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駝子講鬼故事:農村怪事

劉駝子講鬼故事:農村怪事

我們村,有一條穿村而過的人工河,叫紅星溝。紅星溝是村裡在全國學紅旗渠精神的年代挖的。村北是松花江,村南是農田。紅星溝穿村向南,將村子劈成了兩半,溝東溝西各一半。順著紅星溝,松花江的水滔滔南下,灌溉村南的大片農田。

紅星溝雖是新挖的溝,但很寬且深。江邊長大的孩子,水性都好。我從小就在溝裡玩。不開閘放水時,溝裡沒有水,溝底滿是雜草和衝下來的砂石,我們就在溝底挖沙子,打洞,時而還能撿到些新鮮玩意兒。開閘時,便是滿溝水,我們就泡在水裡,要麼摸魚,要麼游泳。

當然,這些活動都是揹著父母偷偷去的,放學後跟父母撒謊,說去同學家寫作業,同學跟他的家長說去我家寫作業,一串通好,就跑到溝邊,把書包往溝邊一扔,該玩玩,玩夠了回家。

但是在我印象中,我的父母,以及別的孩子父母,都十分忌諱我們去紅星溝裡玩,反而走遠一些,去松花江邊玩,就沒有那麼多說法,父母多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僅多罵上幾句,要是撈點魚或者河蚌帶回來吃,則可能罵也不會罵,有時甚至被誇魚大蚌鮮。

可紅星溝就不行,倘是母親知道我去溝裡玩,免不了燒火棍一頓打,恨不得燒火棍不折都不解氣。

小時候不懂,大一點之後才聽說,紅星溝裡面不安靜。

(一)

當年,村裡為了學習紅旗渠精神,決定挖一條河,引水灌溉農田。雖然工程不算大,但其實沒什麼必要。依江而建的村莊,地下水源很充足,平地挖三米,就有水滲出來,要灌溉土地,打井來的更快。但當時風向所致,挖條河,更能體現艱苦奮鬥的精神,所以村裡決定挖河,給鄉里彙報,鄉領導一聽,直拍大腿說這主意好,又給縣裡彙報,縣領導一聽,直拍腦袋說這主意好。

村裡生產隊長一聽,拍胸脯說保證完成任務,人家叫紅旗渠,我們就叫紅星溝,南有紅旗渠,北有紅星溝,一脈相承,閃閃發光,搞好了,沒準會引起中央的重視。

紅旗溝建設方案是,溝體通過村中空地,平地挖溝引水。獲得上面的支持後,生產隊號召全村人,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每家一段挖溝任務,別的不用管,只管挖就是了。

於是全民出動,洋鍬鐵鎬,竹筐木耙,肩扛手抬,人山人海,紅星溝就這麼動工了。挖了幾天,紅星溝雛形初現,工程進展順利,勝利在望,鄉里的領導高興,幾次來工地慰問。

這時候,在溝中心位置,挖出來一個洞。

那是村民老杜挖到的,挖溝挖到離地面一米的時候,鐵鍬下去,一腳踩了個空,塌了下去,清理一下,看見一個水桶粗,滴流圓的洞口。見有洞,老杜誒了一聲,引得旁邊的人都湊過來看,趴在洞口看看,裡面黑洞洞的,垂直一米左右拐彎了。

在場的互相問了問,看有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打過機井,都說沒有。

那就有可能曾經是狐狸洞,村前村後這種洞不少,有村子之後,狐狸嚇跑了,成了廢洞,被掩埋了。於是接著挖,又挖了一米深,發現這個洞又拐了個小彎,沒有見底的意思。

社員們叫來了生產隊長,七嘴八舌地描述這個洞。隊長站在洞口端詳了一會,說狗日的還能有啥,不就是個狐狸洞麼,拿水,灌。

大家一聽都挺興奮,紛紛放下手裡的活,過來灌洞。水灌洞是好辦法,任你洞裡有什麼動物,兩桶水下去,鐵定連窩端出來。不消動員,附近家的社員主動回家拎水,其他在場的則端著農具,在洞口邊候著,預備著不管鑽出什麼來,一傢伙拍死就完了。

可是,一桶水下去,連個泡都沒冒。接著倒。兩桶,三桶。一連倒了十多桶水,毫無反應。這下大家熱鬧了,說這洞沒底,不會是泉眼吧,又說不可能,泉眼應該往出冒水,不該是乾的。有的說八成是地道,聽老人講當年抗戰時候挖的,又說不會,地道哪有這麼窄,小孩子都鑽不進去。也有的說,那可能是什麼動物成仙成精了,在洞裡修煉呢,大家哈哈哈笑說,它敢成精!

議論紛紛後,該咋辦得讓隊長定。隊長膽子大,不信邪,說媽了個巴子的,這精那精的,啥精能精過人?紅色江山都能打下來,還怕牛鬼蛇神?你們別整天宣傳封建思想,與天鬥其樂無窮,與洞鬥也其樂無窮,灌,接著灌!

當下便形成了灌洞方案,隊長安排人看住洞口,又派人去鄉里借水管子,計劃把管子一頭伸到松花江裡引水,一頭插在洞裡,江水綿綿,灌滿為止。

第二天一早,管子拿來了,鋪好,放水。水一衝,碗口粗的皮水管充氣一樣鼓了起來,松花江水順著水管灌到了洞裡,大家就圍在洞口,看著水嘩嘩流進洞,等著洞裡的傢伙鑽出來。

水管不間斷的向洞裡灌了一整天,月亮都爬上來了,水還在灌,洞還是那個洞,連個毛都沒看到,哪怕鑽出來個老鼠,也算是有個驚喜。

早上灌到晚上,開始時大家的好奇心還有,慢慢就淡了,又說這個洞其實是連接著松花江江底的,江水灌到洞裡,又從洞裡流回到江裡,是一個循環,灌到猴年馬月都灌不滿,白費功夫。

大家很失望,又繼續幹活去了。但隊長不死心,說如果灌不滿,就挖。

到了晚上,隊裡安排老杜和我大伯值夜班,主要是看著水管子,公家的財產,別讓別人拿走賣錢。

我大伯年輕,是生產地的壯小夥。很高興地領了任務,便回家吃晚飯,準備飯後上崗。回到家,大伯邊吃飯邊把白天的事情,當故事給我奶奶說了。

我奶奶聽了,感覺有些不對勁,說哪有這麼深的洞呢,難道是?是冥洞?

