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龍,一個築夢路上的涼山音樂人

阿龍,一個築夢路上的涼山音樂人

《來我的夢裡》

詞曲唱: 阿龍

日子一天一天

寒冷一季一季

我在等待什麼

什麼等待著我

天邊雁去雁回

大海潮起潮落

冷清清的夜晚

孤單單的人兒

久久不能入睡

得不到那片刻寧靜

來吧

來我的夢裡

我最思念的人

我用半生輕狂

走向未知遠方

南來北往長長的路

越過多少山水

灑卻多少芳華

路過的夜空

沒有月亮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日壇路的阿且烤肉店。日壇路一帶是著名的使館區,雖年關將至,人跡稀少,但依然充滿古典貴族氣質。店裡客人不多,他沒有放假,對漂泊在外的彝人來說,最重要的節日是彝族年和火把節,其時他偶爾會回家。

來之前我對他所知甚少,只通過一次電話,主要是介紹我自己的身份和意圖,以確保他不會誤解我的陌生拜訪。進店才知他是店長,正與一女孩對坐餐桌前,似在做財務工作。收拾得幹練利索,還隱約透出一點時尚氣息,和我在涼山遇到過的其他孩子完全不同。

我要了一碗雲南米線,等他忙完。中間他用標準的普通話跟我打招呼,略表歉意,然後繼續工作,熱情而又客氣,人際交往的分寸拿捏得非常到位。

如果沒有後來的深入採訪,很難想象如今在繁華都市中自如穿梭的他,曾經卻是經歷了那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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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年

關於涼山的吸毒和艾滋我早有耳聞,並且親眼目睹過。雖心存疑慮,但並沒有繼續追問。在涼山遇到的數個家庭裡,年輕離世彷彿秋天的樹上掉落一片葉子,無一例外都說是無疾而終或者不知道。

“我還有個大我八歲的二哥,人聰明長得又帥,歌唱得也好,我最喜歡他,可是他染上了毒癮,自己又戒不掉,整個人非常痛苦,七歲的一天早上,我推開他的房門,看到他在屋子裡吊著……”

從此阿龍跟著嗜賭的大哥生活。大哥結婚又離婚,把父母留下的些微積蓄輸光之後又把房子也輸掉,有一段時間他們不斷地在親戚朋友之間遷徙寄居。曾經跟嬸嬸過了一年,嬸嬸和堂姐給了阿龍很多溫暖,但是一年後嬸嬸離世,堂姐也變成了孤兒。

“冬天沒有暖和的衣服和鞋子,經常吃不上飯,天黑了更不知道該去哪裡睡一宿,這些都太正常了,沒必要說吧?”當我問及阿龍早年的生活,他總是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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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學

阿龍老家涼山,孩子唸書並不是必然的選擇,有的父母要被罰款才肯送孩子去學校,村裡和他同齡的夥伴多是小學都未畢業,他則讀了職業高中,期間還被送到香港學習了一段時間。這也許得益於他的乖巧聰明。

“記得小學的時候,我給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看手相,說她會有一個好老公,逗得老師很開心,跟我說,‘童童,你一定要好好唸書,我會照顧你的。’整個小學期間她對我確實非常照顧,給吃的喝的有時候也會給零花錢。”現在提起,阿龍感激又得意。

整個小學期間他的成績幾乎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放學後,別的同學一放下書包就要放牛放羊揀豬草,幫家人分擔繁重的勞作,阿龍失去了父母的疼愛,卻擁有了大把的時間,寫完作業就看電視,因此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當時學校的老教師都怯於在他面前講普通話,學校開大會必定讓他做學生主持。而那臺當時全村最先進的家電——12寸的黑白電視,是敗家的大哥借錢買來消遣的。

