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绕绳于腕,只为一面好女人锦旗|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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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单读“新青年计划”第十一篇文章《雨困》,作者流鹰。

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困境”的故事,受困的是一位误杀自己孩子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远离丈夫的妻子。婆婆告诉她“孩子和丈夫要排在第一位”的“人生真理”,这令她感到恐惧却无法逃避。南方小镇的雨季闷热又漫长,她该如何走出这片连绵大雨?她要用什么撑起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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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维持写作动力的方法是保持阅读。我一直后知后觉,在搁笔停滞后,在已有轮廓的故事中迷失自己,无法替人物画上嘴道出他们想说的话,故事刹那间走入死角,人物场景虚渺得好像一场梦,漫野纸碎,我遭遇了一场纸困。

而身处南国小镇,遭雨困又是常有的事,我们伫立在公交站台下,车棚底罩,候咖啡馆内,商场四扇大玻璃门里,遥遥地望被隔绝在外的雨景,偶有焦急的人直直闯入雨中,他轮得很快,甚至带着怒气,忿忿地踢踹无辜雨水。被追赶的影子、被束缚的空间、被无视的美景、被忽略的我们的心,终于,集合成这一篇小说《雨困》。

文字曾将我困住,是阅读掣我脱离困境,激发想象力,那时正在拜读白先勇先生的《孽子》——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非常感恩在我们前面还有那么多好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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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困》

流鹰

1

春雷一响,金印街公交站台旁灯柱上的白灯啪地一下灭了,从珠玑巷出来圆肚膀胱涨发的醉汉因输钱,心情不佳,怨气涌至脚尖便抬脚向地面抒发,这一发却踢中了个怪物。

什么感觉?是硬邦邦地,却不完全僵硬似铁,但也不够软,像剩下来隔夜的面粉馒头。

懵懵月光下,醉汉发现这块馒头的外表更像浸入高汤的腐皮卷,皱皱恹。他辨出一个人形,顶多二十出头,身形瘦长,套着件蓝黑格纹(其实是红黑格纹)的衬衫,一袭长黑裤卷叠实贴下半身,所包裹的胴体甚是精瘦,葫芦形的脚板经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旁边的水坑中,一轮缺月水光粼粼。

醉汉俯身,努力睁眼看,终于瞧见裤兜处弓起的那小窗格状的凸物,他下蹲往后推高屁股,腰折得更低,圆肚越发碍事,直推至胸口,他喘着大气,以一副极其不舒服的姿态摸索半会儿,捉出凸物后,他缓缓挺腰深深地呼吸一口长气,也不知是否错觉,眼前这怪物好像也跟着舒了一口气,对,自己为祂除去硌身体的石头块,是做好事呐,他之前输钱的晦气便烟消云散,面容顿时清爽开豁,抛掷玩耍手中的赃物,轮圆双唇,吹着小曲沿来路返回。

不久后,闻得一声吱呀,地上投出窄窄光束,有女人的咯咯笑传出,啪嗒一下,是温热柔软的五指印在醉汉被风吹冷的脸上,叫人心颤。门吱吱地合起,哗啦啦地是东南西北中发白筒条万一百三十六张麻雀在击撞。

凄切切的雨到了后半夜又怒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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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柱擎电如锋利刀刃划破厚积的乌云,云层遭遇破口,数日来包容的所有湿气化成大粒的水弹,一炮炮打向地面,小镇俨然天地的囊中之物。一炮瞄准三口之家的木窗,叭叭一声,屋内的人忽地挺身坐起,黑夜中依然能摸准灯的开关,摁下,灯下是一张两眼咋红披头散发的女人脸,她头转四方,环察周围,朝外射出一记冷冷的目光。她已经得病多年,现在又到病发,屋里却空荡荡冷冰冰的,她不禁叹息。

她的小墨。她唤。无人应。回应她的依旧是不速之客——轰雷,雷声从左耳灌入右耳,再从右耳回传至左耳,它不悦耳,不温柔,像一曲不详的敲打乐,让她莫名地心麻意乱,想到前几天楼下杂货铺子的贾老板突然脑溢血离世的事件,她深怕在这样可怕的雷雨夜里失去什么——结果不可挽救的——凡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房中始终保持光亮。

