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距離

在我們之間,相隔一匹冬天的白馬。

有一種基本的物理性質,熱脹冷縮。無論什麼,是灑向天空的紙片,還是走在海浪上的赤足,都將在冬天的鱗甲間蜷縮。我和他,收縮在白馬的兩側,沉默不語,唯傾聽白雪的歌聲。話語蟄居在喉管的深處,我想吐出來,但現在不行,我要徒勞地等待一場能在寒冬發生的雷暴,沒錯,這是徒勞。

白馬的背脊很高,略高於無限的一半。高高的馬脊擋住了影子,而影子在那邊的風中獵獵作響,飄搖。也擋住了晨昏的交界,擋住了一束視線,換句話說,白馬擋住了一種表情,擋住了他紙張般的面孔,而那張面孔從前猶如火焰中的雄蕊。但我知道一切的火已成為一切的灰,我和他,被那匹白馬擋在了兩個世界。白馬其實也不是馬,有人說是海神的三叉戟,從中間入手,將一片大海割裂成兩堵高牆。

從前,不見寒冬,也沒有白馬,草還沒被啃光,而云依然佇留天上。我和他在溪流的上游相識,我們並肩坐在淺水中,看卵石怎樣被萌生。每一個春天有每一種酒,一對白鹿在蒿草間啜飲。我們懷著鷦鷯鳥的心臟,小心翼翼地,試著啄食對方額頭上陽光的穀粒。更多的雲來了,草坡上躺著我們,他伸出了食指,為我指點雲間飛躍的海豚。每當有海豚從雲中墜落,我就為他唱起一支悠遠的歌。有時候,或許清晨,或許是黃昏,太陽幾乎隱沒在大地的背面,我和他便披上燕子的服裝,在薔薇花發紅的眼皮下覓食,追蹤甘甜的蛺蝶,飽滿的熊蜂,以及被花房孵化著的銀色甲蟲。當我們停泊在春天的梢頭,我餵食他蜜芽,他笑了起來,幸福的模樣讓我陌生。而當暗人的春風拂過萬物的居所,他對我凝視,眼裡流露出一尾青魚。我明白他,我身體裡上百成千的魚苗朝他的眼神遊去。池水困住了魚群,我們倚靠在池水的鏡面上。輕輕地,我們張開口,用舌頭肢解對方。一段白色的手臂,一枚青金的眸子,兩具寫滿密咒的肉體,三千丈凌亂的髮絲,統統嫁接在池邊的柳樹上。密實的風拍打柳條,我們的身體隨風而蕩,抖落的柳葉在池水中化作又一尾青魚。我和他,一雙柳色的群山,相互纏繞,猶如春前的洞窟中,那些收斂毒液而交織的遊蛇。

“這匹馬是你帶來的,你應該把它牽走。”我面對白馬的側面,如是說。

馬的蒼白的側面,很像是風暴年份出版的地圖,只不過消失了風暴,消失了比例,地形與城市也從地圖上消失,只剩下一面龐然的蒼白。蒼白底下幾縷灰藍的血管,象徵著魚死網破後殘存的經線緯線。(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你應該把它牽走的。”我幾乎帶著哭腔。

悶熱的夜晚,母牛被澎湃的奶水脹醒。他把手伸向母牛的奶房,粗壯的手指像是在按動管風琴鍵。母牛得到快慰,奶水從奶房剝落,灑在泥土上,流經之處,大理石形成。他把我重重壓倒在冰涼的大理石上。羚羊在大理石上奔跑,獵神在大理石上屠殺,大理石上,我們做愛,我們撕咬。他的犬齒指認我的內腰,那兒俗稱“裡脊”;而我則對他含油的外腰窮追不捨。月亮是一把從血中淬火的彎刀,劃過我們的皮膚,在胸脯和嘴唇的交接處繪製一幅赤色的星圖。我在他棕櫚樹的身軀下高聲倒數星辰的名字。而晨光的手指穿刺黑夜的胸膛,不安中的黑夜,像豹子失去霧的搖籃,它會低聲吼叫。但我永遠充耳不聞,只能聽見血液在關節處敲擊穴位,而每個穴位都囚禁著一頭怒嚎的怪獸,拂曉時分,我將和他騎上怪獸紅棕的背,我親手為他點燃捆綁在器官的炸藥,也為自己點上,我們要趕在灰飛煙滅之前抵達生命的彼岸。太陽昇起,光線的長鞭抽擊黑夜退縮的影子。我聽說過,每天子夜都會有一個惡棍的頭顱被砍下,升起在天空的城樓上示眾,那個頭顱就是太陽。在明天,我想,我和他的頭顱也會被砍下,而天空將會升起兩個太陽,一個叫我,一個叫他。就是這樣的,對吧。

“我累了,”他站起身,把一片亞麻布披在身上,“我有些疲倦。”

“我們會成為太陽的,對吧?”我衝著他笑。

“我不知道,我的血還是熱的,但我不知道。”他抄起一個木瓢,往身上澆涼水。

“你看看太陽。”

“我去走走。”

“你去哪兒?”