學校的寵愛得意與家庭的破敗飄搖形成強烈對比,別的孩子盼著放學放假,而他恰恰相反,只想呆在學校讀書。因為在村裡總會遭遇各種尷尬。“我不是個偷東西的孩子,但是有人丟東西的時候,大家都會首先懷疑我。雖然很憋氣,也沒辦法。”小時候,別人總是說,“你是孤兒要學好,不要亂來,不能偷不能搶啊……”

他取出一盒煙放在桌子上,微笑著看看我。我點頭,他才打火,深吸了一口,年輕的臉龐陷在一團灰藍色的煙霧裡,停頓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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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學

阿龍五歲時父母雙亡,留下的二十多畝林地,按照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除了每年返還的糧食外,還有一筆土地補償款,這是他能讀完高中的根本保障。

小學畢業他隨便報了一個離家近的學校,去讀之後才發現很爛。家裡無人管教,加上叛逆期更加肆意妄為,跟著學校裡的大哥逃課,打架,只差吸毒,三年換了兩所學校,還是沒能考上普通高中,只好選擇職高。

“我們那邊除非家庭條件很好爸媽很開明,才能念高中或者技校,像我這樣的同齡孩子因為吸毒或者打架,基本都不在了,我是為數不多的倖存者。”阿龍至今有些後怕。

讀職高後阿龍開始接觸吉他,條件有限,最初的嘗試是將漢語翻譯成彝語,或者將彝語翻譯成漢語唱,時間久了,逐漸可以拿著別人的吉他唱一首完整的歌。膨脹的青春和激情從此得以釋放,音樂為他打通了一條情感宣洩的通道,他開始從青春的騷動中沉靜並且思考,不再混跡於街頭,重新坐進了教室。

阿龍學的是電子電器,主修空調洗衣機維修。職高畢業後隨學校的分配去了浙江,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做焊工,和沒有念過職高的工人並無區別。半個月後,他南下深圳,放眼望去,只不過是更多的流水線在等著他,生活呈前在他面前的,也不過是永無休止的機械重複。

這並不是他期待的人生,正值青春的他不想把最好的年華奉獻給冰冷枯燥的機器。在深圳悶熱的職工宿舍呆了一週,他再次果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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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些人來說,北漂是一種無奈和自嘲,但是對阿龍來說,卻是終於推開了人生的另一重門。

初來北京,阿龍在東四的阿火家雲南菜館上班,方圓五公里是南鑼鼓巷、三里屯、後海等時尚且文化藝術氛圍濃厚的場所,不工作的時候他就會去附近酒吧聽歌。

北京的音樂和文化氛圍,北京的朋友和生活狀態,北京的包容博大,讓他蓬勃生長的野心與不安的靈魂有了棲息之處。儘管在北京要忍受地下室的陰暗潮溼,工作也比流水線更累,但他依然願意並且堅持留在了這裡。

在北京雖然比老家好很多,但也並非無憂無慮,與每一個離鄉漂泊的青年一樣,阿龍也時常迷茫。

“在北京找不到歸屬感,回到家鄉也無法安心待下去,總是在回家的時候盼望著離開,在外漂泊的時候又懷念故鄉,承受極大的孤獨卻不能回頭,在哪裡都沒有安全感,有無窮無盡的慾望,卻一直都填不滿……”這時,他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首歌——《雨後的北京》,嘗試用音樂來表達他遭遇的困惑。

阿龍也去山東、河北工作過。2013年他和朋友一起帶廚師和服務員去山東泰安接手了一家挺大的雲南菜餐廳,他主要負責餐廳管理和整體的掌控。每天午休時,阿龍就會抱著吉他去對面的青雲山上彈唱。

朋友不多,除了音樂的陪伴他還隨身帶了幾本書。詩歌是他的鐘愛,從泰戈爾和普希金到狄金森和艾略特,文學的滋養不僅讓他變得寬闊豐盈,也讓他更準確地捕捉和表達自己的情緒感受。

孤獨讓他的思想從日常生活中剝離出來,會更清晰和更深入的思考一些平時不會觸及的問題。《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是在山東寫的,記錄了他在外漂泊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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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走