(二)

冥洞是屍娃打的洞。

屍娃不是娃,是在地底下活著的一種長得像小孩子的動物,傳說是夭折的孩子被成精的動物借屍。屍娃從生到死,都只在地底下穿梭,從來不出地面。屍娃以人屍腐肉為生,能感應到方圓百里哪裡埋屍體了。嗅到後,便打洞過去,從棺材底掏個洞,吃掉屍體身上的腐肉。由於只吃屍體,屍娃是極陰的動物,因此在陰間當鬼差,所以,冥洞又被認為是通向陰間的洞。

久而久之,我們那裡很多地方供奉屍娃,當做神靈,求它保佑。我小時候見過很多屍娃的畫像,不過都是想象的,家家畫的樣子不同,但有一點,大體上都認為屍娃是人獸合一,所以很多屍娃都是一個小孩加上某個動物的結合體。

很多年以後,我曾經專門求證過屍娃是否存在,後來在《山海經》中看到“狍鴞”,“其狀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感覺有些貼近,而聽說“狍鴞”又是傳說中的饕餮,就覺得又不是了。

人們供奉屍娃,還有一個原因是,屍娃是至陰之物,從來不會來到陽間。如果在地上挖出冥童的洞,這個地方又沒有新葬的人,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個地方要有大災,陽間會變成陰間,整個村會成為一座墳。

老輩子人有句話,“不怕秦廣生死簿,就怕屍娃翻陰陽”。翻陰陽,說的就是屍娃將陰陽翻轉,陰陽一翻,閻王爺要來收人了。早年前,我們附近的一個村子被一場大火焚了,那是刮春風時,上風向柴垛起了火,村裡上百人全部葬身火海,大火後,有人看見屍娃從地底下鑽了出來吃屍體。

奶奶戰戰兢兢又很虔誠地給大伯講了這個傳說,大伯一聽,很是不屑,跟奶奶說,媽你可別瞎說,哪有什麼屍娃,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的,那些都是牛鬼蛇神,都要打倒的,你可不能出去跟別人說這事聽見沒,讓別人聽了惹麻煩,最近批鬥正嚴著呢。

奶奶一聽也就不言語了。當天晚上,大伯和老杜就在工地上值了班。江水汩汩作響,耳邊蛙蟬鳴叫,舉頭星河燦爛,夜晚寧靜安詳,兩個守夜的在工地上巡視到了午夜,見沒有什麼事,便都打個地鋪,看著天聊著天,說著今年莊稼的收成和生產隊裡的雜事,漸漸睡了。

天剛矇矇亮,大伯就起來去看水管。走到洞邊看,水管還在,水還在流,就放心了,轉身正要離去,忽然感覺洞口有些異樣,仔細一看,大伯媽呀一聲坐到了地上,手裡的鐵鍬也扔到了一旁。老杜聽了,以為大伯這邊出了什麼事,也爬起來兩步過來看,順著大伯手指的方向,只見一排清晰的小孩子腳似的腳印從洞口延伸到了遠處。

老杜膽子大些,對我大伯說這有啥怕的,肯定是洞裡的玩意鑽出來了,我看看去。說著,老杜就碼著腳印往前,邊走邊分析,發現腳印從洞口出來,走的是松花江方向,看著這腳印像小孩子的,又有區別,是平的,比孩子腳略寬,而且只有三個腳趾頭。老杜邊看邊追,沒多遠,出了紅星溝河道範圍,腳印不見了。

等到社員一上工,太陽還沒出山,洞裡鑽出怪物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然而,村民們聽到消息後,不但沒有恐慌,反而很興奮,各個摩拳擦掌,嘴裡罵娘,大家商量著,全村齊上陣,把怪物抓住,送到縣政府,妥妥的大功一件,整好了,還能被樹立全縣的典型。

最興奮的是隊長。他彷彿感覺那腳印不是腳印,而是自己升遷的路。馬上,隊長如將軍般,制定了作戰計劃,安排十幾個人圍著洞口,繼續灌水,再安排八隊人馬,帶上鉤杆鐵齒,身上揣著二踢腳,分八個方向尋去,看看腳印有沒有再次出現。隊長反覆交代,敲鑼打鼓嚇唬怪物現身,一旦發現,馬上放個二踢腳通知大夥趕過去,集中力量抓活的。

(三)

當時持反對意見,是村裡的老人們。老人們歷經世事,對未知事物心存敬畏,特別是我奶奶,從知道腳印出現後,就嚇得魂不附體,她反覆唸叨,肯定是屍娃來了,要出大事了。

年輕的社員們不管那個,人定勝天,天都能勝,有啥怪物還能大過天?就這樣,挖溝的事停了下來,全村的壯勞力,都被調動了起來抓怪物。

事情在當天晚上戛然而止,風向突變。全村人張牙舞爪找了一天的怪物,沒有任何進展。到了晚上,大家都撤了,隊長又安排我大伯和老杜守夜,這次約好,老杜先回家吃飯,吃完過來替我大伯。

我大伯在工地上等了兩個時辰,沒見老杜來。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大伯尋思老杜是在家喝小酒呢。老杜兒子女兒已婚,老伴也過世了,就他一個人生活,平時沒別的愛好,喜歡喝點酒。

又等了會。到了十一點了,還沒來,我大伯心裡有點急了,心裡埋怨老杜不靠譜,就去老杜家找了。老杜家在村子的正東,離在挖的溝不到一里地。到了後,看見老杜家燈亮著,大伯嘴裡邊嘟囔邊推門進屋叫老杜。

老杜家裡燈光闇弱。大伯進屋,看見老杜正在炕上躺著,心說老杜真會享受,這是喝完酒睡著了,所以過去推老杜的頭,一推覺得不對勁,感覺手上滑溜溜的,定眼一看,頓時嚇得全身發酸,兩腿像融化了一樣。

