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有魔力的面,黑頭髮吃到白頭髮|識味上海

看完片子看稿子,再去吃碗麵

“今朝長腳講言話和氣了嘛”

一碗有魔力的面,黑頭髮吃到白頭髮|識味上海

富祥麵館的正門開在乍浦路上

富祥麵館坐落在四川北路鬧市區的拐角上。

窄窄的馬路兩邊是民居和小店的混搭,樹枝和萬國旗爭相向馬路伸展。麵館老本幫的定位和這片老城區的感覺恰好很搭。

若循著麵館的官方地址“武進路244號”,就來到一棟紅磚砌成的民居前,只見綠色的鐵門大開,裡面黑咕隆咚一時看不分明。

只消偏一下頭,繞開門前衣架掛著的衣服,紅色的“富祥麵館”四個大字才露了出來。

第一次前去是在過了中午高峰的下午一點多,走進門去,迎來的總是幾乎一刻不停的一片剁肉、切菜聲,大大小小鍋碗瓢盆在燈光略顯昏暗的廚房裡排布得滿滿當當。見來客,一律穿著白大褂的小工們並不會稍稍抬眼。

走廊左邊的餐廳也是備菜間,坐進來吃麵的食客相對稀少。再往前走幾步,左轉便是另一間廚房,兩位小妹在裡面一邊燒菜,一邊招攬客人。她們是老闆的徒弟。

穿過這間廚房,才算進入了亮亮堂堂的“正廳”,大多數客人都從乍浦路正門走進這裡。

白色櫥櫃從廚房一直鋪展到門口,各色澆頭在上面陳列得琳琅滿目:黃醬、筍尖、番茄炒蛋、宮保雞丁、爆魚……都是小工們每天四點半起床親手烹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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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正在整理澆頭

旁邊,幾排橙色的桌子和或方或圓的白色椅子,佔據了“正廳”的大部分空間。據這裡的老客人說,外部裝潢和這裡的味道是一個路子,“他追求的是原味。儂看,伊又沒裝修,又沒做啥,對伐。”

好比是從後臺,來到了前臺,只聽主人與客人、客人之間的話語充盈著這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斗室。

“今朝長腳講言話和氣了嘛。”不乏有老客人如此打趣老闆。

老闆的名字叫劉以都,62歲了,因為個子高,老客人們都親切地稱他為“長腳”。

“啥辰光不和氣啦?”

“不大有的,難般的,人麼總管有點那個的,對伐。”老客人轉而為長腳說話,體恤他的辛苦。

他也道出了一點實情。每天早上六點一開門,長腳已經買完菜,會帶著十二歲大的狗、騎著助動車來店裡,看看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如此一直忙碌到下午三點。

長腳話並不多,兩道粗眉顯出用心思慮。只是偶爾會和客人閒聊幾句,不經意提起幾十年前插隊的經歷,“不是去過江西我怎麼堅持得下來?”

更多的時候,他周旋於客人和手下之間,自己手中的活計也不曾停歇。整理澆頭,收拾碗筷,收錢找錢,斬肉,送外賣,他都親力親為,時不時還會到廚房露兩手。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多少年了?具體數字他說自己也記不清了。在緊鑼密鼓的生活中,似乎對時間的感覺也麻木了。

“長腳的兩隻輪胎是儂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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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客人在門口吃麵

和長腳一樣幾乎天天準時來“報道”的,是一些老食客。他們來這裡吃麵長達十幾年甚至二十年,從黑頭髮吃到白頭髮。

他們之間、他們和老闆之間,形成了一種粘稠的人際關係,麵館儼然就是他們的會客廳。

一些儀式也從中形成:一進門,老客人會自己從白色櫥櫃上取一隻玻璃杯,拿起桌上的銀色水壺,倒一些茶水,入座,不用點單,就等候小妹專門為他選擇的澆頭面,吃完後自己走到門口抽取紙巾。