行走也是阿龍學習成長的一種方式。“長期呆在一個地方,人就會陷入麻木的狀態,覺得日常生活就是全部。其實不然,我畢竟是涼山的孩子,北京只是我人生的一個驛站,我要儘可能多的到外面走走,多看一些不同的世界,多一些不同的體驗。”

和很多文藝青年一樣,阿龍去過瀘沽湖,在摩梭族朋友家裡一起跳舞唱歌,在昆明、大理、麗江的街頭徘徊,與流浪歌手們一起坐在街頭或者小酒館裡喝酒曬太陽,體驗所有他不曾感受過的詩和遠方。

阿龍坦言,沒有工作漂著的時候,雖然享受自由,卻沒有安全感。

所以,阿龍並不排斥現在所從事的工作,對他而言,這份工作不僅給了他生活保障,也讓他有機會見識到各種各樣的人,從政府官員到企業高管乃至藝術家……有的人甚至會推薦書和音樂給他,而這些是他在工作之外很難有的機會。

也是在工作的這家餐廳,阿龍結識了莫西子詩,吉克雋逸,太陽部落,聲音碎片的主唱馬雲龍,還有北京鼓手小胖和其他有趣的音樂人,由此得以窺見當下音樂人的一角。

阿龍,一個築夢路上的涼山音樂人

錄 歌

阿龍生在涼山深處的彝家寨子,音樂伴隨著族人的日常生活和勞作,婚喪嫁娶,親朋來訪,都少不了歌聲和舞蹈,音樂對他的薰陶是與生俱來的。

從職高開始阿龍嘗試用最簡單和笨拙的方法摸索,自己編旋律,然後用錄音機錄下來,一個一個疊加,這兩個音連在一起好聽,那兩個音連在一起不錯,一點點順下來,然後唱給同學聽,好的就保留,不滿意就重新調整。喜歡他唱歌的朋友越來越多,甚至擁有了第一批小粉絲,這些小小的鼓勵都是他唱下去的原動力。

從兒時的薰陶,到來京後突然打開的視野和不同文化的碰撞,讓他對音樂有了新的理解和領悟。工作之餘他隨時記錄自己的心得感受,八年來,每天的節奏,指法,和聲走向的訓練也已成為他的生活習慣。

2016年,朋友們說阿龍,你寫了那麼多歌,越來越棒,可以做一張專輯試試。

這雖說是阿龍多年來的願望,但是,製作歌曲並不像即興彈唱那麼簡單,不僅需要優秀的詞曲創作,還需要專業的後期製作,這些都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財力。做還是不做,他有些糾結。

思慮了大半年, 2016年底,在朋友們的鼓勵下,阿龍終於下決心圓自己的夢,先把最喜歡的幾首歌錄製出來。

“追夢趁年輕,即使失敗也不後悔。”

此後的每個禮拜,他會和朋友們一起抽出兩到三天時間去排練,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半,四個月左右,工作之外的所有時間,他把自己全身心交給音樂。每一首曲子哪怕有一個音符感覺不到位,他都要一次次的重新調試。有時候很多天都無法達到想要的狀態,只好停下來讓大腦休息,直到滿意為止。

這次總共製作了六首歌,除了《說風》和《索瑪》的歌詞是彝族女詩人吉克布的詩作,其他均由阿龍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最煎熬的是創作《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這是阿龍最愛的一首,雖然歷時半年,已經在錄音棚製作結束,但是他認為還沒達到期望,選擇暫時不發,繼續打磨。

六首歌裡有一部分彝族音樂元素,阿龍希望藉助音樂傳達他對故鄉的情感,但更多的是向外的探索嘗試。他的每首歌都在講述一段人生故事,天馬行空的創作風格,其核心只有一個——表達自己的歡喜和憂傷。

“《來我的夢裡》既寫給自己,也寫給所有思念的人,在世上的和離開的,包我心愛的姑娘。”

