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把鑰匙,打開徐浩峰這把古意闌珊的鎖|武俠志

興亡千古繁華夢,

詩眼倦天涯。

孔林喬木,

吳宮蔓草,

楚廟寒鴉。

數間茅舍,藏書萬卷,

投老村家。

山中何事?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元·張可久《人月圓·山中書事》

徐浩峰又有新動作了,這回是關於他的新電影開機。將於六月份開機的電影叫《詩眼倦天涯》,取自元代散曲名家張可久的《人月圓》,全曲清麗淡雅,和徐浩峰那股書卷氣倒是很搭。

徐浩峰的影迷們苦等已久的《刀背藏身》據說今年上映,可是一直遲遲沒有定檔消息,這回《詩眼倦天涯》即將開機的消息傳來,倒是讓大家奔走相告。已經確定的主演包括陳坤、周迅等人,很是讓人期待。

在這期待的過程中,我又重溫了徐浩峰的幾部電影,從中提煉出五個關鍵詞,算進入徐浩峰電影世界的五個切口,更是五把解謎的鑰匙。

五把鑰匙,打開徐浩峰這把古意闌珊的鎖|武俠志

徐浩峰

想讀懂徐浩峰,少不了這五把鑰匙。

遺忘

徐浩峰總是熱衷於描寫一個失憶的時代。大的歷史背景往往是兵荒馬亂,人們個個自顧不暇,遑論關心國家命運和武學真傳。能活下來就是好樣的,身負絕世武功的大俠又如何,橫死荒野,一樣無人收屍。

何況記憶是有風險的,秉筆直書的,不肯屈服的,到頭來難逃厄運,司馬遷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乾脆忘了吧,失傳就失傳,湮滅就湮滅。忘掉傳承的武功,隱於市井,做個平凡百姓最安全。《師父》裡面耿良辰(宋洋)拉車的時候活蹦亂跳,可武功練好了,立刻死於非命。

武功再高,也抵不過人心的鬼蜮伎倆,非得記那些武術秘籍幹什麼?全部忘掉,才能沒有煩惱。

《倭寇的蹤跡》裡戚家倭刀法堂堂正正,威震江湖,可不到一代人就沒人記得了,反倒被認為是邪門歪道。 戚家軍的高手不肯忘,於是江湖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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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的蹤跡》

《箭士柳白猿》裡雙喜繼承了高超的箭術,成了武林仲裁人柳白猿,這箭術他不肯忘,於是捲入了一波又一波的紛爭。

忘了的人會比較快樂,可偶爾也很尷尬。

《師父》裡陳識(廖凡)練武之處被天津武館的人發現,鄒館長(蔣雯麗)站在練詠春的木樁前,大聲喝問:“連踢八家武館的戰績就是這東西練出來的?”這問話裡帶著疑問、驚訝以及無知,她是真不知道。

這遺忘背後,既有武學傳承中留一手防徒弟的戒心,也有武林中“強枝必剪”的古怪規矩。他們真忘了,於是開武館混得風生水起,可總有不肯忘的人出來攪局,外來戶陳識打了這幫人的臉,因為他提醒了這幫人:你們把祖宗的真功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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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憤怒麼?也不是,更像一曲輓歌。在善於遺忘的人們心裡,無論多大的事兒,幾個春秋過後,武林就會迅速遺忘。別說八家武館被踢,就算踢了八十家武館,當軍閥決心插手武林,有更大的熱鬧可看的時候,還會有人在意這些麼?

官修國史不足為憑,零星的真相散落民間,畢竟總有幾個不肯忘的人,是為稗官野史。

女人

徐浩峰的審美很有意思,在他所有的電影裡,女性大致分為兩類:要麼是杏眼含情,柳腰輕擺,是個柔弱而缺乏手腕的人;要麼是殺氣內斂,八面玲瓏,是個美麗而又危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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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有迷信,出門在外,碰見僧道、乞丐和女人,多半沒好事。古時候男尊女卑,想拋頭露面的女人,得真有兩下子。《一代宗師》裡面葉問(梁朝偉)闖金樓,跟他交手的人中就有迎來送往的姑娘,風塵之中,亦有奇女子。

徐浩峰的很多鏡頭,圍著姑娘的紅唇白腿,不為別的,只為捕捉那一絲風塵之氣。味兒不到,拍不出那份美來。

《師父》裡面鄒館長一個寡婦,卻撐住了天津武館的門面。“男人打天下,女人要守住。”想守住基業,就不能只會打打殺殺,危險都被藏在了背後,玫瑰總是帶刺兒的。鄭山傲(金士傑)帶著陳識看白俄女人跳舞,外行看的是白花花的大腿,而內行看的則是武功門道。

不聲不響間,在徐浩峰的鏡頭下,旗袍掩蓋了殺意,舞蹈遮蔽了陰謀。在各懷鬼胎的交談裡,桌上熱茶冒出的水汽氤氳了整個江湖,讓它顯得沒那麼冷血和殘忍。陽剛的江湖,終究需要溫柔的紅粉佳人來調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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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草草,有人看會死,沒人看也會死,男人對女人不重要,女人過得是自己的生死。”這句《師父》裡的臺詞,可以當做徐浩峰所有電影裡女性角色的一個註解。

有男人依靠固然不錯,沒男人照樣活著。愛情是可選項,但從來不是必需品。生逢亂世,誰都靠不住,女人還得靠自己。

美麗是她們的武器,而獨立是她們的名字,可能中間偶爾夾雜一絲順從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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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背藏身》

規矩

徐浩峰最好的作品是《師父》和《一代宗師》,一為導演一為編劇,而兩部作品都是民國背景的。老舍在小說《斷魂槍》中寫過:彼時的武林,已是一片暮氣沉沉。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禮崩樂壞的年代裡,大家活著都是為了討口飯吃,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敢問值黃金幾錢、白銀幾兩?

