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 · 有奖连载|《知是清晨来》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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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 · 有奖连载|《知是清晨来》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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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根没有注意到,一张照片就把她的地址暴露了。

祝清晨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却在半空中一顿,意外定格在他胸前。

烟灰色的大衣微微敞开,露出里间的黑色毛衣,而在那毛衣前头,挂着一只佳能最新款单反相机。

薛定把相机取下来,“想问我来这儿干什么?”

下一刻,朝她面前一送,“还债。”

祝清晨盯着那只相机,耳边是他低沉舒缓的声音,心内一动,总算抬起头来看他了。

古街老巷,苏州河旁,年轻男人身姿笔挺,面容沉静,手里拿着为她挑的新单反,活生生立在那儿,头顶是沉沉黑夜,身后有艳艳灯火。

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当真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从北到南,来找她了。

薛定。

薛定。

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她伸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相机,终于笑出了声。

Chapter 07

夜游江南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星期。”

“任务完成了?”

“算是告一段落了。”

“还回去吗?”

“说不准,待命吧。”

祝清晨低头摆弄相机,又问:“专程来送相机?”

“专程来,还债。”他强调了后两个字。

她笑,“坐飞机来的?”

“动车,从北京到俞市,然后换乘大巴到沧县。”

“晚饭吃了吗?”

“还没。”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都这个点了,只能带你吃点消夜去了。”抬腿走了两步,又回头,“能吃辣吗?”

薛定看着她,夜色阑珊里,那女人比半年前瘦了不少。下巴尖了,眼睑处的乌青加重了,哪怕有夜色遮挡,脸上的疲倦也无处遁形。

他点头,说:“能吃,无所谓。”

脑海里却浮现出刚才那一幕,她被中年男子推出院落大门,院子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女人拎了把菜刀冲出来,而她眼中一片荒芜。

他不知道这半年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能猜到,她过得并不好。

祝清晨挑了家路边摊,就在河岸边,蓝色大棚,油亮亮的灯泡。她掀开帘子,率先坐进去,打个响指,“老板,菜单!”

街对面有家小铺子,老板就在那儿烤烧烤,闻声响亮答了句:“来了来了!”把手里的烤串往盘子里一搁,拿着菜单就跑过来。

点菜时,祝清晨说的是家乡话,一面问他的意见,一面跟老板报菜名。

“烤兔一只。”

“烤鱼一条。”

“掌中宝四串,麻辣鸡翅四串,炒花蛤——”

“够了。”薛定打断她抑扬顿挫的语调,“你当我是什么?”

她抬头冲他笑,“猪?”

他懒得搭理她,拿过那菜单看了一眼,“烤兔半只,烤鱼一条,先点这些。”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酒水饮料上,又添了句:“再来一打啤酒。”

老板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多少来着?”

“一打。”他把菜单递回去。

祝清晨没问他点那么多酒做什么,她需要酒精,酒精才能麻痹她不安分的自尊心。

昏灯一盏,薄酒两杯,她喝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满面红霞飞。

薛定没拦着,纵着她喝,甚至一言不发地替她倒酒,菜倒是没顾得上吃两口。

祝清晨喝得七荤八素的,眼里有了水光,斜眼看他,竟也开起了玩笑:“薛定,老实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特意来灌醉我的?”

他不紧不慢抬头,“灌醉你?好让你再抱着我啃?”

“……”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桩事……

祝清晨脸上发烫,暗自庆幸酒精早已染红双颊,“又臭又硬的石头,谁稀罕啃?”

他轻笑两声,想起当初她抱着他啃的模样,不说话了,半晌,又敛了笑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终于还是进入了正题。

祝清晨一顿,移开目光,“就你看见的那样,跟我爸打起来了。”

隔着头顶那只油亮亮的灯泡,薛定看着她,放下酒瓶,“我是问,这半年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怔,抬头再看。

男人坐在对面,面容沉静,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坚决,他是打定主意要刨根究底了。

那样的坚决叫她目光一动,竟不敢再与他直视。她与他,很少有过不插科打诨,只这样沉默对峙的时刻。

“……你不会想听的。”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

“说吧。”他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

也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也许是被他的坦荡感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完的,也惊讶于自己的记性是这样好,原来那些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有的情绪一旦决堤,就再不受克制,喷薄而出。

该如何去界定爱与恨?

