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家人？
“一家人，住在一個屋簷下，照樣可以各過各的日子 ”。李安這句話不無道理。
家人太瞭解彼此的弱點，骨子裡有著天生的羈絆，因而在生活中越發想疏離。
李安拍了很多家庭題材的電影，《飲食男女》就是個一家人各懷心事，彼此疏離的典型
家庭關係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而要用大銀幕詮釋一蔬一飯間的喜怒哀樂，就更是難上加難。
可是日本的家庭倫理片，儘管也有某種套路，卻成就了一個經典類型。一代代導演延續傳統，講述著家族裡小人物的瑣碎生活。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舉重若輕，深入人心。
家族之苦的眾生相
我今年在上海電影節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山田洋次的《家族之苦2》。這也是我最期待的一部影片。
當片尾走完，現場觀眾紛紛在笑與淚中起立，為這部高質量的影片鼓掌，向86歲高齡的導演山田洋次致敬。
家族之苦 2（2017）
導演：山田洋次
編劇：山田洋次/平松惠美子
主演：橋爪功/吉行和子/西村雅彥
夏川結衣/妻夫木聰/蒼井優
豆瓣評分：8.8/10
IMDB：7.1/10
山田洋次十分擅長以小人物為題材，運用樸實、深刻且詼諧的手法，展現平民的生活點滴。有人說他是日本的心靈代言人，貴為日本導演界的國寶。
片場上的山田洋次
2016年的《家族之苦》上映還未滿一年，《家族之苦2》就在今年4月的北京電影節上出現了。
如此快的速度難免會讓人懷疑續作的質量，但觀影之後，我相信不少人會打消疑慮。這部《家族之苦2》，不論是笑點設計還是主題深度，其實都遠遠超過了前作。
《家族之苦》（2016）
《家族之苦》系列沿用了《東京家族》（2013年）的原班人馬。後者是山田洋次對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致敬之作。
《東京物語》上映於1953年，六十年後，山田洋次從中汲取靈感，反思起現代社會的“家族”觀念。他想知道，當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人物、事件、元素重新排列，人對生老病死的情思是否依然如故？
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2013）
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1953）
《喜劇之王》（馬丁•斯科塞斯）裡的導演曾問過，“笑話是怎樣來的？”
演員回答道，笑話就是回想人生最不幸的事，再用喜劇方式說一次罷了。
我想，《家族之苦》的“喜劇人生”正是這樣。
山田洋次探討的是嚴肅的家庭關係，用的卻是輕鬆喜劇的手法。故事的背景由東京轉為橫濱，主線仍然是三代同堂的家庭關係。
在結婚50週年之際，平田夫婦突然爆出離婚危機。這將家庭內外的不同人物牽引到了一起。在笑點和淚水中，人們會發現親情的可貴。
《家族之苦》的人物關係圖譜，看上去似乎複雜，但在影片中看來卻完全沒有負擔
另外，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體現了《家族之苦》的現代性。母親當了大半輩子的傳統主婦，卻在人生的暮年迎來了意識的覺醒。
她想要離婚的意願來自於自己內心的變化。她通過寫作尋找著生活的意義，並開始自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愛著身邊這個男人。
與之相比，其他的女性角色也反映了日本新女性的精神面貌。其中，大女兒經濟獨立，“比老公掙得多”；小兒媳憲子單純、溫婉，但也會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為了生，調侃死
既然已經玩過了 “老夫妻離婚”這樣完整精巧的故事線，續作《家族之苦2》又能說些什麼呢？
這次山田洋次選擇了“小題大做”。故事的開始，是家族成員擔心老父親危險駕駛，極力勸說他交出駕照。
這件不足為奇的小事當然只是個引子。導演關注的是家族頂樑柱的衰老與終將到來的死亡。
人總是不願服老的，更何況是老頑固平田周造。
影片開場時，老人對著鏡子修剪鼻毛，噴香水，打扮整齊去和居酒屋老闆娘鍛鍊身體。
續作中，老父親和老闆娘繼續曖昧
與老闆娘的調情和堅持駕駛的執念，都是平田反抗歲月的手段。他不願意老去，不願意被時間奪走自己身為家族之父的尊貴身份。
在鏡頭語言上，“父親”這個被符號化的身份地位也體現的淋漓盡致。
樓梯將複式單元的家庭空間一分為二，樓上的空間屬於老人，需要對其仰拍；樓下的空間屬於其他家庭成員，多為俯拍。這是導演對家庭地位的側寫。
