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筆底傾城,海上浮花

張愛玲(1920.9.30—1995.9.8),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是我國五四以來極具創作成就的女作家之一。張愛玲最具有代表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金鎖記》、《傾城之戀》、《半生緣》、《色,戒》、《霸王別姬》等,都被拍成電視劇或電影,成為經典。

天生貴族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士,亦是當時清流團體的中流砥柱。張佩綸少時聰敏,通過科舉步入政壇,擅長針砭時弊,一時聞名,與張之洞並稱“二張”。祖母李鞠耦是李鴻章最寵愛的女兒,姿容曼妙、文采飛揚。

張佩綸一生都是清流,沒有什麼傳世的家財。張佩綸逝世之後,子孫是靠著李鞠耦帶來的家產過活的。就連張愛玲出生的洋房也是李鴻章給女兒的陪嫁,她在這裡一直住到兩歲。

張愛玲未曾見得這些祖輩的風雲往事,張佩綸去世的時候,她的父親張志沂也才七歲。

祖母李鞠耦對兒女的教育有著一種性別顛倒的傾向,她讓兒子張志沂穿上顏色鮮豔的衣服,卻給女兒張茂淵穿上男裝,人稱毛少爺。

在很久以後,張家還有稱女性長輩為“伯伯”的習慣。 由此可見,在張家的深宅院落裡,女權意識早就以一種詭譎的方式暗暗萌生。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湖南人,她祖父黃翼升乃是湘軍猛將,驍勇善戰,後官至長江七省水師提督,人稱“黃軍門”。

黃逸梵雖然成長於封建保守的家庭,幼時被纏足,又一直接受私塾教育,但其實是個思想前衛的新女性,骨子裡有著果敢的湘人秉性。

父親張志沂從小學英文,又閱覽叔本華等外國名家著作,見識自是不俗。然而他的一輩子都如“套中人”一般,把自己緊緊地裹在長衫馬褂下,做一副遺老的樣子。

父母離異

1923年,父親張志沂在津浦鐵路局謀到了英文秘書的職位,藉此機會分家,從而脫離拘謹的傳統大家庭。姑姑張茂淵也跟著她們一家搬到了天津。

在天津期間,張志沂一下子無人管束,如魚得水。一干酒肉朋友終日胡作非為不說,還在外面包起了姨太太,抽上了大煙。

黃逸梵自然是無法容忍丈夫的胡作非為,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出洋留學,說得難聽點其實就是離家出走。與黃逸梵一同去英國的還有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

母親走後,她和弟弟便由保姆撫養。偶爾享受到的母愛,也只是從英國寄來的衣裳玩具,或是隻言片語。

1928年,張志沂趕走了姨太太,舉家搬回上海。回到上海的張志沂似乎有浪子回頭的志向,宣稱要戒毒,苦苦哀求妻子回國。或許,此時的黃逸梵還是心存期盼,以為上海有一個圓滿的家庭在等著她去復原。

在二人的離婚協議中,黃逸梵只堅持一條,就是張愛玲的教育問題。最終,二人協商同意女兒的教育需經黃逸梵過問決定,而費用仍由張志沂承擔。

這一條看似無關緊要的離婚條件,其實是黃逸梵的遠見,而它也幾乎改寫了整個中國近現代文學史。

讀書還是嫁人

作為書香門第之後,張志沂自然不會在教育上有所懈怠。張愛玲三四歲時,他便請了私塾先生,在家中授課。

八歲的時候,母親回到上海,一家人重新團圓。黃逸梵從歐洲帶回來的西式作派令張愛玲第一次真正地開了洋眼。

在母親的西式教育下,她開始學英語,談鋼琴,一派洋式淑女的作風。在國外學過藝術的黃逸梵教她如何作畫。

這段光景裡,音符、顏色和氣味構成了張愛玲的全部記憶,簡直比“楚門的世界”還要完美。

1930年,根據張黃離婚的協議,張愛玲進入黃氏小學住讀,並更名“張愛玲”。之後,母親又遠渡法國。

父親後來又娶了妻,是曾經段祺瑞政府中高官孫寶琦的女兒,名喚孫用藩。這位老姑娘精明幹練,又在妻妾成群的孃家大院裡歷經磨鍊,絕不是盞省油的燈。

這對夫妻都有阿芙蓉癖,終日吞雲吐霧,家裡每天都是烏煙瘴氣的。在張愛玲眼中,這段生活十分難堪。她之後的作品中,不乏這種糜爛昏聵的描寫,都是來自於這段記憶。

中學時代的張愛玲正處於愛美的年紀,卻不得不盡揀繼母穿剩的衣服穿,她因而在同輩的女學生中間產生自卑的情緒,整天懶懶的、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板滯,也很少交朋友。