那炕上躺著的老杜,早已經沒了氣息,全身只剩下一張皮軟趴趴地耷拉在骨頭上。

大伯嚇得張著嘴,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動,連滾帶爬出了屋,扯著嗓子語無倫次的哇哇叫。

半個小時後,隊長帶著大隊幹部一眾人來到了老杜家,老杜兒子女兒都已經到了現場,又哭又嚎,又不敢靠近,亂作一團。隊長看了一下慘不忍睹的老杜,頓時嚇得心驚肉跳,忍者恐懼和噁心,安慰了一下家人,叫人趕緊把老杜抬上馬車,連夜送鄉里的衛生院。

天還沒有亮,村裡就傳開了,說洞裡爬出的怪物把老杜吃了。等到天亮時,傳言又加了一條證據。送到鄉里衛生院的老杜身上,發現了一個圓洞。圓洞在後背上,碗口大小,像是硬撕出來的口子,從口子往裡看,老杜身上的所有肉和內臟,全都不見了,像是被吸乾了。

雖然鄉衛生院和村裡極力封鎖消息,可謠言如風中飄著的柳絮,越用力捂飄的越快,老杜慘死的事,不到一個上午,就已經人盡皆知。有人說是報應,肯定是做惡事了,這輩子沒做就是上輩子做的。

有的人家供奉屍娃的,心裡稍微安生些,還頗有幾分沾沾自喜,好像盼來了主心骨一樣,大有“讓你們不信這下傻了吧”的心理。

隊長感覺事情超出了可控範圍,上報了鄉政府。鄉里面來了領導,一問情況,先是把隊長批評了一通,怪他有事不報,小事拖炸。同時,鄉里出經費,先把老杜火化了,對外稱老杜喝酒猝死,嚴格保密,誰要宣傳誰就是反革命。

同時,他要求,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價抓住怪物,不能讓怪物跑到別的村危害鄉里。

此時,最難過的,是我們一家人。大伯看到了老杜的死,又驚又嚇,一時間神情恍惚,躺在炕上病入膏肓了一般。更主要的是,大伯和老杜一起守的夜,外面紛紛傳言,大伯會是下一個被怪物吃掉的人。

爺爺奶奶和一家人無計可施,只能圍著大伯,瞪著眼睛死守。奶奶還專門找來了一塊厚鐵板,墊在了大伯的身下。這是奶奶聽說,很多地方怕屍娃掏了下葬的人,所以在棺木地下,要放一個有多厚就多厚的鐵板。

(四)

抓捕怪物行動的第三天,那個腳印又出現了。還是洞邊,這次腳印的方向,與上次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怪物是從外面回到了洞裡。

這些人們真的慌了。在老杜死後,這個洞口已經被隊長帶人二十四小時看守,又向上級申請了槍,派民兵端槍守著。在這種情況下,怪物大搖大擺地自由進入洞口,這讓所有人都莫名驚悚起來。

無形的恐懼令人崩潰。這個時候,隊長想起了邱老,那個還在生產隊牛棚裡關著的人。邱老八十多歲了,清末的老學究,很有些文化,上知天文無數,下知地理無邊。對奇門遁甲、易經之類的玄學很精通。民國時做過教師,退休後,他還給很多人看過事,後被打倒關起來批鬥。

想起邱老,隊長馬上跑到生產隊,把邱老請了出來。邱老是個乾瘦老頭,八十多歲了,被批鬥折騰得死去活來,身體已經吃不消了,被隊長請到大隊部,一肚子沒好氣,不聽隊長講怪物的事,先要了碗大米飯吃,吃飽了,才盤腿坐在炕上,眯著眼睛聽隊長說這幾天發生的事,不住地點頭。

隊長說完,撲騰跪在地上了,說以前是自己不對,不該聽人指示批鬥邱老,求邱老萬萬發發慈悲,救救全村人的命。

邱老皺著眉頭,雕塑一般,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

救不了,這是命。

(五)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邱老說村裡發生的事是命,等於給事情定了性。隊長一聽,頭嗡地炸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雖然不知道這怪物是何來頭,但從事情發展的態勢來看,恐怕來者不是善茬,再加上邱老決絕的態度,這足以讓隊長心如死灰,如墜地獄,癱在地上,發痴發苶。

很久,隊長才漸漸緩過來,問邱老,那咋辦,那咋辦?

邱老說,閻王爺收人,誰也擋不住,叫鄉親們逃命去吧,能逃多遠逃多遠。否則,人只會一個一個接著死。

邱老說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不是辦法,閻王爺想收人,哪裡逃?於是孤零零地嘆了口氣,嘆完氣,眯著眼看隊長。

隊長知道邱老看他的用意——他的心思被邱老猜到了——寧可全村400多口人枉死,也不能把事情傳出去引起恐慌,當然這是另一種解讀原因。還有一種原因是,哪個縣,哪個公社也不會允許自己轄區內,整村的人出去逃難,這有損觀瞻,更何況是以躲避怪物的藉口。

是的,如果真的有不可抗拒的怪物,全村人要麼一死,要麼。沒有第二個要麼,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邱老看透了隊長的心思,哼了一聲下了炕,背起手就要走。隊長趕緊站起來拽住邱老,求邱老好好想想,能想出一絲辦法,全村人便有一絲希望。邱老沒吭聲。臨出門,隊長又問,邱老先生,如果無路可走,能不能看出來,下一個死的人,會是誰?

邱老停住腳步,沒有回身,抬頭看了看天,似有所思,轉過頭剛要回答隊長,生產隊的院門被猛地撞開了,鼓點般的腳步聲傳了進來,一個大隊幹部衝進了院子,衝著隊長喊,隊長,隊長,這下完了,林大民死了。

隊長啊!了一聲,本能地看向了邱老。邱老也很吃驚,眉頭擰成了疙瘩,嘴裡“嘶”了一下,說,怎麼是他?

