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茶道文化

日本茶道


文 孫機

日本飲茶的源起

日本和中國不同。日本原先不產茶,茶是從中國傳去的,所以日本沒有中國起初把茶叫作“荼”,視為普通樹葉子的那段歷史。在平安時代,茶雖已傳入日本,但只在大內闢有茶園,且歸典藥寮管理,與一般民眾沒有關係。

12世紀時,兩度入宋求法的榮西法師帶回茶種,開始在日本推廣飲茶。不過榮西的著眼點是看重茶的醫療保健作用。他在《吃茶養生記》中說:“茶也,末代養生之仙藥,人倫延齡之妙術也。山谷生之,其地神靈也。人倫採之,其人長命也。”又說:“貴哉茶乎!上遙神靈諸天境界、下資飽食侵害之人倫矣。諸藥唯主一種病,各施用力耳,茶為萬病之藥而已。”

把茶當成“萬病之藥”,在其原產地中國,人們恐難以置信;這種說法實際上反映出對來之不易的外國物品之作用的習慣性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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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西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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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西禪師茶碑

榮西之後,飲茶在日本逐漸興盛,起初在禪院中流行,後來日本的公家和武家都欣賞飲茶之趣,在日本興起了舉辦茶會之風。根據《吃茶往來》(約為日本南北朝晚期或室町初期的著作)所記,當時高級武士修建了講究的茶亭,在這裡舉辦茶會。點茶獻客之後,要玩一種叫“四種十服榮”的賭賽遊戲,它有點像我國那種比茶味、比茶品的鬥茶。但當時日本茶的種類沒有中國那麼多,他們主要是猜測其中哪些是“本茶”(指拇尾茶)、哪些是“非茶“(其他茶),以定勝負。之後,“退茶具,調美餚,勸酒飛杯。先三遲而論戶,引十分而勵飲。醉顏如霜葉之紅,狂妝似風樹之動。式歌式舞,增一座之興;又弦又管,驚四方之聽”(《吃茶往來》)。

但是,這種豪華的茶會被認為是“無禮講”、“破禮講”、是一種敗壞風氣的行為。所以到了室町幕府的八代將軍足利義政(1449—1473年)時,遂命能阿彌(1397—1471年)創立起在書院建築裡進行的“書院茶”,這是一種氣氛嚴肅的貴族茶儀。之後又命村田珠光(1423——1502年)為主持茶會的上座茶人,他把寺院茶禮、民間的“茶寄合”和貴族書院的臺子茶相結合,並注入禪的精神,排除一切豪華陳設,形成了樸素的草菴茶風。日文中的“茶道”一詞,就是由他開始使用的,在此之前只稱為“茶湯”而已。

村田珠光認為,茶道之大旨在於:“一味清淨,法喜禪悅。趙州(指唐代的從諗禪師,778—897年)知此,陸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相接之間,謹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珠光問答》)。所以其極終的目的是天下太平。也就是說,是為鞏固日本社會的封建秩序服務的。

千利休和日本茶道

到了16世紀中葉,千利休(1522——1592年)將草菴茶進一步庶民化,使之更加普及。他把村田珠光提出的茶道之四諦“謹敬清寂”改為“和敬清寂”,即將帶有嚴肅意味的“謹”改為沖淡平夷的“和”。但他又強調“敬”,敬體現在茶道的禮法上,這是日本封建等級制度下的人際關係的反映。由於中世紀的日本是一個以武士為中心的社會,所以武家禮法的地位很崇高,影響很大。而吸收了若干禪院清規制度的小笠原流派武家禮法中的茶禮,更在頗大的程度上為茶道所接納。千利休說:“茶道的技法以臺子技法為中心,其諸事的規則、法度有成千上萬種,茶道界的先人們在學習茶道時,主要是熟記、掌握這些規則。並且將此作為學習茶道的目的”(《南方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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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

從千利休那裡流傳下來並漸趨定型的日本茶道,在茶室建築,茶具、烹點技法、服飾、動作乃至應對語言等方面,無不規定得很細緻。甚至連進茶室時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哪種茶具放在室內所鋪之草蓆的哪一行編織紋路即所謂“目”(標準的草蓆長19米,有62.5目)上,移動茶具時在空中經過的途徑是直線還是曲線,一碗茶要分幾口喝光,於何時提哪些問題並如何作答,均須按照成規一絲不苟地進行。而且其間參加茶會的主客雙方須頻頻致禮。一次茶會大約用四小時,據統計,一位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此期間共行禮213人次,還要依場合之不同分真、行、草三種形式。如果行禮的次數過多、動作過謙,也是一種失禮的行為。真可謂繁瑣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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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茶道的每個動作都有嚴格的規定

禮法,無論在日本或古代中國,都是用來維護和養成封建秩序的,茶道禮法也是如此。而且從千利休的三世孫千宗旦以後,千家流茶道採取了傳嫡的家元制度。長子稱為“家元”,繼承祖上的事業和姓名,僅標明幾世,以為區別;其他諸子不但不能繼承茶人之業,還要改姓。家元則向入門求藝的弟子傳授茶技併發給不同級別的證明書,通過這些活動對弟子進行管理,在本流派中擁有無可爭議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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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居士十五代家元千玄室