灯在人在,灯灭人亡。她自认为是个坚强的人,从不依赖神明从不相信奇迹从不心怀侥幸,可在这一刻,她合拢双掌,集中力量付向掌心,髣髴这股力量能通过某种超自然现象传送到她所臆念的人身上。

保他平安。女人眉头一紧如弓上弦。保他平安。

倏忽又歪笑!周而复始。

后来天空渐渐明朗,乌云后透出微蓝白光;滴滴沥沥,嘣嘣哒哒,雨声褪去先前唬人的虎皮,化身俏皮稚童提起明黄的雨鞋踩踏深深浅浅的水坑。

2

“地煮天蒸望雨风,偶得雷暴半圆虹;今日小暑,火伞高张,平均温度 36°,预计午后将迎来一场大雷暴雨,部分地区启动山洪灾害气象预警。”那场预计的雨已然开始酝酿,它如同一匹经验老道的猎豹谨慎地匍匐前行,生怕踩到一根枯枝惊醒眼前的猎物。

环抱婴儿的妇女走出闷热平房。

燕子如捕猎田鼠的鹰不时横扫地面,飞回空中移来移去;闷雷俏皮,见形不闻声,老人家常形容它是狡猾的狐狸。比起它,乌云与风则显得诚实许多,层叠层沉沉的乌云翻滚而至,瞬间铺满整个天空;邪风无规律,扫得行人眼里进沙,地下升起一小股螺旋风掀开男孩轻薄衬衫的边角头,束腰着裙的姑娘们一把把抓息了裙的洞。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众人加快脚步蓄意寻得庇护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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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天,云看似触手可及,伸手一掣,空的,她笑了,低头对怀中熟睡的婴儿说:“妈妈是不是很傻。”

这条大马路的拐弯处种了两棵大槐树,上半部迎天的枝桠和树叶分别被两股不明来历的风包围,远远打量,像是两个羸弱的人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用力地拘紧身体以保存体内的最后一点温热。

女人嘴轻轻啄婴儿的脸,软软冷冷的,不像燕雏那般热烈地欢迎母亲的归来,失落吗?

不能的。她为人母是不该向孩子索取什么的,就算是感情,也得由她全数地付出。婆婆端来补身体的鸡汤,明确地对她说明,这碗汤是给小墨喝的,换言之她不过是杯中的吸管——接嘴的汤勺——心情更糟糕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更像是滤嘴,那浮在水面上的黄油令她作呕,胃酸急速上涌烧灼她的食道,她投求救的目光向丈夫,高大的丈夫在他母亲面前却低下头,“快喝,冷了对孩子不好。”婆婆催促道。她只好在一阵阵涌发的作呕感中灌下了那碗汤。她双手紧紧地捂着嘴,生怕那只鸡反生咯咯扑翅飞出来,她可忍受不住再一次的折磨。

后来,婆婆不知从哪里听来,变本加厉地,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洞里爬的飞禽走兽均做成了一碗汤,照旧是那样喝下去,日复一日,她的身材臃肿似皮球,以至于那阵子她对任何球体都感到厌恶,然小墨的脸颊却鼓成两个红小球,脸色是越来越红润,咬她奶的乳牙也越发有力量,虽是早产儿却沉甸甸地分外令人感到安慰。

“为人母,孩子是排在第一位的。”婆婆捏住青豆的头往下拉出一条丝,放步至水槽清洗拣好的青豆,忽而转头对她说:“为人妻,丈夫是排在第一位的。”埋于右眉头的痣突突地起来,挤出眼眶的眼珠垂垂欲坠,她神情严肃,告知儿媳这条人生的真理,是她多年行过的路,不容反驳地断定除却此路再无他路。而作为接受教导的那一方,她的心如同流水下的青豆,凉意使她发怵。过后的许多夜里,这股凉意始终伴随她,即使男人用他宽厚炽热的胸膛烤她,她还是会在某些一刻发起抖来。

她垂下眼眸,反问怀中婴儿,小墨,你怕不怕?

“......”