林大民是我大伯。儘管我爺爺奶奶使出了全部力量,想盡了一些辦法,可是依然沒有保住我大伯。直到很多年後,在我的家族裡,都流傳著一個恐怖的傳說,傳說一個親人被怪物吃了。在我家家族祠堂名普上,別的逝者的位置,都是大大方方地寫上名字,只有我大伯的那個位置,貼著一塊紅紙,上面寫上我大爺林大民的名字。

親歷這件事的有爺爺奶奶二伯三伯,一直以來,他們都對這個事三緘其口,這些年,爺爺奶奶二伯都去世了,這個傳說就要被帶到棺材裡去了,我便找了在世的唯一的見證人三伯,想從他口中聽到更多的消息。

三伯老了,有些糊塗,也是人之將死,他同意打開思緒,回憶50年前的事,他想不起來太多,似乎也不願意想太多。他只記得,大伯因為老杜的死受了驚嚇之後,有氣無力地躺在一塊鐵板上,全家人守著,從未讓大伯離開視線。

那天,二伯不在家,爺爺奶奶三伯三個人輪流看著大伯,就在爺爺奶奶一轉身的功夫,三伯聽到一陣咀嚼的聲音,定眼看去,只見大伯好好的躺在那裡,身體忽地就癟下去了,就像跑了氣的輪胎一樣,連個聲音都沒有,轉瞬間,好好的一個人,只剩下一張皮,掛在骨頭上。

一瞬的衝擊,讓全家人驚恐的驚恐,哀嚎的哀嚎,三伯嚇得拉了褲子也渾然不覺,坐在炕上眼睛瞪得跟牛一樣,盯著大伯。最先反應過來的奶奶瘋狂的上來拽大伯,大伯的皮膚,像塑料袋一樣套在骨架上,一拽就脫了。奶奶不管不顧,只想拽大伯起來,一使勁兒,大伯的皮囊兜著骨頭被拎了起來,皮囊身後,一個碗口大的洞。身體下的鐵板上,只有一攤血水。

光天化日下,大伯在眾目睽睽下慘死,沒有什麼比這證明怪物存在更有說服力的了。爺爺受了重擊,啊啊地大喊,兩隻眼睛通紅,抄起鐮刀在屋裡大喊,說有什麼妖怪衝我來,我跟你拼了。可是對手在那裡都不知道,爺爺只是衝著空氣發狂。奶奶嚎哭著出去喊人,不一會兒,附近的人聚過來了,再一會,隊長拖著邱老也來了。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鄰居聽見動靜,都湊過來,但不明白真相,也不敢靠前,只是聽說我大伯死了,跟老杜一樣,就更加躲得遠些。

隊長來了,主心骨一來,奶奶好像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像塌下來一樣,堆坐在了地上打滾哭,邊哭邊喊屍娃子吃人了,雜種生產隊瞎折騰,挖什麼溝挖溝,挖出了妖怪害人。

幾個鄰居婦女過去拽奶奶,也拽不起來,再拽一會,大家索性坐地上跟著一塊哭。哭得也有道理,那段日子,每個人都感覺到大難臨頭,好像每個人的宿命已定,必死無疑,只不過都在排隊,早早晚晚會輪到。

(六)

邱老一說話,都把大家鎮住了,以為邱老發現了什麼。

邱老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大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臉色詫異,吸了口氣,說,不對。

精明的隊長從邱老的話裡聽出了希望,忙問怎麼了?邱老沒直接回答,說,先把大民抬走送衛生院火化,死了不能復生,注意蓋好,別讓鄰居看出來,就說喝農藥死了。

邊說,邱老和隊長退出了我們家,隊長馬上安排幾個膽大的村幹部去處理大民後事。然後問邱老,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邱老捻著稀疏的幾根鬍子說,沒有。

隊長再問,邱老不再言語,轉身就走。邱老先生清高了一輩子,被打壓了一輩子,在牛棚裡被鬥得剩下了半條命。現在傷疤一好,馬上就又清高了起來,早忘了被皮鞭沾水抽得整夜嚎叫的時候了。不過此時,隊長心虛害怕,只能像跟班一樣小碎步,跟在邱老後面到了大隊部。

這時邱老才停下來,對隊長說,按我說的做,準備煙膏子,越多越好,圓鏡子,越大越好,拿到這,越快越好。

邱老說時,隊長連連點頭,聽完,轉身立刻交代,幾個村幹部就分頭準備去了。

隊長把邱老請到炕上,問邱老該怎麼辦。

邱老說,如果沒有推測錯,你們挖出的洞,確實是冥洞,洞裡的怪物,是屍娃。接著邱老便把屍娃的傳說說了。

跟我奶奶說的大體一致,但顯然,邱老對屍娃更瞭解。

邱老說,屍娃是閻王爺的使者,閻王爺要收人了,屍娃就會出來索命。索命的方法很多,這吃活人肉,不過是肉體凡胎的人類必須承受的死法之一,不足為奇,陽間那些慘死的,橫死的人,在陰間來看,沒有不應該,沒有慘不慘,無非“司命者”是一種隨意的選擇而已。

然而,屍娃索命,無論以什麼殘忍的方式,都會留下一個東西,就是人體肉身上的定魂骨,所謂定魂骨,是額頭上發尖下一指處,一個隱隱約約存在的肉疙瘩。平常用手仔細摸,可以摸得到。據說,這個肉疙瘩非陰非陽,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一個人死後,留在陽間接收這個人靈魂的唯一載體。換句話說,定魂骨是一塊永遠不會死的肉體,人死後,皮囊與人沒有了任何關係,但這定魂骨,則是靈魂與陽間溝通的唯一物質。

很多人夢見死去的親戚朋友,便是靈魂入了這定魂骨,死者的靈魂再次復活了,與生者有了感應,這也是夢的起源說之一。幾千年前,人類就認為在人的大腦中,有一個不死的地方。到了漢朝,就有奇人發現了定魂骨的作用,只不過,在後來人們的演義中,把定魂骨演化成了第三隻眼,也叫輪迴之眼,又賦予了很多神話功能——就是楊戩的第三隻眼。

邱老又摸定魂骨的本事。然而,他在摸我死去大伯的額頭時。卻發現,我大伯額頭上的定魂骨被掏走了。

邱老一驚,心理肯定,取走老杜我和大伯命的,是屍娃,但肯定不是閻王爺收人。

隊長問,那是什麼?