“《酒鬼》是寫給自己的,音樂跟酒分不開,晚上睡不著,非得喝兩口才能睡得著,一定要白酒,像催眠藥一樣管用。”

製作專輯的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雖然在朋友的幫助下已經控制到最低,每首也在一萬元左右,六首歌做完基本把娶老婆的錢花完了。

“所有歌錄完的那天,我在門口整整哭了五分鐘,當作是給自己的禮物吧,終於實現人生中第一個比較重要的目標,對自己也算有一個交代……”阿龍笑呵呵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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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 樂

我問他,你跟一些知名音樂人也相識,會不會請他們為你的專輯做些推薦評價?他說,不麻煩別人了,好的音樂自然有人喜歡,要不然就是為難他們,我自己盡心盡力,完成自己的心願就好。

“一首歌能不能進入大眾視野不單是做得夠不夠好,還有很多因素,做音樂的人太多了,而我這麼平凡。”

“想過參加比賽嗎?”我問。

“現在的音樂比賽過於娛樂,我比較喜歡自然的東西,未必適合比賽,不過,說不定哪天腦子一熱我也會參加比賽,就等著朋友們鄙視我吧,哈哈,其實是因為我唱歌一般般啦……”阿龍調侃自己。

聲音碎片樂隊主唱馬雲龍是阿龍在音樂道路上的半個老師,他常說,阿龍,沒事,不要著急,寫歌的人不怕沒飯吃,年齡越老越吃香。

“當然我也希望有人喜歡我的歌,至少會讓我找到一些可以共鳴的人,這才是我比較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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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阿龍北漂後第一次回到家鄉,呆了差不多一個月。

此時的阿龍已經習慣了北京三里屯附近的生活,滿眼都是都市的繁華,當他重新踏上那條走了很多年卻還在走的泥路,面對一座座熟悉的土房和依然蹲在路邊烤火燒土豆的家人朋友,親切之外是極大的落差和難過。

真實而貧困的生活瞬間把他從夢想的雲端拉下,在低到塵埃的現實面前,他甚至覺得北京是他的黃粱一夢,難道最終還要回到這個村莊?跟父輩們一樣在此度過終生?

家裡只剩下一個年老的大哥,阿龍會定期給他寄錢。出嫁的堂姐則像媽媽一樣替他操心,早幾年就開始催阿龍結婚生子,每次回家阿龍都會和堂姐通宵聊天,無論怎麼開始的話題,最終總會墜入家裡的舊事,那是他和堂姐共同經歷過的最艱難的日子,堂姐會邊哭邊唱,兩人一起陷入無盡的悲傷回憶……

家對他來說只是夢醒時的淚痕和琴絃上的音符,一把吉他加上啤酒,他在音樂裡把自己灌醉,忘記,並快樂,看似已經習慣了居無定所的漂泊生活。

“但是,”他苦笑了一下,“嘴上說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只是不得不這樣……”

阿龍的煙熄了,一直掛著的笑容逐漸淡去。

“音樂是我生命中很有意義的一部分,它讓我的人生更豐富有趣,但不是全部。家,才是我最大的渴望。”

阿龍,一個築夢路上的涼山音樂人

後 記

這篇文字我寫得很辛苦,多次採訪,三次推倒重來,寫寫停停,每次都不敢深究,惟恐觸碰他內心塵封的傷痛,只能小心翼翼地撿拾一段段碎片,用文字縫合出一個涼山音樂兒不願回憶的過往和現在。

羅曼羅蘭說過“藝術的氣息是大多數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極偉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藝術中間而仍保持生命力的新鮮。”阿龍在大都市的人潮中追尋夢想,又是不時被拽回涼山,他只能努力在現實和夢想之間尋求平衡。

這個凌晨,散落的文字和著他年輕卻蒼涼遙遠的歌聲,讓人心緒沉重又充滿希望。窗外夜色朦朧,天馬上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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