她身后的砖屋平房里走出一个男人。他约莫四十出头,留两撇小撮胡须,面型瘦削,颧骨高耸,一双大眼睛时常令他的表情陷入莫名的恐慌中。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常认为他是个卑怯之人;与他相熟的朋友喜欢与他交往,因通晓他是个普通人,且认真努力地活着。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突变的基因,维持友情的因素之一是彼此社会地位的一致,有同样的操守或者说恶性,况且他的家庭还经历过支离破损——儿子早夭,母亲中风住院,妻子还患有不可解释的臆念症,邻里间常唏嘘:命中带煞!

他撑腰望天,浑圆的黑珠子滑向左,滑向右,立定中间,随后脚尖往右一拐,直直走向平房侧面的墙。

那面墙还没灌上水泥,羞羞地露出些红底,深深浅浅,色阶不一的砖块来,像破皮损口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迫除去创口贴,粉粉的肉,隐隐的不安。墙上横着一条木棍,木棍上整齐地晾晒着一家人的衣服,从裤子到汗衫到内衣裤,按照长至短的排列顺序往内展开,最末尾又放上大件的男人汗衫以此来遮挡羞涩的内衣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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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将衣服一件件地收进臂弯,手臂因常年做重活而练出藤条般缠绕硬朗的肌肉,与他的脸及性格不同,脖子以下皆是认真存活不畏艰苦的数年积淀。

他在青年时期就晓得自己的命运,将来的归宿,父亲在临终前手心敷着他的手背,说,咱们家一定出个读书人,苦力做到你这一代就要终结了。断气后眼里的光瞬灭。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在浩瀚无边的神秘夜空。后来,他结婚,妻子怀孕,医生告知产期的那天,这一句不设问的陈述句忽地挣出水面,髣髴是父亲留给他的启示吗?预言吗?不管哪种都令他对日后的光景有了盼望,人不怨日子多辛苦,只怕没个目标,在虚无中度过一生。

那天,他特意跑到镇上一家有名的专门写新年对联的老师傅那里,那偶尔也接帮新生儿起名的活儿。“先生,孩子安什么名将来能学到文化叻。”老师傅停下磨墨的手,拣起一支大号毛笔,笔触落纸,一横一折一撇再转回来,铿锵有力,咻咻咻写下三个大字。他跑回家,“蒋,守,墨。”他戳点着纸上云飞凤舞的书法体,嘴角早已咧成了个大盘形,“孩子妈,儿子有名了!”那时鼻梁骨忽地一酸,鼻翼皱往内褶,眼眶脱落些晶莹液体,他从不懂男人的泪是用什么做的,现在他尝过了,大约是醋调和温水的味道。

他原以为那是雨的味道,人不常说酸雨吗?那么如今雨的味道是什么味,他会回答,又咸又苦,令人难受的涩。他承认再也没有哪种味道能赛过雨的苦。就算是人人喊苦的日子也不及它的万分之一,他不喜欢雨天,可在他看来并且经历过后,才知道雨季是贯穿四季的,没有一天不落雨,他们遭雨困,如同鱼被海洋所网,有些鱼能够一辈子服帖地生活在海中,有些鱼拼死也要钻出水面,在海洋与沙滩的生死线间,它们选择了清醒。

“小墨睡着了,打鼾呢,能听见吗?”

男人回过头来看她。

“好像是,我也分辨不出,这到底还是雷声吗?”他注视女人那双神弱的扬尾凤眼,手抚了抚她柔软的肩膀,“回去吧,要下大雨,别淋病身子,给......盖好被子吧。”

是固执吗?不,就算是拿铁锹也撬松不了他紧闭的心门。无论如何他无法对那一叠棉被产生感情。狠心?这已经是他对女人最大的善意,要知道,在他心门内的洪水要是冲破门,他们这个家也不复存在。他是在撑、等、期待中,或许还怕担负不善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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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颔首向前。

“你要去工地吗?”