正說著,出去找煙膏子和鏡子的人回來了。煙膏子是罌粟熬出來的,種罌粟違法,但我們那裡,總有人偷偷摸摸種些,收了之後熬成煙膏子,當藥用。特別是患了重病將死之人,疼痛難捱,一口煙膏子下去,麻痺神經,減輕痛苦。因為煙膏子能麻痺神經,因此人們認為,也能麻痺靈魂。

鏡子也是同樣作用,鏡子能把靈魂吸進去,大煙膏子塗抹到鏡子上,就成了控制靈魂的神器。邱老製作完神器,告訴村幹部,把這神器扣在紅星溝那個冥洞上,先把屍娃堵在洞裡再說,屍娃見了煙膏子和鏡子,一定躲著不敢出來。

不過,這煙膏子和鏡子的有效時間很短,扣在洞口只能起到一時作用,邱老希望,能挺的時間要儘量長一些,因為,他要找一個人。

邱老說,這屍娃吃人索命,不是閻王爺收人,而是屍娃被控制了。控制屍娃的這個人,極有可能,是人。

邱老解釋說,這可能有人報復你們,控制屍娃害人,給村裡造成恐慌。

隊長一聽,立刻挺起了腰,說他媽了巴子的,誰這麼惡毒,讓我知道了,非整死他不可。

邱老沒有理他,皺著眉頭琢磨怎麼破解這個局。在他看來,定魂骨是陰盡皆知的事情,是陰間收人的規矩,正常死亡的人,不會被摘了定魂骨。如果定魂骨被取走,顯然這是有人不知道這個門道,或者知道這個門道,施法術控制了屍娃,故意取走定魂骨。

故意取走?邱老不敢渾身一凜,不敢再往下想。他寧願控制屍娃的人,不知道定魂骨的事。當下最主要的事,是追根溯源,找到這控制屍娃的人。

此時,邱老已經忘了自己還在牛棚裡掛著號呢,全然像個鬥士一樣。

隊長看邱老出山,心裡激動,承諾只要渡過這次劫難,邱老就是全村的大恩人,生產隊絕對不會再找邱老麻煩。

(七)

邱老決定放線抓魚,跟蹤屍娃,找到本主。

決定後,邱老回到家,準備抓怪物的物品。他的家很久沒有人住了,滿是灰塵和蛛網。他也顧不上這些,看看四下無人,在屋裡把門鎖上,挪開板櫃,從櫃子底下的地上挖坑,掏出來一個小木箱子。

這是邱老以前藏起來的物件。他打開箱子,看物品都還在,又合上,在老伴的遺像前點了三根香,躬身一拜,轉身走了。老伴去世三年了,邱老每每想起,都思念萬分。

到了生產隊,隊長已經按邱老的要求,找了八個壯勞力過來待命。這些人一聽說邱老出山,都覺得底氣滿滿,穩住了心神。當下,邱老畫了八張過陰符,給每個人貼在了後心上。貼在後心上的過陰符,能讓這些人在六個時辰內開天眼,過陰間,看到平常看不到的生物。

按邱老的說法,屍娃是陰物,不會以物質的方式在陽間存在。這也是為什麼之前大家看到了屍娃的腳印,卻沒有看到實物。

隨後,邱老帶著他們來到了冥洞口。用羅盤測了方位,讓每個人背對著洞口,站在八卦八個方位錯開一點的位置上。邱老交代,一會兒,他要把蓋在洞口上的鏡子掀開。掀開後,大家要時刻看著洞口,如果屍娃從裡面出來,會沿著八個方向其中的一個方向跑走。這時,站在這個方位上的人,就會看到屍娃從身邊走過去,讓每個人錯開一點位置,便是怕屍娃從人身上穿過去。

每個人身上都貼了過陰符,陽氣最弱,能被屍娃看見,屍娃穿身而過,便是在身上做下了記號,只等來取命。如此一說,隊長才明白,老杜和我大伯便是守夜那晚,不偏不倚睡在了洞口其中一個方位上,午夜時陰氣盛,被屍娃過了身。

做好了準備,邱老和隊長找了一個安全的位置守著。不多時,站在洞口正北方向的人揮了一下手,邱老趕緊看去,只見一團沒有形狀的黑氣衝著正北方緩緩飄去。邱老心裡一驚,果然來了,他示意大家不要動,自己一個人跟了上去。

洞口正北不遠,便是滾滾松花江。邱老一路跟到松花江堤壩上,才發現,那團黑氣往江中飄了二百丈遠,倏地鑽到了江裡。

看黑影鑽進了江水裡,邱老心中一團不祥之感陡然升起,邱老最不想要的結果正在逐漸成為現實——屍娃鑽到了水裡,極有可能水下有“飼靈池”。“飼靈池”是飼養屍娃的地方。老杜和大伯被摘走的定魂骨,可能就在這“飼靈池”裡。

由於定魂骨是靈魂與人溝通的載體,利用定魂骨,便可以假借靈魂,引人自殺,很多自殺的人,死前都沒有意識,感覺被鬼推著,也是這個原理。

養屍娃的歷史悠久,屍娃雖是陰間之鬼,但因為其靠食屍為生,因此便為養屍娃提供了可能性。很早以前,就有邪人發現這個道理,因此發明了定魂骨養屍娃的邪術,後來甚至被軍隊利用。記得一本書中記載,當年,乾隆皇帝對厄魯特人實施種族屠殺,軍隊中就有一個專門飼養屍娃的營,利用屍娃組成的鬼軍,夜半屠村,人不知,神不覺,只有鬼知道。

人常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其實有的時候小鬼好見,人更難纏。縱使閻王再兇惡,也還是被活人給挖了牆角,想想也是無奈。

邱老得出這個結論,自己也驚了一身冷汗,世間異能者萬萬千,能從閻王手裡搶屍娃養的,實在是太可怕了。

松花江岸,鑄在原地一般的邱老,凝望著翻滾的江水,腦袋中雜亂無章。莫名其妙的挖溝,傳說中冥洞,已經現身的屍娃,慘死的老杜和大民,定魂骨,飼靈池,在邱老心中一遍一遍來回穿梭,搜刮著邱老年老的思維。

會是什麼人呢?