如果恰好遇上熟識的老客人,他們會欣然面對面聊一會。即便是彼此來的時間錯開,好幾天不見,再碰面的時候,不需要過渡,他們都可以心領神會地接著上次的話題,更新進展。

“楊師傅啊,長遠沒看到儂。”一位爺叔說。

“我麼晚,儂麼早。這腔哪能啦?”對方問道。

“掃墓,弄得我腰都痛了。”他答道。

“我當是儂心臟又哪能了。”對方說。

在炒菜油滋滋滋的聲音中,“會客”的時間並不會很長,一方要趕去上班了,另一方也就給談天按下暫停鍵,利索地道別。

時間到八點半,老徐來了,這天他頭戴黑皮帽,身穿黑色夾克衫。每每出現,他必然是“活躍分子”。他愛坐在人群當中觀察周圍,伺機插話,笑得眯縫起眼睛。

長腳剛建議一位客人吃點榨菜,一位紅毛衣爺叔在旁邊開玩笑道:“不要吃榨菜,把儂人炸脫。”

老徐往他們那邊探一下頭,直起身子,立馬插了一句:“倒翹邊,長腳馬上尋儂!”

紅毛衣爺叔笑笑,並沒有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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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穿衝鋒衣的小年輕進來坐到老徐的對面,長腳特來招呼:“伊本來每天吃黃魚面,後頭每天吃鱔糊面。”

“長腳的兩隻輪胎是儂呃!”老徐每每發話,都“一語驚人”,在人流中形成一個聚焦點,令氣氛活躍起來。

老徐初次來這裡吃麵還是六七年前,當時他住在附近。一晃,他搬了家,退了休,兒子也已移民海外。為了照顧住在附近的老丈人,他仍會天天順路來吃麵。不消吩咐,小妹每次會給他端上他必點的辣醬荷包蛋面。“小人在澳洲,我不要去,習慣了這個環境。好到這裡來吃麵,幾個老頭講白相,心情好。”他說。

“我澳大利亞還沒去過了。儂去了幾趟?”長腳問道。

“馬上今年下半年又要去了,白相相。”老徐答說。

“阿拉國家汙染老結棍的。”老闆說。

“啥人講啊?儂在中國瞎講八講啊?”老徐聲調一下子變高,佯裝訝異,也略有嗔怪的意思。

他又接著說:“澳大利亞就一般性,環境清爽點,總管沒中國好,這裡業餘生活豐富。”

說著,他給小妹遞了張五十塊:“找我零錢,我馬上搓麻將要用。”

收好找錢,他端起吃剩的麵碗,轉個身,弓下身子,把碗筷擺入廚房前的紅色塑料桶內。再到門口抽了一些餐巾紙,便離開了。

“做事體要動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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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九點,長腳斬肉。

八點前後,麵館迎來一個客人的高潮,人流一下子密集起來。客人點菜的聲音不絕於耳,老闆和小哥忙著招呼來客:“歡迎光臨。一碗鱔糊,拌麵還是湯麵?”,用筆記菜名,或者向廚房傳話,廚房裡的小妹則一邊把鐵鍋炒得火星四濺,一邊給裡間下達指令:“後面的麵條送一下”。

一時間,好幾個人參差的聲音交疊起來。語氣和舉止雖說急促,卻有篤悠悠的秩序感。

“來塊鹹肉。”一位藍夾克衫客人對長腳說,這時他正在第一張桌前斬肉。

“鹹肉來了,一塊精肉。”他很快從第一張桌前的大塊肉上切下一小塊,用刀送到客人碗裡。據說,這是隻有少數老客人才知道的“隱藏菜”:只有候在長腳斬肉的當口,才能要求特定部位的肉,淋上醬油,撒上蔥花,配面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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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腳在斬肉,為做醬汁肉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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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十點,長腳斬醬鴨。這是他和徒弟小妹的絕活。

空閒時,老闆會站在門口面向乍浦路張望,和路過的熟客打打招呼。

“長腳,今朝儂老太婆還沒來啊。”一位爺叔問起老闆娘。

麵館接受電話訂外賣的時間截止到早上十點,老闆娘每天就是在大約這是時候來到店裡,這正是準備外賣的當口。

一堆泡沫盒、塑料盒在門口的第一張桌子上鋪展開。小哥站在桌前拿著老闆做好記錄的本子報菜名,老闆、老闆娘和一位小妹則在白色櫥櫃前按指令盛菜。小哥接過飯盒後,用記號筆在飯盒上寫上菜名和價格。四人間彼此配合,環環相扣,如同是生產流水線。