“嗯,看看有什么可干的。晚了,你先吃饭,不用等我。”

“好。我们等你回来。”

男人走进屋内,取下墙钉挂着的的确良外套,趿上凉鞋,戴上草帽。女人站在门前,将怀中婴儿递向男人的脸,冲男人莞尔一笑。男人迟疑了半会儿,最后还是低头将脸凑向女人的怀中,完成令她称心的画面。

“我去了,记得把门锁好。”女人的笑里添上几抹爱意,她对男人说,“放心。”

男人踩上那辆年号陈旧的两轮车,逆风前进,刹车铃铛被风吹得响个不停,后轮的铁架咔咔地响,这一路男人会走得很辛苦,可正如前面所说的,任何体力上的磨练都打败不了他男人的自尊,最痛苦的折磨永远是精神上的。这破败的屋子,狂笑的风,接近散架的破车,还有那众人畏惧的风雨,都比不上它。

女人仍然站在门口望男人的背影。她一半的爱投向男人,等到男人和那辆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女人才收回目光,她摇摇怀中小孩,轻声说,小墨,我们回去吧。

3

柳叶飞飞,六角亭里空无一人,亭外,游人稀少,只见执扫帚的环卫工一放一收地扫着满地的枯黄落叶。寒蝉低鸣,命脆似春竹,雨夜过后,窗外将再也听不见扑翅蝉鸣。

天气好的时候,她有份工作。今天无雨——至少她出门时是万里无云。在她的认知里,一年四季天都在掉泪,少数的几天晴朗是上天赐予人们喘息的片刻。她在一家面馆寻获了一份工作,主要负责厨房后勤,店里忙时还会被派去负责门面工作。

开店的老板是南方人,大家都称他王老板。王老板身高有一米七丈,两肩膀宽阔直挺,胸膛不输人地常常呈现一种蓬勃向上的姿态,一提升,目光也变得高傲无人,使得那双细长眼睛蒙上不白歹意,由于五官均有失平易近人,所以店里与他交涉最多的伙计小陈非常惧怕。王老板浅浅一笑,或是发出猪哼大笑,小陈都会害怕,他形容那双眼像鹰的眼,被鹰盯上可连影子都不敢动弹;在家中的床上还梦见王老板嘴深如蛇洞,食道至肚腹犹如巨蟒深渊,深不见底,一阵风拢住他的腰板,往洞口一放,尸骨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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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可怕的吃人世界里,只能对弱者下手。小陈的脸分一条中线,强弱参半,一掰是面对强者的弱者,一掰是面对弱者的强者。作为店里唯一正式收入的服务员,对那些依靠姿色出道的女人,小陈径自去掉名字前的“小”字,添上狠,毒,恶,苦,调成一池黑水,分秒待机,逮到机会眼皮都不眨就泼向女人。赐予他发泄机会的人还是王老板,幕后推手则另有他人。

他手里常握着一把水墨扇——前年出外游玩时古董店淘来的玩物,将之作成指挥棒,乐呵呵把小陈肉骨当作鼓面,要哪种音调时就敲哪一处,有时敲小陈脑袋,有时戳小陈腰子,有时打他膝盖骨。现在,两片凉木包裹折页的松软间隙推了推女人的屁股,王老板晕红着脸,示意她去外头帮忙。

该害臊的人应该是她!?小陈和女人从心吐出两股含意不同而字面一致的句子。

天降温几度,秋风吹得行人心肝抖凉,雨漫漫如雾气渐渐湿沉人的衣裳。要是抬头望见冒烟的食肆,听门头小子吆喝一碗麻辣小面,辛辣味攀附湿冷的空气飘至鼻孔,舌尖便生出好几泡唾液,就纷纷放步往那温暖乡去。面馆的生意便在秋雨网住的世界火红火红地烧起。

女人原本在厨房坐着小板凳择菜。她撕下黄叶,扔入黄胶桶留作猪食。捉到蜗牛更开心,虫子是最好的蛋白质,就算猪不是她的,她仍然感觉像在寻宝藏。蚂蚁也是有的,好家伙,通体浑黑且骨骼突出,女人手指圈摁住左右碾压,感觉像在压着一粒小石子,接着将揉成团的黑色尸体呼一吹,滚到地板上,经人的脚板到达另一处。