漸漸地,一個想法在邱老心中形成。

(八)

邱老腦中形成的計劃是,自己帶著八個壯勞力,潛入水中,定位尋找“飼靈池”,捉住屍娃。這並不是一個冒然的行動,而是邱老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做的最有把握的一個選擇。面對強大的對手時候,對付鬼比對付人要容易。屍娃是陰間之物,但並非不可擒獲,捉住屍娃,便可以引出幕後養屍娃的人,也就可以找到真相了。

想到這,邱老便要下堤去,叫隊長和那八個壯勞力備船,準備下水,可就在一轉身之間,邱老隱隱感覺事情有些不合常理,他邊往大堤下面走邊琢磨,以上帝之眼俯視著整件事,形成了一副圖。

邱老尋思,松花江自西向東流,紅星溝由北向南穿村而過,這是南北與東西垂直的兩條水道。冥洞口發現在幾乎村子正中間,而老杜家,在洞口正東不足一里,我大伯家,也就是爺爺奶奶家,也就是我家,在冥洞口的正南方,也不足一里。

想到這,邱老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北?東?南?方位?屍娃出洞?陰陽翻?陰陽翻?陰陽翻?

我的天!邱老唸叨了幾次,似乎是做實了一個想法,大吃一驚,一口涼氣吸進腹中,混著滿肚子的疑問和驚悚,從口中擠出來冰冷冷的三個字,乾坤墓。

乾坤墓是邱老心中幾十年來的疑惑。

那是民國二十年,全國發生了大範圍洪災,我國境內各大江河告急。松花江也是重災區,洪水暴漲,決堤多處,兩岸餓殍遍野,淹死餓死者無數。時值國內軍閥混亂,土匪橫行,政府無暇顧及百姓,很多災區只能任由自生自滅。政府只是象徵性地派出一小股兵丁,說是救災,其實是收屍,打撈淹死民眾的屍體掩埋,避免發生大面積瘟疫。

被派往我們鄉里救災的,是一個十來個人的隊伍,帶頭的是一個當官的,別人都叫他金團長。金團長帶著手下的兵,租借了當地學堂的院子。說是租借,其實就是臨時用一下。當時,邱老年輕,正在村裡的學堂做教員,由於洪災來了,學生沒了,學校停課了,其他的教員躲的躲,逃的逃。邱教員顧家和妻子,沒跑,因此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學堂守著。縣教育局要求各學堂的教員要配合隊部救災,於是,這邱教員便被派來幫金團長一夥人救災。

邱教員是個文弱書生,心懷家國志,手無縛雞力。金團長看邱教員沒有什麼大的用處,也沒打算用他。但邱教員看百姓流離失所,也想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就主動幫著金團長收屍。

那場洪災,導致村子荒廢,十室九空,九死一生,淹死的人不計其數。民房裡,河道里,淤泥裡,田間地頭,房前屋後,到處都能見到屍體。金團長也習慣了,見到屍體,不管男女老少,不管什麼死相,他都沒什麼反映,只叫人挖出來就是,然後統一抬到學堂後面的空地上。

可是,屍體太多了,太多了,密密麻麻,幾個村子死的人摞到一起,足有上千具。遠遠望去,一座屍山。

邱教員見那麼多屍體,心理上承受著巨大的壓迫,尤其屍堆裡,還有很多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心裡更是痛苦難言,每天只能誦經超度亡靈,祈求心理上的安穩,也祈禱金團長他們儘快處理了這些屍體,讓他們早日投胎。

然而,這個金團長反倒是不慌不忙,直到把附近村裡排查的差不多了,才準備下手處理。可是,他處理這千具屍體,不燒不埋,反而安排手下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從屍體堆裡,挑了四具,分別擺在了屍山東西南北各400多米遠的四個方位,又叫人把四個屍體的頭割下來交給他。

做完這些,金團長拎著四個人頭就走了,並叫所有人撤離現場,警告任何人不允許偷看,也不允許靠近,否則後果自負。

大家躲都躲不及,誰還會往前靠,所以也都離得遠遠的,該幹嘛幹嘛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邱教員驚恐地發現,學堂後面摞著的那上千具屍體,一夜之間都不見了。

這讓邱教員十分疑惑。那可是上千具屍體啊,就是一隊官兵一個一個抬走,抬一宿也不見得抬完。可眼下,沒見到埋,沒見到燒,也沒見到拉走。就這麼一夜之間,無痕無跡,似乎從來沒存在過。

邱教員趕緊去問金團長,金團長卻怎麼也不說,只說埋了。問得煩了,金團長便暴跳如雷,脾氣大發。邱教員看問金隊長問不出來,便想辦法賄賂金隊長手下的兵丁,向他們瞭解情況,賄賂了很多次,這些兵丁才有一個鬆了口的,但他也不知道金團長用的法術是什麼原理,只知道,這叫乾坤墓。

(九)

此後多年,邱老一直在琢磨這種叫乾坤墓的法術,然而查遍史籍,也沒有發現對乾坤墓的記載。他推測出,這乾坤墓,便是以天地為棺槨,靠邪術形成一個純陰的封閉空間,像墓一樣,所以叫乾坤墓。但他實在想不通,靠法術讓上千具屍體全部消失,這種法術太超出常理了。

這件事,成了邱老一生的疑惑。此後很多年,他還曾去找過金團長,詭異的是,金團長在完成松花江邊救災任務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此時,松花江邊的邱老把這些事連到一起,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或者說只有這一種可能,那便是,當年金團長佈下乾坤墓,四具屍體圍作墓底,又割下屍體的頭,取下定魂骨作為誘餌,那麼,在墓底中間,應該有一個冥洞,上千具屍體消失,極有可能是無數屍娃從冥洞中鑽出來,吃了這上千具屍體。

想到這,邱老恍然。

原來,那金團長是養屍娃的。原來,那屍娃從一開始留下腳印就是有意為之,目的就是把邱老引下水。原來,老杜和林大民不是被屍娃衝了身,而是因為他們正好處在乾坤墓墓底四個方位的位置上。原來,這個村子,是要被幕後人做成了一個局,他要把整個村子變成一座乾坤墓,全村的人,都將成為這墓中之屍。