飯盒準備停當,他們分頭去送外賣,趕在下一撥客流高峰來臨之前。

隨著時間臨近中午,店裡的人流又逐漸稠密起來,煩躁的氣息也在斗室中升騰。

“放這個時候要想這裡的呀,做事體要動腦筋。”老闆娘手指指一邊的韭菜盤,再指指另一邊的肉盤,蹙著眉毛,數落起小妹來,語氣略顯急躁。

老闆見狀說道:“拿過來麼好了伐,言話多。”

“我不叫就不拿,一直重複勞動。”老闆娘厲聲回道。

空氣中似乎摩擦出了一點火藥味。只是還來不及升起餘波,他們就必須投入到下一秒鐘的活計當中,讓情緒在其中自然釋放。

在附近商務樓工作的上班族們接踵而至,漸次把“正廳”和裡間的位置佔滿。打包的客人則在白色櫥櫃前排起隊伍,越發令把這空間擠得水洩不通,一時人頭攢動。

“味道就像阿拉外公外婆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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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裡廂坐。”一位穿黑外套的男客人走進正門,長腳立馬上前招呼。他會意,徑直穿過廚房和走廊,走進裡間,做到最裡面靠窗的位子上。

“小胖,你吃什麼?”小妹從廚房跑來為他點單。

“一份蔥油拌麵……來個腰花吧,不要放蔥姜和大蒜,好嘛?”小妹記下,立即走開了。

小胖本名彭晟傑,一直在附近工作,從2002年開始,每週都會來麵館三四次。

“頭一趟吃的辰光就覺得,哇,這爿店是真的不錯啊,味道就像阿拉外公外婆燒出來的。噶許多年數了,老闆出的成品質量從來沒變過,每天從早上廂四點半忙到下半天三點,服務員一直是這幾個,老不容易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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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腸面

小胖笑說,這些年來,在樣樣都不變的麵館,自己的變化是“人胖了”。

隨著生活水平提高,又因為在餐飲相關行業工作,嘗過的三珍海味不計其數,卻始終難以忘懷這碗麵的味道。

“當初來吃僅僅為了填飽肚皮,吃好就結束了。阿拉現在來就是一種感覺,一種依賴。”他說。

人對味道的感覺是如何發生變化的?是因為吃的多了,還是經歷的多了?

“我有了小人以後,自己做家長了,慢慢會體會小辰光阿拉外公外婆對我的心態。”

小時候放假,小胖住在外公外婆家。外婆會給他燒各式各樣濃油赤醬的上海本幫菜,諸如獅子頭、紅燒肉。他總是站在外婆旁邊,親眼看著她一一把菜餚端上桌。在他記憶中,外婆的手勢並沒什麼特別:油熱了,菜擺下去,翻過來,炒兩下,擺點醬油,蓋頭蓋上悶一會,卻做出了說不出來的好味道。“就兩個字,好吃。”

如果外婆生病,不會燒飯的外公就會給他燒蛋炒飯。因為生怕他吃不飽,噴噴香的炒飯上面加了雞蛋一隻又一隻。考慮到他不吃蔥,外公會把裡面的蔥小心揀出來。

如今,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再也燒不動菜。小胖只好來麵館,重溫當年的味道。他會想起許多祖輩曾為他做過的事。

“我老早小學辰光,阿拉外婆會中上廂幫我來送飯,路上要走20分鐘。天老冷的辰光,阿拉外婆幫我送餛飩來,擺了一個搪瓷杯子裡廂,用毛巾包好,打開來還是呼呼燙的。”

“夏天放假嘛,阿拉外公挨個辰光還上班,落老大老大的雨。阿拉外公會撐把洋傘跑到弄堂口,去買一塊金雞牌的冰淇淋給我。我記得老清爽的,這個冰淇淋是花生味道的。”說到這裡,小胖仍然語速平穩,不疾不徐,只有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似乎透露了幽微的情緒,從走廊傳來的不停歇的剁肉聲如同是鏗鏘的伴奏。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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