續作中，老父親平田周作居於核心，是串起整部戲的核心
在續作中，第一部裡飾演私家偵探的小林稔侍，再次以平田周造高中同學丸田的身份出場。不過他已經不是偵探了。
事業破產、中年離婚、晚年獨居的丸田，在七十多歲時成為了交通協管員。他的出場也引出了《家族之苦2》的重點——生死。
老同學的廝混是暮年的狂歡
丸田屬於一個正在日本急速擴大的人群——“行旅死亡人”。
NHK電視臺的紀錄片《無緣社會-無緣死的衝擊》曾關注過這個群體。他們是都市獨居者，過著一個人的新年，只會接到推銷員打來的電話。
《無緣社會》對2030年日本的單身比作出估計
他們的家裡佈滿灰塵，堆滿罐頭食物；他們總是一個人吃飯，還說單身是種“時髦”。有些人在死去之後，甚至沒有親屬前來認領屍體，也沒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行旅死亡人”一般是不擅長社交的，但卻喜歡在社交網站上喃喃自語。這些隻言片語是他們僅有的一點“存在過的證據”。
“不想麻煩別人”、“不想給某某添煩惱”，來自不同世代的“行旅死亡人”反覆說著這樣的話。它們也同樣出現在《家族之苦2》中丸田的口中。
《家族之苦2》中的都市寂寥
其實，中國的“行旅死亡人”難道會少嗎？這種孤獨的心理壓力早已不分國籍，悄悄蔓延在幾乎所有現代化社會中。
《家族之苦2》拋出了這樣的主題，真是比《家族之苦》的第一部殘酷許多啊。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當年逾古稀的丸田坐在小桌旁，桌上放著一株盛放的曼珠沙華。這是導演埋下的死亡預兆。
曼珠沙華，又叫做彼岸花，它總是開放在秋分前後三天，那是上墳的日子。據說曼珠沙華的花香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是鋪就黃泉之路的花朵
在居酒屋裡，平田周造和丸田尚且能暢懷開飲，用酒精暫時忘卻煩惱。
他們唱著歌，跳著高中足球隊的舞蹈，開懷大笑，像個孩子。但他們也知道自己已經去日無多。
平田感慨道：我們也曾年輕過啊。
喝的酩酊大醉之後，平田和丸田就著酒吃了銀杏。望著平田沉睡的背影，丸田子說自話：好久沒喝酒了，銀杏配酒真好吃啊，今晚真開心啊。然後便是一聲長嘆。
此時鏡頭對準酒杯中的慢慢融化的冰塊。被威士忌吞沒的，卻似乎是老人的生命。
丸田與平田最後的歡聚
莊諧並重的大師
即使染上了死亡的悲劇色彩，山田洋次還是山田洋次，《家族之苦2》中還是有很多裝點生命之輕的笑點。
在週六早上的家庭會議裡，家人發現丸田意外去世了。在震驚和恍惚中，二女婿泰藏卻接到了岳母從挪威打來的電話。老人激動地說自己終於見到了極光，可以死而無憾了。
於是，剛剛籠罩客廳的死亡、不安，與遠方傳來的開心、釋然形成了對比。
隨後，被屍體驚嚇到嘔吐的菜鳥警察、目睹運屍現場的鰻魚飯外賣配送員等一眾人，更是使這場意外死亡變成了詼諧笑鬧劇。
《家族之苦》中老父親曾經心臟病發，暈厥過去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第一部裡的“假死亡”。
當時，平田周造在家庭會議上話不投機，忽然暈厥，家人誤以為他行將就木。也是在這樣的時候，老母親突然接到了小孫子的電話，聽到了哥哥擊出的本壘打。
山田洋次真不愧為大師。
球場上的熱情洋溢，和家宅中的惶恐不明，原本是格格不入的，在他手裡，卻交相輝映。
為演員導戲的山田洋次
從長達48部的喜劇系列電影《寅次郎的故事》，到 70 年代的愛情經典電影《幸福的黃手帕》，再到顛覆了傳統武士形象的《黃昏清兵衛》。
只有妙到巔毫的導演功力，才能處理好這些悲欣交集的時刻。
如不加註意，這樣的瞬間很容易就會被我們忽略，但山田洋次卻用如此細膩，如此滑稽，又如此舉重若輕的方式抓住了它們。
山田洋次（最右）向蒼井優（最左）和妻夫木聰（中）說戲
有人死去的電影還能是喜劇嗎？山田洋次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大膽的調侃“死亡”，非為不敬，而是要讓觀眾反思“活著”的意義。
山田洋次自己曾說，“當觀眾看到一個出場人物悲慘死亡的時候，會更關注自己身處其中的眼前幸福，這是維繫家人親情的紐帶。”
即使爭吵在所難免，每個家庭都可以擁有幸福的瞬間
最後，《家族之苦2》結束於一組家庭群像：
一樓的祖母在給孫子展示極光的照片，小孫子上樓喊爺爺吃飯，將鏡頭帶到家宅上部，那裡燈光暖黃，看報的爺爺跟著孫子下樓，又將鏡頭帶回屬於全家人的一層空間。
最後鏡頭轉至小花園，怡然自得的小狗還在那裡。
這樣的夜晚，屋子裡燈色柔和，無論是人還是獸，都共享著在家的溫暖。
文：廖豔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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