而現在,老杜和我大伯,已經成了東方和南方的兩具屍體,幕後人還要在洞口西方和北方,再布上兩個人,才可能做成這乾坤墓。

想到這,邱老一拍腦袋,大叫不好,他已經顧不得跑入水中的黑影,迅速跑下堤壩,大喊隊長快跟我走,然後向村子西邊跑去。八十多歲的邱老,跑起來居然兩腳生風,隊長和在場的八個人沒明白是什麼情況,但看見邱老跑,便跟著跑起來,跑到村西頭,邱老發現,村子正西方位置,是村民張治國家。

邱老邊跑邊想,如果這個乾坤墓的推斷成立,那麼,正西方這個位置上的張治國很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

心裡盤算著,幾個人跑到了張治國家門口。剛要推開院門進去,便聽到屋裡傳來了驚恐的哭喊聲。

邱老心一沉,心裡斷定,來晚了。

張治國死了。死法跟老杜一樣,跟我大伯一樣,跟邱老猜測的一樣,跟村民預想的一樣。想必,定魂骨也被摘走了。

不再敘述這個慘死的過程。

就在第三個人死亡的當天下午,村民失去了對邱老和對生產隊的信任。他們無法接受親人一個一個莫名而又恐怖的慘死。惶恐如瘟疫一樣,蔓延到村裡的每個人身上。恐懼,無助,憤怒。

有的村民開始舉家逃跑,他們忍耐到這個時候,已經是極限。逃跑,總比坐以待斃有希望。可是,逃跑的村民沒能跑出村子就折了回來,而且還帶回來另外一個消息——村子被封了,各個方向都有兵荷槍實彈把守。

誰也沒想到村子已經被兵圍住了。開始,老百姓一見到當兵的很親切,都以為救命的恩人來了。沒想到,當兵的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沒有聽村民的解釋,只是握著槍,平淡而又不容置疑地告訴村民們,老鄉,你們不能逃,老鄉,這是命令,老鄉,不要逼我。

邱老最開始的預測是對的,命運給人的,往往沒有第二條路。

(十)

第三個人已經死了,邱老幾乎可以肯定他的推測沒有錯。只要四個方位上的人都死了,乾坤墓就成了,會有無數屍娃從洞裡湧出來,把這個村子變成一座人間地獄。

邱老叫人安頓死去的張治國,就地掩埋。安排完,邱老又想到洞口北方的人,這是乾坤墓的下一個目標。氣喘吁吁的邱老跑不動了,他讓隊長趕緊派人,去洞口北方400多米的地方去找人,看看誰家在那裡,把人帶出來。

剛說完,邱老意識到自己錯了,因為,正北方沒有住戶。

紅星溝從北方向南挖來,正是因為北方沒有住戶,正南方只有包括我家在內的零星的幾家,一馬平川的空地,工程才得以實施。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邱老一陣眩暈,一跤跌在了地上。線索剛剛找到,又斷了。此時的他內心焦急萬分,全村人的生死存亡,全系他一人之手。而且,一天之內,連著慘死了兩個人,巴掌大的小村子,瞞是瞞不住了,眼看著村民的情緒已經難以控制,萬一群情激起,他們只會被圍剿。

長嘆一口氣後,邱老緩緩地站起來,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咬著細碎的白牙說,來吧,那就將計就計,來個你死我活。

邱老意識到,既然對方想布乾坤墓,又分別在東南西三個方向布了局,那麼正北方沒有道理被疏忽掉。除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這個地方提前葬有被摘了定魂骨的屍體,另一種是在佈局者施法期間內,這個地方死過人。然而,正北方因為挖紅星溝,已經被破土,地下什麼都沒有,同時,近期也沒有在這個方位上死過人。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正北方位,是故意留下的空缺。

這就是乾坤墓的巧妙之處,也是核心之處。如果墓中是已死之屍,靈魂已去,則乾坤墓的作用是為了為屍娃提供屍體,即處理了屍體,又養了屍娃,兩得。而如果,乾坤墓中被圈住的是活人,活人被屍娃吃掉後,死者的靈魂便可以由冥洞前往陰間往生,這冥洞本就是通往陰間的合法道路,可以順利投胎,因此,不會在陽間留下無數的冤魂野鬼,兩不耽誤。可以說,這乾坤墓,是安全係數較高的養屍娃的辦法,神不知鬼不覺。

因此,只要用一個影屍(法師用陰間散魂做的影子屍體)充當正北方位上的屍體,引出屍娃後,再打散影屍靈魂,則必然在乾坤墓的正北方向上留一個口子,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放出這些孤魂野鬼,任其禍害人間。

想到這,邱老感覺到後輩發涼,毛骨悚然。這真是一個一箭三雕的毒計,既養了屍娃,又屠了全村造成恐慌,還放出大量的孤魂野鬼擾亂人間安寧。

如果不是十世積累的仇怨,段不然會用詞歹毒至極的手段。

此時,看看天色已晚,時間緊迫,邱老估計,對方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子時施法屠村。全村400口人的性命,就在今晚會有個說法。

(十一)

邱老把隊長和其他八個人叫到身邊,無奈地問,你們還相信我這個老頭子麼?隊長點頭說,信。其他八個人互相看了看,也猶猶豫豫地先後點頭說信。

見此,邱老說,也許天命不該絕,那就賭一把。於是給他們安排了任務,自己則回到了他的家,那個老房子裡。

關上門,邱老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會兒。下地給老伴的遺像點了三顆香,舉手合十拜了拜,自己又緩緩地坐到了炕沿上,對著老伴的遺像看了許久後,十分不忍地說,老伴,這次太難,得辛苦你了,完事了,我就去找你。

說完,邱老抹了抹眼淚,轉身走了。

他來到了老伴的墳地。此時,隊長帶著幾個人正在挖邱老老伴的墳。不多時,棺材挖了出來,邱老叫隊長把棺材打開。隊長猶豫了片刻。邱老說讓你開那就開。棺材蓋撬開後,邱老有些激動,哆哆嗦嗦向裡望去,只見死去幾年的老伴遺體沒有腐爛,像睡著了一樣。邱老很欣慰,老伴去世之後,邱老專門配置了藥物保存老伴遺體,為了讓老伴晚些化為泥土,等等他。