“這裡的太陽真曬。”他指了指天,做出一個笑容,轉身走向樹蔭。因為有鳴蟬的喧鬧,我聽不真他離去的步伐。他越走越短,影子越來越長,直到他投入那片偽裝成樹蔭的雨雲,他的影子剛好生長到我的腳邊。

對著他的影,我問道:“他就在我的腳邊,他永遠不會離開我,對吧?”

是的,他沒有離開,他就站在我的對面,我們相距一點七米。但在我和他之間,白馬站立,我永不可能看見他現在的面容。許多以往的記憶伴隨鹹潮退去,我說不出他是法國人還是韓國人,他二十歲還是五十歲,但我記住了他的笑容所牽動起的每一道皺紋。在夜晚最寒冷的時候,我用他從前對我的三十個暱稱,為記憶中的皺紋一一命名,藉此取暖。我嘗試面對白馬的側面,向他喊話,儘管那已不是真正的話語。當然,我也從未聽到過他的回答,哪怕是一聲咳嗽。是因為冬天不利於聲音的傳播,抑或是他演變成了一片礦石,再不能發出聲響?我不知道,我可以苦笑,我的雙耳充斥狂風揉碎錫箔的噪聲,那是風中雪片受到摧殘時的歌聲。我回頭望向風的源頭,那裡只有一株枯樹,我和他的愛情曾經吊掛在那指向東南的棘枝,而這具愛情的死屍,早早就被收屍人的鐵鉤拖走,燒掉。

那一次,他拿到了律師證,我們乘坐列車,回他的家鄉慶祝。在列車上,我們並排坐著,十指緊扣。因為連日的疲勞,我的頭不時靠在他的肩上。身後的一對老夫婦,不斷抱怨車上的蒼蠅,讓我難以安眠。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正從我的掌心滑走,我睜開雙眼,他正在剝一枚橘子,橘子的顏色很明亮。

“你看,這就是秋天的果實。”他微笑著說。

然而橘肉似乎很乾癟,像某件被製成標本的小器官。他分給我一瓣,我差點吐了出來。

“其實也挺甜的。”我艱難地吞嚥,看著他被橘皮染黃的手指,我笑了笑。

“不,我覺得苦。”他說。

經歷無數次的日出,更多的日落,我撣落夢境的殘霜,醒了過來。他還在熟睡,我向窗外望去,那是無邊無際的黃色麥田,髒兮兮的,像存放過久的啤酒。那些在稻草人上歇腳的烏鴉幾乎與我同時醒來,疏疏落落,它們往與太陽相背的方位飛去。它們去尋找什麼?更多的食物,更多的愛情,還是更多用來歇腳的稻草人?

我輕吻他的臉頰,告訴他:“這就是我們的家鄉,我們到了。”

這一片地區有九個村莊,名字分別是秋天的九種形態,他的村莊是第九個。他領我去看村莊乾涸的池塘和失修的戲臺,為我講解每一條老黃狗的來歷,而我努力去聽。他會在中途陷入沉默,沉浸在對童年的回憶。每當在這種無聲的時刻,我就抬頭看雲,看雲間是否還有海豚飛躍。到了中午,睫毛般的霧氣被陽光驅散,他帶我去見他的父親,一位盲人。我們遠遠看見一間磚紅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下。他興奮起來,自說自話,腳步也加快了。我跟隨他身後,調整著自己的笑容。

“父親!”他的聲音不大,滿臉通紅。

老人坐在門檻上,調試著一把骨笛。當我們走的更近,老人吹奏起笛子,笛聲中有冰涼的故事。我聽他講過他父親的故事。從前,他的父親和母親過著平淡的日子,分享雲淡風輕的愛情。後來,他的母親在生產中死去,他的父親也瞎了雙眼,開始遺忘世界,每日撫弄手中的骨笛。我忽然有種想法,老人的骨笛必定是從妻子的身體拆解下來的。我們走到老人跟前,而老人把笛子吹得更加尖利,笛聲斷續,已不成曲,這或許是在意味,冰涼的故事被漸漸沖淡,最終徹底消融在冰涼的水流中。

“兒子,抽屜裡有些錢,你去買一隻雞,殺嘍,雞肉你吃,我喝雞血,我身子冰涼。”老人放下笛子,語調平靜。

“沒事的,沒事的。”我俯下身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瞎眼注視我,我像是同時面對兩個月球的暗面。老人把笛子遞到我手中,那根骨頭冰涼,我留下了眼淚。