蝼蚁尚且有生命,女人曾语重心长地对年幼的儿子进行爱的填充——对世界万物都应该去爱。现在,她亲手戳破自己的谎言。当然,她是敬畏生命的,然则不是全部,正如夏夜泛滥的不止是微风还有蟑螂、蚊子。夜里拍打蚊子和蟑螂时,儿子曾对她提出疑问:“妈妈,蟑螂、蚊子它们的生命难道不珍贵吗?”女人摸摸儿子开始冒毛尖的脑袋,笑着说:“是啊,所以并不是所有生命都是好的,有些东西它活着给人造祸添害,那么对这些生命……”她说道生命二字时,手掌一啪,张开,蚊子和着鲜血如干枯的花标本绽放在她手掌心。她接着道:“我们就不应该仁慈。”

靠旁坐着的是一对婆媳。婆婆因为衰老引起的钙质流失,背已弓成半圆形,肚子的肉顶着胸脯,因此你能听见她的粗重的呼吸声;而面容光滑肤色清透的媳妇却整个身子都缩得像个球,远看更似垂死老朽。她的头埋着几欲贴地面,齐眉短刘海却遮住整张脸,显得整个人郁郁寡欢。一抹亮白竟描成黑夜。

“昨晚又忘收油壶,一个晚上的功夫,全给老鼠舔光了。”

笔尖落纸,画出一竿高 10 米的白夹竹外轮廓。

添上一叶。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摘菜有技巧,生菜你又连根一起拔。啧,懒得要命!”

再添一叶。

“教也学不会,咸菜怎么拿的,早上我开缸一看,娘呀喂,都长霉点了。”

哗哗哗是连笔添上数叶。

“阿仔在外工作辛苦回来,你也不问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要什么用什么。要爱惜自己的老公,没有他你怎么活下去。”

“小孩子要教但不能骂,也不能打,要说服他......不然养育一个孩子容易吗?”

“哎唷,我跟你说的你听没听,总是一副死人脸。”

“人啊,不能没有感恩的心!”

一挑一提一放,竹竿散满竹叶,画成一副名为儿媳的罪状。女人不知儿媳怎么想,自己遭遇这种情况就想找个洞藏起来。不是怕外人笑,而是自责,为何总是讨不了人的欢心。

婆婆忽而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连老鼠药也要我操心,牌子,分量,多少才能毒死,摇头睁眼净白痴样!”

日子不知过哪去——婆婆常摇头当外人面指责她。女人吓出了汗,逃出来,小陈又逮住她,扔来下单本,“那桌还没点,你去问。”他不忘回头冲她瞪眼,“磨磨蹭蹭的!外面都要忙死了。”

那是一台二人桌,坐着一大一小,面对面低头看菜单,女人挨着另一桌空桌净等着。

“想吃什么?”

“爹爹,这个肉面是什么?这里的我全都没吃过啊。”

女人听着嘴角散发笑意。人小鬼大,说起话来老虎得很。

“还有三个字呢,被你吃掉啦?”男人道出完整的菜名:“猪肉炸酱面。妈妈不是做过给你吃嘛。”

“不好吃。奶奶做的我才爱吃。”

“可别在妈妈面前说,会伤心的。”

“可是奶奶总要问我,我只好说实话。”

“是吗?你说的是实话?”

“嗯!奶奶给我糖吃,带我去玩,我喜欢奶奶。”

“妈妈呢,爸爸呢,你更喜欢谁?”

“唔......第一个是奶奶!第二个是爸爸,第三个给妈妈。”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喔,可不能对别人说,尤其是妈妈。”

“奶奶呢,我已经跟她说过,她一天要问我好几次呢。”

爽朗笑声髣氟风吹竹叶沙沙地响。

女人走上前,打断两人的对话,笔头咄咄地逼着纸面。“两位吃什么?”

“一份番茄面和一份岐山臊子面,再来一个凉拌皮蛋。”小孩忽地扯扯男人的袖子,“不要菜。”男人随即补充道:“嗯,皮蛋不要香菜。”

女人愤愤写上,撕下黄联啪声放在桌上。

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男人只会做无耻境地宠孩子的讨好勾当,他们不用经历怀胎十月的辛苦,不能体会生儿时那撕心的痛能毁掉一个人的精神,一群陌生人围绕着自己,观赏自己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所有的丑陋画面悉数全出,孤岛的感觉,他们能懂吗?不,他们只会说谁让你生来是女性,既然托着生育的器官就得生儿育女,服务于家庭,将自己完全奉献于家庭,这才是好女人该做的事情,而女人之间也在竞争,比较,绕绳于手腕,看谁先能夺得这面好女人锦旗。面面挂上,登顶,遥望去像一座座墓志铭。