当极度渴望父爱的小孩,一再目睹父亲家暴母亲的场景时,那种渴望逐渐变成恐惧,终有一天成了恨。

六岁以前,每逢父母在家闹起来,祝清晨都会缩在沙发旁边哭。直到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跑到母亲面前,挺起瘦弱的身躯,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着嚷嚷要他走开。

她不记得那天祝山海有没有对她动手,但她记得那时候自己那稚嫩而无力的呐喊。

“别打了。

“不要再打我妈妈了。”

也许是从那一天起,她就萌生出了一个还不太清晰的念头,那个念头在往后的二十年里,终于被时光催成她的盔甲——她,祝清晨,这辈子绝不当个柔弱的小公主,只会挺起脊背,做个无畏的战士。

战士没有洋娃娃。

战士不需要公主裙。

战士不怕死。

战士披着满身的伤痕,一如挂满荣誉的勋章。

她搁下那只空酒杯,眼神迷蒙一片,也不知是被酒意熏的,还是因泪光渐生。

薛定由始至终安静地听着,直到她停下来,才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搁在桌上,“走吧。”

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去,“走吧,祝清晨。”

她仰头看着他,“去哪里?”

“去战场。”他身姿笔直,低头看进她眼底,“酒足饭饱,精力充沛,还等什么?走吧,我们打仗去。”

我们打仗去。

打倒那些欺辱过你的人。

这一次,你当将军,身后虽无千军万马,但有我。

你有我。

他们去了城南,祝山海和那女人住的地方。

祝清晨半醉半醒地站在那儿,路都走不利索,费解地看着薛定,“你在干吗?”

他从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来一整箱罐装可乐,开箱,取瓶,一只一只摆在她脚边。

可乐摆了一地,像保龄球。

最后两罐,他塞进她手里。

“扔出去。”

祝清晨没反应过来。

他也没多说,弯腰,又取两罐握在手里,站定了,瞄准那平房的窗户,猛地一掷。

啪!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那罐可乐准确无误地砸进了窗子里。

带了个好头。

祝清晨张着嘴,震惊地站在那儿。

他回过头来,嘴唇一弯,“看见没?就这么砸。”

他是如此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做着砸人窗户的事,脸上的表情却还风光霁月,好看得很。

祝清晨没忍住大笑出声,跟他一起瞄准那窗户,咚的一声扔了出去,然后飞快地捡起脚边的可乐,一罐接一罐往里砸。

她没有准头,反正就是乱砸一气。玻璃碎了一地,房顶上的瓦也哗哗往下掉。

屋子里灯亮了,男人粗哑的咒骂声响起。

屋外头还在噼里啪啦砸个没完。

直到从窗外看见人影往大门口移动时,薛定才没再往窗户里砸了,拿了瓶可乐在手里,安然等着祝山海开门。

接着,门开了。

祝山海穿着睡衣,气势汹汹地往外走,才刚冒出个脑袋,薛定就握住了祝清晨的手,将那可乐放在她手心,然后覆在她手背上,带着她稳稳一抛。

冰凉的可乐握在手心,温热的手掌覆在手背,祝清晨压根儿没来得及反应。

咚!那可乐砸在祝山海的肩膀上,打得他哇哇大叫,疼得要命。

薛定是故意没砸准的,出气归出气,不能出人命。

眨眼间,那对男女都出现在门口,女的尖声叫着要报警,男人试图冲上来还手。

薛定一把拉住祝清晨,“跑!”

不能打。她喝多了,真打起来,指不定会吃亏。

于是坏事干完,两个人没头没尾地在巷子里狂奔,身后是身体不好、跑不上来的祝山海。

薛定也分不清方向,凭感觉带着她穿过一条又一条深巷。石板路上是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咚,伴着风声,仿佛没有节奏的歌谣。

江南水乡,家家户户挂着灯笼,红彤彤的微光照亮前方,那不是来时的路,却是令人心生安稳的归途。

直到她跑不动了,从他手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不行了不行了,跑不动了我……”

薛定回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忽然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着,弓着腰平复呼吸。她坐着,形象全无地大口喘气。可两人都在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狂妄又热烈。

半晌,他叫她:“起来,地上凉,别一直坐着。”

她赖在那儿不走,“腿软了,走不动了。”

“真走不动了?”

“真走不动了。”借着醉意,她变可爱了不少,还会噘嘴举手,一副赌咒发誓的模样。

薛定也有醉意,醉点也好,不用去忌讳那许多,便伸手把她拉起来,微微蹲下,背朝她,“上来。”

“你背我?”