日本茶道、茶器的精神內含

但茶道並不僅以演習一套繁文縟節為滿足,從“茶禪一味”的觀點出發,它有自己對美的特殊追求。茶道之美崇尚枯高幽玄,無心無礙,對世俗美採取否定的態度。比如茶室內不取世俗喜愛的豪華被麗之色,而以暗淡的朽葉色為基調。飲茶之碗起初曾珍視中國建窯、吉州窯等地的作品,即日本所稱天目茶碗。後來根據茶道美的標準,改用朝鮮陶碗,這種碗的胎上未經仔細淘洗,夾雜石粒,表面有黑斑,相當粗糙,卻被日本茶人看重,稱作蕎麥茶碗,視之為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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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靜嘉堂文庫美術館藏曜變天目(稻葉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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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茶碗

繼而日本茶人自行設計製作茶碗,如在千利休指導下生產的樂窯茶碗是一種低溫釉陶器,製坯時不用陶輪而以手製,故器形不甚規整。這種茶碗呈筒形,器壁較厚,通體施深色釉,但濃淡不勻,釉面出現隱約的斑塊。再如織部窯茶碗,是在茶人古田織部(1544——1615年)的指導下生產的,這種茶碗造型扭曲歪斜,被稱為“馬盥型”。他如“鞋型”、“洲浜型”、“山道口型”、“多舌口型”等茶碗,器形都比較怪,其審美情趣與中國傳統茶具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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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部窯茶碗

不僅如此,用中國的眼光乍看起來,日本茶道中還有不少難以理解之處。比如進行茶事活動之規範化的草菴茶室,其入口的高、寬均為70釐米許,客人須匍匐爬行才能進去,如此待客在中國是不可想像的。而在日本茶人看來,茶室是一處超脫凡俗的清淨世界,必須用這樣一道窄門把它和塵寰隔開。所以英語把茶室翻譯成Abodej of fancy(幻想的屋子)、Abode ofunsymmetrical(不勻稱的屋子)。

這裡的情趣日文稱之為“侘”,正統的茶道稱為“侘茶”。侘的含義頗不易界定,簡言之,侘就是揚棄俗物,而從禪悅的無相了悟中去尋求毫無造作的清寂之美。可是儘管如此,這種美仍然不能不寄託在世俗的平凡物件上。甚至在進入清淨的茶室的客人中,也還要根據其社會地位區分出正客、次客和末客來,更不要說那些不勝其繁的禮節了。

所以,茶道標榜的和敬清寂本身就包含著難以解脫的矛盾。而這樣的一種矛盾統一體當然不能只被看成是一種飲食文化、一種生活藝術或一種禮儀性的社交活動。它只能像最早向西方世界介紹日本茶道的岡倉天心(1862—1913年)在《茶之本》一書中所說:茶道“是一種審美主義的宗教。”“是超越飲用形式理想化以上的東西。即它是關於人生的一種宗教。”“茶室是人生沙漠中的一片綠洲。在那裡,疲倦了的徵人相會在一起,共飲藝術鑑賞之泉。茶事是以茶,花、畫等為情節的即興劇。”這種走向超現世境界的茶道是日本所特有的,與中國的茶文化存在著質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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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千利休所作的妙喜庵(待庵)茶室

日本茶道中飲用末茶,原是從南宋飲末茶的作法中學來的。但中國的飲茶法自元以後有了很大的變化,茶道卻一直沿用那在中國已趨絕跡的末茶,因而無法與中國茶事的新發展繼續掛鉤。日本生產不出像中國宋代那樣的高質量的茶餅,卻又要保持飲末茶的成規,乃將茶葉直接粉碎為茶末,其色綠,其味苦澀,特別是點出的濃茶,幾乎難以下嚥。日本人也覺得如果空腹飲這種濃茶恐傷損胃粘膜,所以要先吃“茶懷石”(一頓茶食,包括拌涼菜、燉菜、烤魚、酒、米飯和大醬湯)墊補之後才飲。雖然這和榮西所說“茶是昧之上首也,苦味是諸昧上首也”相合,但和中國六朝以前的辣湯型茶、唐宋的甘乳型茶、明清的清茶型茶均絕不相同。同時日本點茶時多不用湯瓶而從茶釜中舀取,與宋代之烹點手法相較,也使人產生似是而非的感覺。

中國沒有日本的那種茶道,因為兩國的歷史背景,社會風氣均不同,對茶的看法亦有別。中國自宋以來,就認為“茶之為用無異米鹽”,元曲中經常說:“清晨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國人以實際的態度對待茶。不僅中國平民從不把喝茶視作宗教行為,而且連被尊稱為茶神的陸羽像也逃不脫以滾湯澆頭的遭際,這在實行家元制的日本茶人看來,也同樣是不可思。近年頻有日本茶道團體來華作茶道表演,對他們的好意應深表感謝。可是茶道作為“一期一會”之舉,是一種須共同參與而不是在一旁參觀的活動。何況此時還往往有為奉陪外賓而組織的所謂中國古代茶道表演。每當看到我方這種向壁虛構、故弄玄虛的表演時,常不禁令人感到一種鬧劇甚至是悲劇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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