流水刷青豆。凉意使她再次发怵。她回头看那对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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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男人的目光追随儿子的脚印起起落落,深怕忽来一阵风能吹走儿子似的。她笑他,他不以为然,更不去揣摩她话里的意思。换作是年轻时的他,费煞心机要知道她是快乐是伤心是郁闷是委屈,那对火眼金睛总能猜出来她的心思,那时还是二人世界呢,如今.....忽地,婆婆那句真言鬼魅般出现在她脑海里。不该!不该!真不该!她真想抽自己两巴掌。

传菜窗口这会儿已经放上两碗热腾腾冒香的面,小陈发现她竟然走神,逮着机会围上来,“还有时间发愣呢!”

“牛杂面是哪位客人的?”

起初谁都没有回答,像在玩某种考验毅力的游戏暗暗较劲。半响后那位面带怒气的妇女投降,撇嘴拔尖嗓子道:“是他的。”

妇女拿来那碗漂浮几片菜叶,敷着薄薄麻油的青菜面,她掰开一对木筷,也不知是嫌弃木筷脏还是怒得气无处可发,只好用力地磨,用力地擦,似乎想把木筷的芯都擦出来。

“哪里配,吃那么好的面唷,只有他才能吃。”

“说话总别拐弯抹角,你要吃就吃,别搞得好像我不给你吃似的。你不觉丢人,我还要面子;你生性爱捣鼓,滚别处去,别赖我。”同桌男子嗓音低沉却字字刺耳。话落,他抢过妇女手中的面,也夺下妇女手中的筷子。

妇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连连咬几下嘴唇。满脸羞愧且恼怒地望向男子。颇有破罐子乱摔的意味。“你是在同你母亲说话吗?别,可别我吃,你吃才好咧!”

一场争夺战役鸣鼓敲锣。妇女欲从男子手中夺过面,男人手摁住碗,运力往手臂发力,桌脚不禁觉吃力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三方对持撕扯到最后,面被打翻了,碗光光地掉到地上发出咣咣的声音,青菜和面缓缓推晕画个大圆散在桌面,汤汁钻往木板缝滴打着地板。众人不作为,有人吃吃地笑出声。

男人怒目望向发出笑声的人,待其知道自己已成为面馆的焦点后,他喘着大气,这一切令他难堪得要命,继而他又冷笑几声,好像理智冲破了脑颅谨守的一条线,扭曲的脸由红转黑。

“天啊,我要几时才能摆脱这种坐牢样的生活。你从来不愿意让我舒服过日子,是吗?我去哪你都要跟着去,这根本不是关心,是监视,我犯了什么错让你这样警惕我!”他指着桌上完好的牛杂面说:“你吃吧,都给你吃,吃死你才好咧。”

“你......”

小陈喝住迎上去的女人。女人只好将包裹恨意的目光投给男子。男子目光移向她,上下打量一番,蹦出一句——你们都一个样!说毕嚯嚯挥袖,踏踏踏出门去了。

女人伫立门前,望着妇女匆匆追去的背影,心里顿觉难受。忽然一股冲力冲向她的腰部,两只柔懦小手抓紧她的臀部,女人睁眼看,是她的小墨。

“妈妈,我饿了。”

“妈妈,你怎么眼睛红了?”

女人蹲下身,“沙子进眼了。走,妈妈给你煮面去。”

“想吃什么?”

“妈妈做的面。

她小心地挠儿子清澈的眼眸,“妈妈做的面是不是很难吃?”

那里还藏不了心事吧?

“我喜欢妈妈做的面。”

她松开紧蹙的眉头,露齿微笑,“妈妈还得工作,回家才能给你做面了,今天先吃叔叔做的馄饨面吧。”

“好呀!妈妈,你去忙吧。”

到底是藏不了心事。

接近傍晚,流浪汉走到面馆门前,流浪汉无名无姓,只挎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不知从哪里来,人们只知道有一日王老板给了他一碗面,自此以后每到傍晚时分,他便来这讨面吃。混熟以后,他还学会了要什么不要什么,例如现在他点了碗卤肉面,“不要香菜。”

又是不要香菜。人与人之间竟有许多凑巧的地方。

女人回到厨房窗口,她朝里喊了喊,“师傅,我家儿子的馄饨面好了没?”