有人選擇背叛,同樣有人選擇堅守。

馬三(張晉)欺師滅祖叛出師門,按規矩來,得廢去武功,可他活得比誰都好。

宮二(章子怡)選擇了報仇,奉了獨行道,終生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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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仇這事兒,是多年以後才如願以償的,可見在邪惡橫行霸道的時候,正義很可能正被打得滿地找牙,雖然最後它總能到位,但是關鍵的時刻卻是缺席的。

規矩很有意思。對信奉它的人來說,規矩比人大,為了別人眼中可能迂腐的事兒,得赴湯蹈火,一諾千金。對踐踏它的人來說,規矩就是廢紙,形勢比人強,怎麼划算怎麼來。

這是飛速變化時代下難解的死結。你可以選擇跟著時代走,也可以選擇留下。我們或許心有疑惑,可電影裡都演得分明。葉問去了香港再不北返,陳識入津也留下了真傳,那些堅定身影的背後,都是時代的縮影。

在江湖的大規矩下,有的人活成了裡子,有的人活成了面子,都是時勢使然。

而徐浩峰自己呢?大概他借葉問之口回答了這個問題:“我選擇留在我的時代。”這也是一種規矩。

藏鋒

“刀為什麼有鞘,不是為了殺,而是為了藏。”《一代宗師》裡,宮老爺子常這麼教育徒弟。

生活太難了,在江湖上行走,大俠也是人,不吃飯也會餓,也離不了柴米油鹽。陳識吃螃蟹的時候,沒人覺得他是個高手,可市井煙火的氣息,卻掩不住內心的豪情壯志。畢竟高手不是寫在臉上的。

止戈為武,武俠以境界論,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高手,而高手最懂得內斂藏鋒。逢人就罵街,遇事就打架,那是街頭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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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學藝術的想像不同,行走江湖,更多的時候是和和氣氣,招牌一亮,拱手抱腕間,一場矛盾就此消解,憑的是聲望,留的是字號。

天下至柔莫過於水,可一旦發起水災來,遠非人力能夠抗衡。徐浩峰的電影裡,高手總端著一股勁兒,因為他們都在盡力藏鋒。鋒芒畢露的人,不適合行走江湖,老祖宗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就是這麼個道理。

馬三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成了萬人唾罵的漢奸。葉問明白這個緣由,所以他是一代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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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刃

三尺白刃劍,丈二紅纓槍,行走江湖,俠客總得有趁手的傢伙。中國歷史上兵刃繁多,可行走江湖時,常見的就那麼幾種,沒聽說過走江湖拎著一對兒碩大銅錘,扛著一柄開山大斧的。

但凡用奇門兵刃的,必有過人之處。

《師父》裡,徐浩峰安排了一場長街巷戰,各種兵刃讓人大開眼界,各種類型的刀都有,甚至連子母鴛鴦鉞都不缺,可以說是一場微縮的兵刃展覽了。雖然為了影片效果做了一些改良和藝術加工,不過尚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五把鑰匙,打開徐浩峰這把古意闌珊的鎖|武俠志

《箭士柳白猿》裡面有高明的箭術,《倭寇的蹤跡》裡面有無雙的刀法。不是說這些技巧有多麼神乎其神,而是它們的載體千錘百煉。每一樣的兵刃都是從實戰中走出來的,它是武術技巧的實體展現,更是武俠電影的工具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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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赤手空拳的武俠片,總歸是差點意思的。徐浩峰用開雜貨鋪一樣的羅列,向觀眾傳遞著一種“崇武淡俠”的精神,揭示著逝去武林的某種真實,哪怕這種真實已經受到藝術加工的二次處理,可卻是如今的我們所能接觸的、離武俠最近的真實了。所以,兵刃成了一種象徵,武林的恩恩怨怨都雲散煙消了,就剩這些兵刃還在訴說往昔的故事,仔細看去,都是沒落的哀嘆,低沉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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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峰在某次接受採訪時曾說:“做敘事藝術的人,有兩個守則,一是不做啟蒙,二是不做重複。我不寫武俠夢,只寫觀察到的現實,武林人士的精神痛苦,時代的矛盾和生活方式的急速轉換帶來的荒謬感。我要保留生活的質感。”

拿著這五把鑰匙,就能打開一段塵封的過往,那些過去江湖裡的真情實感,非得坐下慢慢品味不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在徐浩峰的電影裡,有我們逝去的江湖夢。

【文/趙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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