“嗯。”

祝清晨迟疑两秒,咧嘴笑了,后退两步,还来了个助跑,一下子朝他扑过来。

薛定险些被她撞翻,背着她朝前踉跄两步,又怕把她摔地上了,只得费劲地稳住重心,一手托着她,一手扶住墙。

背上的人不知道轻重,还在哈哈大笑,嘴里叫着:“驾——”

他想数落她的,却在听见她欢快的嚷嚷声时,嘴唇一动,变成了几声短促的笑意。

归去的路上,祝清晨在他背上闹腾,把他当马骑。

薛定没出声,一路背着她踏着石板路,吹着寒夜风,伴着招摇的红灯笼。

江南很美。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方的温柔,不管是湿冷的空气,还是潺潺的流水。夜里的黑瓦白墙是水墨画中的层檐叠嶂,远处的小桥流水是悄然入梦的袅袅余音。

他踏在石板路上,脚下一片磨得发亮的青色,眼前种种,都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说来也怪,这女人在以色列的黄土地上,总像个坚硬顽强的战士,而回到这片温柔的水乡来了,却又莫名其妙少了些许防备,多了几分柔软。

薛定低头,看着脚下两人相叠的影子,笑了。

从巷子里七弯八拐把她背出来,饶是力气好,薛定也出了一身汗。他在午夜的街头打了辆车,把她安置好了,然后才跟着坐进去。

跟司机报地址的时候,并无迟疑,“苏州街三弄,29号。”

身侧的女人倏地笑起来。

薛定侧头,就看见她歪着脑袋盯着他看,“记得还挺熟嘛。”

“……”他转回头去,目不斜视,片刻后,又问,“那个姓苏的,还在找你没?”

祝清晨扭头看窗外,漫不经心地说:“在啊。”

他停顿两秒,看了眼她的后脑勺,“你们和好了?”

“没有。”

“为什么不和好?”

她转过来看着他,神色平静,“为什么要和好?”

“……”

他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就随口那么一问吧?薛定缄口不言了,收回视线,暗道自己果然喝多了。

他从来不是多事之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是他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没和好?

他扭头避开她探寻的目光,看窗外狭窄的街。小城就是这样,夜一深,店铺就七七八八都打烊。夜生活是大都市的点缀,小城就少了几分热闹,多了些许宁静,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却看着看着,心情无端大好。

出租车停在苏州街外,里头是七弯八拐的巷子,深深浅浅,车也开不进去了。

薛定把钱付了,下车等她。

祝清晨喝多了,脚发软,刚下车就是一个踉跄,好在薛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谢了。”她好不容易站稳。

薛定瞥她一眼,“就付了个车费而已,用不着给我下跪。”

松手时,手指微微一动,仿佛还停留着方才的触觉。她穿一件厚重的毛衣,里面大概还有秋衣之类的,可是隔着那样厚的衣料,他依然察觉出她的胳膊纤细瘦弱,仿佛一掐就断的草根。

这个人,肩上到底背着多重的担子?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在那儿愣神,祝清晨却自顾自往前,头也不回,“绕一圈再回去。”

“都几点了,还绕?”他跟上去。

“这会儿还醉着,回去姜瑜肯定要骂死我,醒醒酒。”

“姜瑜是……”

“我妈。”

他觉得好笑,“你都是这么叫你妈的?”

她回头瞥他一眼,“‘你妈’和‘的’字不能连一起用,你妈没教过你?”

“……”

又来了,那个蛮横而狂妄的祝清晨再次出现。薛定将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熨帖不少。

她就该这样,早就该这样的。

清夜微寒,两人绕着河岸走。路灯在水面上晕开一片光,偶有风过,那光就跳跃成无数碎金,星星点点,影影绰绰。

枝繁叶茂的老树长在河畔,树枝都快伸进水里头了。粗大的树干上系着条绳子,另一头连着停靠在岸边的乌篷船。

祝清晨走到那儿,忽然间朝着水里头一跳。

薛定落后两步,见她纵身一跃,心跳都要停了,下意识伸手拉她,却只碰到她的衣袖,毛茸茸的,没个着落。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她没有入水,反倒稳稳落在那船头上,船身晃个不停,而她回头朝他招手,“下来,你还没坐过乌篷船吧?”

他这才察觉到心跳又回来了,松口气,抿了抿唇,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情绪,今天也太激烈了些……

薛定不肯下去,就站在岸边,“别人的船,能随便上?”