邱老挖出老伴的遺體,目的是讓他老伴做乾坤墓的第四具屍體。他說的將計就計,便是搶先布好乾坤墓,引屍娃出來。而做成乾坤墓,必須要有一具看上去剛死不久的屍體。由此,他想到了自己的老伴,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假局,必須得自己信得過,如果其他的屍體,又被去了定魂骨,萬一邱老做法失敗,這屍體保不齊會被乾坤墓中的冤魂衝了,最終釀成大錯。然而,雖然老伴去世很多年了,邱老依然信得過她。

時間緊急,邱老來不及多想,便把準備好的無骨符貼在了老伴的腦門上。貼上符,老伴頭上的定魂骨便會隱藏不見,被屍娃誤以為人已死,定魂符也摘走了。貼好符,蓋上棺,邱老叫幾個人把棺材抬到了冥洞口的正北方位置。

安頓好後,邱老叫八個人分別站在洞口八個方向得四十九步位置,形成井字局。

安排好後,邱老帶著兩個人,跑到冥洞口處。看著時間,已經晚上8點左右,距離午夜子時也只有兩個時辰,邱老計算好時間,從自己的箱子裡,掏出七顆一尺長的槐樹木釘,所有木釘上,都畫著引神符。在洞口一米遠地方,以“前三後四”方式釘在了地上,拿出一條紅布,把七顆釘子圍上,形成梯形空間。隨後,在梯形空間裡,他焚燒了事先預備好的蓋有“三元寶印”的表文。待表文焚燒將近的時候,邱老拿出小刀,割開手指,一股鮮血流了出來,他又隨手拿出一張黃紙,用鮮血畫了安魂符,扔到了火堆裡,然後把手指上的血甩到了表文上,看著表文和安魂符慢慢焚盡。

再看看時間,正好。邱老叫兩個人退到他身後,他在紅布梯形處又退了三步,跪到了地上,後面的兩個人也跟著跪下來。

跪了片刻,梯形陣裡的表文最後一顆火星熄滅,只見冥洞口處,一團黑氣緩緩從空氣中生了出來,不是飄出來的,是從空氣中生出來的。這黑氣慢慢聚集,越聚越黑,如墨一般,形成了一個長方體的形狀,豎在冥洞的上方,與這黑氣一比,漆黑的夜色倒顯得有些發灰了。

邱老趴在地上,看黑氣聚集得差不多了,開始默默唸著咒語。一遍,兩遍,三遍,直到七遍咒語過後,只聽得冥洞地下,一陣笛鳴聲由遠而近傳來,好像鑽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突然,笛鳴聲戛然而止。寂靜了片刻,一陣天塌地陷的轟鳴聲傳來,好像地震從江裡傳來的,又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

聲響之後,趴在地上的邱老,老淚縱橫,強忍著哭出聲來。

他知道,成了。

(十二)

原來,邱老搶在對手下手之前,利用老伴的遺體,做成了乾坤墓,乾坤墓一成,整個村子籠罩在陰氣之下,已經成為一座墳墓,子時一到,屍娃就會從冥洞中衝出,全村400多人,都會和老杜、我大伯、張治國一個下場。

為此,邱老用自創的井字局,通過五行錯位,在乾坤墓裡,形成了一個時間加速流轉的空間,讓屍娃以為到了子夜零時。此時,屍娃傾洞而出,正遇到了邱老請來的高人。高人震怒,收了屍娃,封了冥洞,毀了飼靈池。

邱老痛哭流涕是因為,這一切,他都在賭。

搶著佈局乾坤墓是賭,讓乾坤墓內的時間加速是賭,請高人幫忙是賭。這幾個賭局,都是邱老第一次押注,不管是哪一個輸了,就滿盤皆輸。

萬幸之萬萬幸,他贏了這一局。

邱老再抬頭看時,那冥洞,居然也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地面上,只有稀鬆的泥土。此時,正北方的江面上,江底泛出了汩汩黑水,融到了滾滾松花江中。

邱老不住地衝著洞口的黑氣磕頭,一直磕到黑氣慢慢變淡。

這一震,穩住了這個山村。村裡流傳著妖怪被邱老消滅的傳說。這個傳說,今天依然在那個小山村裡飄蕩著,在紅星溝裡流淌著。

紅星溝建成了。在鄉政府給縣政府,縣政府又給地委政府的報告中說,我們村村民,為挖紅星溝,日以繼夜,累到在了崗位上,三名群眾重病傷亡,全村百姓在鄉政府的帶領下,艱苦奮鬥,取得了巨大勝利,被表彰為先進村。

不久後,紅星溝建成通水了,但是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其實一開始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條並沒有很大作用,也沒有多大意義的河。

老杜、我大伯、張治國三個人都火化了,邱老幫助他們做了人工的定魂骨,定魂骨與三個人的骨灰分別葬了起來,讓他們與親人在思維上有聯繫,別讓親人忘記他們曾經存在過。

而在那年的下半年,我們省裡破獲了一起大案。

犯罪嫌疑人金某某,曾任民國時期軍隊校官,新中國成立後,冥頑不靈,不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帶領10餘人長期進行反革命運動,十分猖獗,宣傳迷信思想,散佈謠言,引起社會恐慌,影響極其惡劣,核心目的,是妄圖對我紅色江山進行挑釁。我公安機關在松花江畔的一個山洞內將其團伙抓獲,予以公開判決。

這個好像跟我們村沒有什麼關係。

還是說說邱老吧。這個傳奇的老頭兒,在事情結束後,他又回到了牛棚裡,原因是上面斷定這個怪老頭不好好挖紅星溝,反而搞封建迷信。

邱老把自己的老伴認真地埋了起來,告訴老伴,自己很快就去找她。然後他就去了牛棚,不過,這次關進牛棚裡,隊長和其他八個人,都對邱老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神仙一樣供著,邱老的生活安逸的多,所以,他活了很長時間。

金某某被判決的消息,邱老從廣播裡聽到了,他想起來民國二十年的那場洪水,想起來那上千具屍體,想起來那個金團長。

當然,大家最關心的,依然是邱老一直不願意說的問題,就是,邱老最後請來的高人是誰。

邱老總是笑笑,說,就是那團黑氣。

別人再問,黑氣是誰?邱老便以問代答,說,還能有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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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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