也是在此時,張愛玲的文學天賦開始嶄露頭角。在聖瑪利亞女校的校刊《鳳藻》上,她發表了《秋雨》、《霸王別姬》、《遲暮》等多篇文章。

中學畢業那年,黃逸梵專門回國,為女兒的升學做打算。“八一三”事變爆發,上海淪陷。張愛玲便藉機去母親家住了兩個星期。回到家中後,繼母恨張愛玲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一巴掌扇過去。張志沂聞聲而來,她便惡人先告狀,叫嚷嚷地說打人了。

張志沂一怒之下,將女兒關在房中,從此不準離開房門半步。那段時間,張愛玲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她不恐懼幽禁,卻害怕自己的一生就此被毀掉。因此,她默默地計劃著出逃。也是在這段時間,父女關係極度惡化。

張愛玲離開父親之後,跟母親住在一起。黃逸梵是個學校迷,她之所以對張愛玲的教育問題十分重視,就是因為她自己吃了沒學歷的虧。

她自幼接受的是私塾教育,當年的出國留洋,也只是以陪讀的身份和小姑子一起去了歐洲,並未獲得什麼學歷,因此找工作常常遇到困難。

在國外的生活想來也十分窘困,因而每次回國都要帶走一大箱子古董,靠典當財物來維持生計。

黃逸梵與張愛玲商量:“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 ”

在這兩者之間,張愛玲當然選擇了讀書。她日夜苦讀,猛補數學。功夫不負有心人,考倫敦大學的時候,她的成績是遠東區第一名。這時恰好趕上歐戰爆發,她便沒法兒去英國,轉而唸了香港大學。

張愛玲的學習生涯一直都是刻苦而又曲折的。進入香港大學之後,她獲得兩個獎學金,為母親減輕了許多壓力,甚至有閒錢去做衣服。

港大的日子,張愛玲依舊陰鬱而自卑。與那些闊綽的商家小姐或是華僑比起來,張愛玲的境況實在是寒磣,唯獨靠成績來補救。

筆底傾城

1941年 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港大停課,張愛玲回到上海。無奈之下,就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希望能夠補完在港大未完成的半年學業,拿到個文憑。

回到上海之後,張愛玲住在姑姑家,因為經濟困難,沒有在聖約翰大學畢業便輟學了。這時,她已經開始用英文寫作,給《泰晤士報》《二十世紀》月刊等英文讀物寫了一系列的影評和散文。

張愛玲之所以賣文為生,一來是因為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二來則是因為性格所致。她性格內斂,很少與陌生人接觸,也只有在獨自寫作的時候才能覺得舒坦。

除了給英文月刊賣文章賺錢,這一時期的張愛玲還創作了大量小說,都是日後膾炙人口的篇目。 張愛玲的創作量實在是令人驚歎。如她叫囂的那般“出名要趁早”。

在戰亂的年代,張愛玲似乎是岌岌可危而又充滿鬥志的,她有著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早早地便預言“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因此她要抓緊了一絲一毫的時間來享受,浮華也好,繁榮也罷,她就是要好好地享受這些蒼涼的前奏。她的詞典裡,沒有等待,只有及時行樂。

情動一瞬

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張愛玲的《小團圓》,是靠“男女關係”發家的。 她在文章裡,翻來覆去地寫男人女人,講男歡女愛,寫傾城之戀,對男女關係的研究可謂透徹深刻。那份入骨的剖析是今日多少情感專家都不及的。

可誰承想,這位年輕的小姐,在寫下《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等傳世流芳的愛情故事之前卻從未談過戀愛。這多少令人覺得驚異。