祝清晨就笑,“反正又不是床,上了也不用负责任。”

他蓦地失笑,“这才是我认识的祝清晨。”

“说话风趣又幽默?”

“是不要脸。”他轻描淡写,细数罪状,“毕竟在便利店里还能跟人讨论欧洲神器;口出狂言,觉得男人没了生殖器就是个废物;跑到戈兰高地不干别的,就穿着胸罩裸奔。”

祝清晨懒洋洋地躺在乌篷船上,听他一桩桩一件件陈述罪状,眉眼弯弯看着他笑,“你这话,前后矛盾。既然穿了胸罩,又怎么叫裸奔?裸奔得脱光才算。”

说罢,她的手又伸到了下摆处,微微一撩,“要不,我裸奔一个给你看?反正你都说我不要脸了。我这人一向好胜,就是不要脸,也得不要脸到极致,不然哪好意思说自己不要脸?”

薛定就站在岸边,低头看她。

若是初见时,他会以为她真这么肆无忌惮,可相处过后,方知,不顾一切的表象之下,她比大多数人都要细腻敏感,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因此,他反倒顺着她往下说,头一点,“行啊,那你脱一个给我看看。”

“……”

果不其然,那只素白的手微微一顿,下摆也没再往上掀。祝清晨镇定自若,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哎呀,喝醉了,没力气脱了。”

她是光明正大耍赖了,薛定却跨上船头,不疾不徐,“没力气了?那好办,我来帮你脱。”

他作势要俯身替她脱衣服,祝清晨吓得赶紧往旁边滚。

偏偏乌篷船小而窄,她猛地滚到一边,船身骤然间失去平衡,歪歪斜斜地大幅度晃荡起来。薛定没料到她会吓得躲开,一看船斜了,她还在往船沿上滚,忙弯腰去拉她。

黑漆漆的夜,他也没看清脚下横着的船桨,明明是要去拉她,结果自己也被绊倒,一个踉跄朝她扑过去。

砰,他和她撞在一处。

船身猛地一晃……

彻底翻了。

初冬的水,冷得刺骨。

骤然间落水,顿觉寒意像是千万根针,死命往骨头缝里钻。

薛定冒出水面,全身的酒意都散了,下意识去找祝清晨的身影,却没在水面上瞧见她,吓得脑中嗡的一下断了根弦。

“祝清晨!”他划着水,叫她的名字。

没有回音,水面上只剩下那只翻了个个儿,晃晃悠悠的乌篷船,并没有祝清晨的身影。

心一紧,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祝清晨!”

“祝清晨,你在哪儿?”

又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他并未察觉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哑得不成样子。

可水面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们方才激起的大片波纹,一圈圈朝远处荡开,无声又欢快。薛定的心不断下沉,一头扎进水里,睁开眼寻找那个女人。

太黑了。

夜空里连月光都没有一缕,水底下更是黑魆魆,深不见底。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寒气直往心底钻,明明沉重的是脚下,可他却觉得分明是有人拖住了那颗心脏,一点一点把他往无底深渊拉扯而去。

她在哪儿?

她到底在哪儿?!

他拼命四处摸索,大脑里一片混沌。

出水换气,再潜入水底。

换气,再潜。

他甚至要钻入那翻了个底朝天的乌篷船下头,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直到身后蓦地有人拉扯住他的胳膊,猛地划水,带着他一起游了上去。

哗,两人一起浮出水面。

他一转身,就看见祝清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顶着湿漉漉的脑袋,满头满脸都是水,却还带着戏谑的眼神,大笑不止,“哈哈哈,吓到你了吧?!”

她笑容明亮,没心没肺,明明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开着玩笑。

这一刻,仿佛有人在耳边敲响了寺庙的洪钟,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

薛定一震,忽然一把拉扯住她,朝着岸边猛力划水,几下就靠了岸。几乎是一个翻身就跃了上去,他朝她弯腰,像是抱小孩一样,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一下子将她捞上了岸。

祝清晨只觉双脚腾空,再一眨眼,已然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了,“我靠,你是不是吃了菠——”

她的惊叹尚未说完,已然被男人粗暴打断。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粗哑的、喘着气的、一字一句饱含怒意的斥责,来自面色比语气更加糟糕的薛定。他的短发贴在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水珠沿着刀削似的面庞滴落,划过锋利的眉,越过浓密的睫毛,沿着硬挺的鼻,从唇边到下巴,终于因地心引力坠下来,急速滚落在地。