里头煮食的师傅凑过来,他手里正好有一碗面,女人一瞅竟是碗卤肉面,不禁生气,“师傅,这得按先来后上的顺序吧,怎么能先上后面的,我儿子的馄饨面在哪?”

那师傅瞪大眼睛,脖子往后一缩,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就是你儿子要的面,你故意找我麻烦,是吗!”他怒吼着,手持的锅铲跟着吼音剧烈地晃动。

女人惊呼一声,她回头看,小墨不见了,她双腿一软,迅速抓住桌面不至于跌到。店里所有人都在盯着她,一双双眼睛带上了鬼魅般的色彩,女人心一紧,赶紧冲进厨房,大声喊:“小墨!小墨,你在哪?”厨房里那对婆媳只剩婆婆,婆婆争红了眼,举高双手成掐状往女人这边奔来,她凄凄地喊,“还我孙子来,还我孙子。”女人逃出来厨房,冲出面馆门,不料蹲坐在门头的老汉忽地站起来,他张开翅膀围住女人:“妈妈,妈妈,我饿了。小墨要吃面。”

女人鼓起力气用了分娩儿子时用的力气般,连连大叫好几声。

啊啊啊啊啊!

声声绝望,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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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凤,阿凤!”

女人睁开眼,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她瞥见男人,反而转身看身旁的襁褓,她抱住襁褓,泪水又流又流,似乎还未从悲伤中缓过来。

“好端端怎么哭了?你是做梦还是哪里觉得不舒服?你跟我说说话啊。”

女人终于停止抽泣。

“我做了好吓人的梦。我梦见。”女人没继续说下去。

“没事了,梦而已,早点醒就好。”

女人从男人怀中挣开,这才发现外面还下着大雨,雨下得很大很急,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窗户,窗户不知何时被男人关紧了,窗帘布还是湿润润的,看来,自己是昏过去了,连下雨都感觉不到了。

这时,她一摸男人的手、裤子,她惊讶道:“天啊,你的衣服都湿了,赶紧脱下来啊,我给你打热水去。”女人急忙忙地从床上下来,脑子哗地清醒般,没有再去注意那个她近年来贴身、不可侵犯的襁褓。男人看着女人忙碌的身影,他转身望向被女人忘记的那一块,不知为何他竟然拿起被子,为它盖上。盖上之后,他自己又苦笑一下。

他来到浴室门前,“你吃过没?”

女人从火灶里舀出一盆热水,侧脸转向男人,“早吃了,我和小墨在面馆里吃了。你吃了没?”男人解开腰带的手顿了顿。“吃了......”

女人回到房间,发现了男人的贴心之举,“小墨,你看,爸爸多疼你。”她抱起襁褓,盘腿坐窗前,她哼着曲儿,轻轻地摇曳。

窗外挂着一盏小黄灯泡,灯下有光,便可窥探雨的形状,一束束很长很重,而无光的地方雨则像是隐身术者,祂隐没在黑夜里,隐没在滂沱大雨中,人要是一不小心,踩入这样的雨中,他们会像失魂的误闯迷雾森林的风,不知往哪逃,迷宫将它团团困住。

男人擦干身体后上了床,他靠近女人,他凑近女人的耳朵边,嘴唇轻轻地咬住了女人的耳垂。

“不行。”女人脸色骤变,她抱起襁褓,躺下来,整个身体往墙壁围拢。

“我觉得也是时候了,我们要多一个孩子,好不好。”

女人不出声,她用力地抱紧怀中襁褓——被子挤散了——她双手一抓再次塞回规整。

她轻声地摇动着它,“乖乖,别哭,我们睡觉。”

每到这个时候,男人便感到难过。他恨自己不能代替那个棉被。他坐立在床上看雨夜,听女人哼儿歌,听着听着,也困得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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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路边野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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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困境还有多少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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