1943年年底,胡蘭成入獄。爽直仗義的蘇青要出手相救,順便還拉上了張愛玲,兩人一同找周佛海說情。此時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素未謀面,又性格傲慢,居然願意同蘇青一起去求助,其間種種真是耐人尋味。

或許,緣定於此,也是罪惡的起源,胡蘭成就像是一個劫數,註定要擾亂她的今生今世。

二人後來談古論今,從“詩三百”到當時的流行文學,簡直是無孔不入。三十八歲的胡蘭成在二十二歲的張愛玲面前,可謂是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論出身,她是貴族之後,而他是紹興鄉下一直苦心經營才得以成名的鳳凰男,還一不留神站錯了隊,一直揹著漢奸的罪名;

論才學,他自然是要低她許多,張愛玲雖然寡言少語,一旦打開了話匣子,談起了文學,胡蘭成連話也接不上;再看看自身條件,若是相親,張愛玲正當妙齡,胡蘭成年近四十,早已有了妻室。

這一條條的對比,一般男子定是覺得自慚形穢,可在胡蘭成心裡這都是福氣。他有個血統高貴才學卓絕的戀人,這一段感情,夠他炫耀一輩子了。

胡蘭成這個人,是天生的媚骨。往好了說,是儒釋道一體,詩詞歌賦百家皆通。說得不好聽,就是沒節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條三寸不爛舌,搭上一支天花亂墜筆,簡直能橫絕古今了。

張愛玲心氣高,甚是自負,雖聽不得半句不是,但是也非淺薄之人,一般的溜鬚拍馬絕對是入不了她法眼的。可胡蘭成不一樣,他的筆是雲垂海立,石破天驚的,動不動就寫“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

張愛玲再怎麼刻薄小氣,看了這樣的話也該開心的。更何況當時是在熱戀中,甜言蜜語再怎麼不著調,也是貼心的,必然歡喜。

張愛玲曾在一張小照片背面寫到:“遇到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喜歡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胡蘭成得了這個句子,沾沾自喜了一輩子。

張愛玲能說出口的自卑,大概也只有這一次。她徹徹底底地將自己託付給這個男人,飛蛾撲火一般不計後果。

自古風流總負人

過日子本是該有煙火氣的,即便是張愛玲這個生活白痴寫起文章來也要接地氣,自詡大俗。可胡蘭成倒好,好生生的過日子硬被他弄成了行為藝術。

張愛玲去菜市裡挑根蔥也是美的,俯身倒杯茶也要慢鏡頭切換成五六個畫面,節奏分明地一一描述,生怕一閉眼就錯過了傾國傾城的瞬間。 恰好這時候,胡蘭成的妻子主動提出離婚,張胡才得以結成連理。

胡蘭成最大的長處,便是懂女人,因而次次都能夠正中下懷,把每個女人哄得服服帖帖。張愛玲愛他,一部分也是因為童年慘淡,或多或少有些戀父的情結。而胡蘭成恰好是個絕佳的聽客,不僅能時時聽她談天論地,還十分能明白她想要什麼,投其所好。

若是這愛情能長久,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只可惜胡蘭成是個沒長性的人,對女人朝三暮四,還妄想齊人之福。和張愛玲一起時,先是與護士周訓德秘密結婚,而後逃難時,又與斯家姨太太範秀美暗通款曲。

胡蘭成自詡為風流才子,晚年將交往過的女子一一製成標本,錄入書中,成就了一本群芳譜,題名《今生今世》。張愛玲自然也在其中。

在《今生今世》這本書中,如此傾國傾城的張愛玲也只在裡面佔了八分之一的篇幅,雖說胡蘭成遇到張愛玲覺得驚為天人,這“驚”也不過人生在世的驚鴻一瞥。

這段短暫的張胡戀,對胡蘭成來說是一生的談資,到老也要沾沾自喜的資本。那麼,對於張愛玲呢?愛的時候,胡蘭成就是全部,不愛的時候,他什麼也不是。

塵封多年的《小團圓》封鎖著這段愛情,一筆一畫地記載著張愛玲的恨和諷刺。一旦解封,這部自傳便教那些人口中的所有佳話變成謊言,所有傳奇潰不成軍。

天才之殤

進入新中國後,周圍人都穿著藍灰中山裝,唯獨張愛玲還穿著旗袍,外面罩了網眼白絨線衫。雖然這身衣服對她來說已經十分素淨,可在當時看來還是很扎眼。張愛玲恍然醒悟:此時的上海,已經變了模樣,不再是她的上海了。