他依然攥着祝清晨的胳膊,力道之大,叫她忍不住要缩回手来。

她并不明白自己的一个玩笑为何会引起他这样大的反应,只是一个恶作剧罢了。只是因为跌落在水中,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不如捉弄他一下,叫他以为她不见了……

“你先松手——”他力道太大,她根本缩不回来,遂有些着急地要他放开。

可薛定不但不松,还将她猛地拉至面前。

居高临下,他低头死死盯着她,几乎快要面贴面了。才刚从冷水中爬起来,浑身都湿了,被夜风一吹,本该冷得打战,可后怕与恐惧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脊梁上,叫他浑身都起了冷汗。

“捉弄人很有意思吗?

“假装溺水看人担心很有趣吗?

“你以为自己很有创意,很别出心裁,是不是?”

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加声色俱厉。

祝清晨整个人都蒙了,手臂被他死死攥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扯着嗓子说:“你放开我!你先放手!”

然而薛定却有更多的质问要向她抛去。

他说不上来刚才看见她消失在水中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感受,不只是担忧,不只是害怕,不只是慌张……他觉得溺水的仿佛是自己。

祝清晨终于被拉扯得受不了了,男人力气太大,她都觉得那条胳膊快不是自己的了。察觉到他情绪失控,怎么着都不会松手,她几乎是一把抵着他的胸膛就往外推。

使出了全身力气,重重一推。

薛定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松开了手,冷风一吹,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人浑身都湿透了,地上一摊湿漉漉的水,而她满面水珠站在那儿,眼底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是给疼得。

她捂着胳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

他说不出话来。有那么片刻,回想到刚才的反应,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如果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她强忍疼痛,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薛定下意识跟了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他冲她吼,冲她凶,知道她疼也不放手……

最后的酒意也挥发在冷风里。他一言不发地脱下湿漉漉的大衣,快走几步,往她身上披。

“滚开!”祝清晨比他还凶,回头推开他。

他不肯退,默不作声,又一次把衣服披上去。

祝清晨终于忍无可忍,“你有病啊?我浑身都是水,穿这么厚,重得要命,你还把你的大衣往我身上披。你知道你的大衣有多重吗?你知道吸满水的大衣到底多少斤吗?”

薛定一顿,把衣服拿回来,“……我给你拧干。”

祝清晨倏地闭嘴,匪夷所思地盯着他,几秒钟后,几乎被气笑。

这男人……

这男人???

这是从以色列染了疯病回来的吧?

她揉着胳膊,站在原地看他。头顶有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在地上投射出一抹笔直安静的深色。

当痛楚没那么强烈了,情绪没那么激烈了,反倒回忆起方才他的反应,她忽然间意识到,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只源于他眼神里明明白白的担忧。

然后就……

不气了。

她看着他。

他看着她。

彼此的眼底都倒映出对方狼狈又可笑的模样。

祝清晨面无表情地别开目光,率先妥协,“算了,先找个地方过夜吧,今晚不能回去了。”

要这么满嘴酒气、浑身湿透地回去,不知道姜瑜得有多担心……哪怕她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何况她压根不知道怎么解释。

苏州街沿河的里街上,有不少客栈,这一带每到春天,也有很多游客慕名而来。沧县的旅游业还在发展中,不算过度商业化,虽然没有周庄的水韵,没有西湖、南湖的名气大,倒也能吸引不少文艺青年。

如今正值初冬,游客寥寥,随随便便都能上客栈找着间空房。

两人沉默着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古朴的木门还开着一半,老板娘坐在前台看视频,综艺节目的欢声笑语响彻大厅。

老板娘自己也乐呵呵地直笑,看得出,心情很好。

薛定:“开两间房。”

老板娘看得投入,头也不抬道:“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连视线都没从手机上移开。

薛定依言往外拿证件。

祝清晨却蓦地一僵,恍然记起,出门以前,原本在和姜瑜吃饭。祝山海来得突然,她什么都没带,就这么拎着擀面杖,和他一路打到院子外面。

钱包没带。

身份证没有。

连手机都搁在家里。

……

她侧头看薛定,“……我没带身份证。”

“没身份证可不行,现在查得严,一人一证。要是检查起来,你们——”老板娘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手机,抬起头来看两人,一见他们落汤鸡似的站在那儿,话都没说完,吓一跳,“这、这是怎么搞的?”

