講課時,覺得老師是個發光體。

在中國文學界,被世人尊稱為先生的女性,我所知道的,除了楊絳,便是葉嘉瑩。

2006年一場範曾的講座,開場先是葉嘉瑩講。一個82歲的老太太,在十五分鐘裡,睿智和風采震了全場。

2016年十月份葉先生在南開大學的一次講座,講臺上也都圍滿了學生。

九十二歲,冒雨而至,風華依舊,邏輯嚴密,聲音清亮。她拒絕了學生遞給她的椅子,全程沒有任何停頓,完成了長達一百三十分鐘的講座。

她說要“抓住老年的尾巴”,連著舉辦三場講座,場場座無虛席。

她說:“當面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麼一天,我願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臺上……”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知乎上有人說曾有幸聽過葉嘉瑩先生的一次講座,當天有不少文化界的老輩名人,在前面講課的老先生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帶軟墊的椅子。

葉先生拒絕了椅子,她說:“老師應該站著講課。”

九十多歲的老人,漂泊半生,一上講臺,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三個半小時,沒喝一口水,沒弓一秒背。

她講詞時,你能看到她眼中閃爍的光芒,屬於文人的“精氣神”,非有對文化的大愛不能如是。

她讓我明白最極致的愛,是崇高。

也有人說,這是一個我有生之年希望得見的人。我光看她照片就想哭,感動,敬佩。

許多人因讀過葉先生的文字,愛上了中國古典詩詞;許多人因曾目睹葉先生在講臺上精神矍鑠的風采,從此堅信“美人不再遲暮”。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即內心有所觸動,用一種美的方式表達出來,就形成了詩。

詩的基礎、最打動人的東西就是一個情字。

最是人間真性情,四海八荒拜嘉瑩

大多數人並不是時代的弄潮兒,而是生命的擺渡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我們尋求的是怎樣在時代的洪流中,安頓自己的生命與靈魂。

三毛說,父親幼時逼她們練鋼琴,只是說,我不是要你們彈的多麼動聽,只是想當你們成年後歷經人生種種不如意時,有音樂的力量陪伴你們一生。

不必一定是古典詩歌,可是總該有一份愛好,一份生命的寄託,是漫漫人生的渡船,它指引你、陪伴你走過茫茫黑夜、漫漫人生。

“餘雖不敏,但餘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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