她開始策劃著離開。1952年,港大復學,批准了她的復學申請。她藉機轉戰香港,三年之後又輾轉至美國。

張愛玲未到美國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香港寫的英文小說《秧歌》於 1953年在美國出版。她發誓要在美國打下一片天地,她小時候就說過“要與林語堂一樣出盡風頭”。

1956年,張愛玲向新罕布什爾州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求助,得到了應允,由胡適擔保,入住文藝營。就是在這裡,張愛玲認識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賴雅。

賴雅與張愛玲相似,是年輕得志的作家,年輕時一副花花公子的派頭,十分瀟灑。四十歲後,又成了馬克思的忠實信徒,左翼知識分子。

因而有人也因此調笑說張愛玲:在中國愛上了漢奸,到美國反倒又跟左翼分子結了婚。不過張愛玲不管這些,她的愛從來無關政治。

三十六歲的張愛玲在六十五歲的賴雅眼裡,恐怕是怎麼也看不夠的。這個女子身上有著來自古中國的格調,眼角眉梢都藏著神秘的東方色彩。當時張愛玲在美國孤苦無依,生活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可以傾訴互助的人,他們一起討論人生討論文學,很快就點燃愛火。 兩人後來在紐約結婚。

後來,賴雅病重,幾次中風之後又摔壞股骨,直至癱瘓,一直以來都是張愛玲照顧左右。兩人在各個文藝營中輾轉,未曾有過落腳的地兒。保姆一般地照料這個大她三十歲的男人,她也是心甘情願。這時候的張愛玲,反倒可以平心靜氣地面對生命中的千瘡百孔了。

這是張愛玲要的現世安穩。那些日子雖然少了繁華熱鬧和滾滾紅塵,卻是琴瑟和鳴,真正的彼此恩愛。張愛玲自此一直冠夫姓,至死未改。

1967年,賴雅去世,根據遺囑將個人物品全部留給了張愛玲。長達11年的婚姻就此結束。張愛玲去美國之後,除了致力於英文寫作和劇本寫作,她還著手翻譯一些外國名著,以及《海上花列傳》的翻譯。賴雅去世之後,她接受了加州伯克萊大學的研究工作。

晚年的張愛玲便孤身一人在美國,深居簡出,除了香港的宋淇夫婦和她的遺囑執行人林式同,很少有人知道她這漫長的晚年是如何度過的。她與家人也斷絕聯絡。一次,弟弟張子靜忽然看到報上寫“已故”,才得知姐姐張愛玲已離開人世,她的種種都成了不解的謎。

海上浮花

人人都說是戰爭成就了張愛玲,在那一段荒蕪的歲月,只有她能活得如此繁華,如此自在。可她也有她的苦處,生於戰亂年代,並不知和平為何物,因而也就習慣了。

她生在盛極一時的上海,電車聲和叫賣聲構成了她的人生背景樂,因而她骨子裡有著市情的俗氣。她的青春期是枕著炮火聲入眠的,深諳人生的漂泊不安,因而筆端時刻寫著蒼涼。

張愛玲熱愛喧鬧,卻又深居簡出,不去觸碰,只在小小的公寓裡,作旁觀狀,竊聽著那窸窸窣窣的人間雜音,將這大俗之物演繹得鮮活生動,又成大雅。這是她的本事,又是她的寂寞。

她的整個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

1994年,《對照記》出版,收集了從張愛玲的祖父母到她自己當年的近照,時間跨越一個世紀,像是這個年逾七十的才女在整理自己的一生。

第二年,張愛玲便在家中去世,身穿旗袍,帶著上海四十年代最絢爛繁華的底色,安靜優雅地走了。依照她的遺囑,骨灰在冥誕之日撒入太平洋。這個民國才女的傳奇,就此緩緩落幕。她從海上來,最終又歸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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