薛定顿了顿,“不小心掉进河里了。”顺带瞥了祝清晨一眼。

祝清晨假装没看见。

“这大冷天的,怎么会掉进河里?”老板娘也是匪夷所思的表情,“这得多……冷啊!”

她其实想说,这得多不小心才能掉进河里啊?

祝清晨低声求情:“外面太冷了,只能就近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晾一晾。麻烦你,能通融一下吗?这大冷天的,实在没法再在外面吹冷风了。”

老板娘迟疑片刻,这一阵是旅游淡季,店里根本没什么生意,一人一证虽是原则,但比起做生意来说,原则这种事……

“你们只有一张身份证,真要开两间房,到时候查起来,我是绝对会被罚款的。这么着,我就当只有一个人来住店,给你们开一间房,只能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们也别为难我。”

祝清晨还想再说话。

薛定开口:“好。”

她张了张嘴,没吭声,拢了拢衣服,被门外头吹进来的一阵冷风冻得直哆嗦。

算了,妥协吧,已经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房间在二楼,薛定拿了房卡,走在前面,祝清晨默默跟在后面。

楼梯是木质的,走起来嘎吱作响,倒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身上的衣服不断淌水,一路拖曳出一条湿漉漉的水带,叫人想起蜗牛爬行时留下的痕迹,莫名好笑。

进了屋,她朝他伸手,“手机借我用一下。”

她要给姜瑜打个电话。

薛定掏出来,低头摁了摁……屏幕一片漆黑。

“进水了。”

“……”

进水了也不能不给姜瑜打电话,要不然她铁定急死。祝清晨叹口气,又拉开了门,“算了,我下去跟老板娘借手机。”

薛定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先把这身换了。”

“换成什么?”她干笑两声,“哪儿来的换洗衣物?真要我裸奔下楼打电话?”

“……”

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往下走,祝清晨也有点发愁,湿衣服是不能穿了,肯定要脱下来晾着,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事在以色列的时候,他们俩也做过。可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他是为了焐热她,怕她冻死,情势所迫。

如今倒好,两人要共享一张大床,还得脱得精光相处一整夜……

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头晕眼花,简直恨不能脚下一滑,一头栽下去,最好摔个不省人事,免得一会儿尴尬致死。

祝清晨在大厅问老板娘借了手机,拨通姜瑜的电话,果不其然听到母亲焦急的声音,“你去哪儿了?这么晚还不回来,电话也没一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余光扫到老板娘想笑又没笑出来的表情,她站远了些,有些尴尬,“朋友从国外回来,今晚大家聚一聚,就不回来了。”

姜瑜一顿,“朋友?就是刚才在院子外头的那个男的?”

“……对。”

“那大家又是谁?”

“就一堆老朋友,说了你也不认识。”

这么多年,她来来回回就童艳阳一个关系密切的朋友,在沧县哪儿来的什么老朋友?

姜瑜沉默两秒,听不出语气,“祝清晨,你应该知道,两个人不算大家吧?”

“……不都说了还有别的朋友吗?”

“是吗?”姜瑜明摆着不信,又沉默了一下,似在隐忍,又状似无意地叮嘱一句,“你也这个年纪了,多的我也不说什么,就提醒你一下,做事要想想后果,做好安全措施——”

“妈!”祝清晨适时打断了她。

和父母讨论这种事,真是世上最尴尬的事,没有之一。

她抚额,风从门窗涌进大厅,身上一阵阵发冷,冻得她直哆嗦,“不跟你多说了,总之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姜瑜似乎叹了口气,声音轻了几分,“以前对你关心不够,是妈妈的错。现在想关心了,又无从下口,你也不太接受……”

“……”

“清晨,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不是那种保守死板的人,虽然弄不明白你们年轻人现在的想法,但只要你保护好自己,其余的,妈妈也不过分干涉。”

祝清晨耳边传来姜瑜若有似无的叹气声,心脏慢慢紧缩成一团。

挺心酸的吧,母女之间到了这个地步。想关心彼此,她说得艰难,自己也听得默然。

“……我知道了。”她说了再见,把手机还给老板娘,仍是没忍住叹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楼上走。

那上头,可还有更棘手的状况在等她。

客栈是仿古建筑,木质阶梯,木质雕花门。两侧的廊灯是铁质灯盏,清辉幽幽。祝清晨踟蹰着站在门外,迟迟没推门进去。

薛定给她留了门,透过门缝,室内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闻……他在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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