自從被白馬阻擋,我試過很多方法去驅趕它,翻越它。對準白馬豎琴般的肋骨,我用發青的拳頭狠狠地砸。我高舉皮鞭抽打,打它的脖子與臀部。甚至有一次,我採一把井底的冰水,打鍛作寒刀,刺向它近乎透明的下腹,卻沒有一星血花。白馬的長臉側向我,嘶嘶發笑。它的身體不過蒼白了一些。我清楚它的能耐,我不再有擊敗它的打算,但我也要越過白馬,也要見他,要面對面向他問話。開始,我謀劃從它的腹下鑽到對面,當我彎下身,雹子一樣的馬蹄踢斷了我的鼻樑。我笨拙地模仿撐杆跳運動員,而竹竿被折成兩端。每一天,在夜色褪盡之前,我總能想到新辦法。我用雪片做成一葉扁舟,試圖橫渡白馬,幾乎被馬鬃的波濤吞沒。當我得知曾有一個集市被大雪掩埋,我便徒手挖掘,失去了三根手指,掘出了一雙冰斧,一道繩索。藉助這些工具,我攀登在白馬的脊背上,將要到達脊峰,我的歡呼聲引發了雪崩。當我費力地從雪堆中爬出,白馬就站在我的眼前,比任何時候更近。經過兩年八個月零二十八天,我放棄了。是的,他本可以輕易地牽走白馬,他沒有這麼做。當我為了翻過馬脊的高峰九死一生,他可能正在另一面抽菸看報。癱在雪地上,我仰望沒有海豚的晝空。這裡只有白雪的歌聲,一切又趨於安寧。白馬不可驅趕、翻越,它的存在,只是為了阻隔我和他。白馬就站在那裡,你可以挑戰,但不允許成功。

吃過午飯,我倚在牆邊尋求睡眠,他們父子在另一邊,四目相對,交換著神情。我在夢中,和他一起,沿著小河散步。我看見河沿有一條藍色小舟,他便提議登上小舟,任由它漂盪。在小舟上,他像以前那樣緊緊抱住我,扯開我腰間的紫色綢帶。我雙眼含笑,品嚐他的耳垂,告訴他這一切都像在夢中。結果,無數燃燒的松果從半空落下,落入領子裡,點著了我們的衣服,他受到了驚嚇,跳入河中,一點漣漪也沒有。醒來,房間空空如也,外面是人聲的喧譁。走出房子,我看到他和幾個瘦小得雷同的男人,那可能是他兒時的夥伴,站在山坡的稜角上,拉滿長弓,臉上煥發認真的笑容。趁著風低,他們射殺鴻雁,而放飛鴻毛。拔光羽毛的鴻雁被箭鏃貫穿胸口,從山坡滾落下來,血跡像車輪碾過一路的衰草。我拾起其中一隻,把它貼在胸口,它的身體依舊溫暖,而眼睛註定要被北方的寒霜永遠蒙上。他手握一串鴻雁的脖子,開口吟唱古代將士凱旋的歌謠,朝我走來。

“這些雁鵝可肥了,你回去把它們都收拾好,朋友們今天來吃晚飯。”

“我不會吃它們,我不會平白無故殺死這些生靈。”

“天黑就開飯,我去買酒。”他把那串脖子送到我的懷裡,我不讓他這麼做。

“你自己收拾!”迎著他憤怒的目光,我要把他推開。那一串鴻雁散落地上,長而頹軟的脖子交錯在一起,彷彿一個個疊加的問號。

“你看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他發出乾柴一樣的笑聲,用一串穢語辱罵我。接著,他親吻我的額頭、鼻尖、下唇。他走開了。

我站了很久,並無眼淚。烏鴉自西方飛來,它們還是依戀這裡。那些飛行著的巨大陰影投射在衰敗的大地上。我奔跑,拋開那些散亂的鴻雁,彎弓的男人,山坡下的紅房子,也拋開了他。我穿過重重落幕般的陰影,在鴉群向東的航道上逆行。我目睹太陽如觸礁的帆船,無望的沉淪,跌入大地潰瘍的傷口。我喘著粗氣,土地的神靈因為我的奔跑而流汗,在我的腳下喃喃求饒。但很快,上升的夜色淹沒了土地神的口齒。涼風趕了上來,為我的脛骨助力,慷慨賜予我甘菊的王冠。那些聳立著鋒芒的星體,是我吐向天際的鐵蒺藜。我的腳邊生起大風,足以把渾圓如滿月的白兔揚起在高空。我用餘光偷瞄身後的屋廬,人們點明豆粒大小的燈光,以為這就能滿足貪婪的黑夜。夜愈發深厚,而我不肯停下,夜的醇酒迷醉了我的精神。前方的山丘,跳躥著四五叢鬼火,我聽說過這個故事,鬼火是狐狸在追逐自己閃光的尾巴。我認定那叢最明亮的,要和它較量。我展開翅膀,藉著風梯朝山丘飛去。鬼火灼目,卻靜止不動了。我收攏飛羽,躡手躡腳地撥開草叢。然而沒有鬼火,沒有灼人的閃光,一隻溼漉漉的狐狸窩在草坑中瑟瑟發抖。由於常年在驚恐中奔逃,它的耳朵被風刃所侵蝕,殘破不堪。喪失了所有力氣,我坐在草上,撫摸著它,同時也撫摸自己。狐狸用眼神回報我,而那對眼睛正是月球的暗面。我感受到了驚恐,不敢再觸碰它盲目的眼神。瞎狐狸一瘸一拐地走遠,我想起了所謂鬼火的故事,也是他在夏日的激情後,哄我睡覺的一則童話。我想起了他的三個吻。我想起了他。涼風手牽著手,團團圍繞我體內僅存的熱量舞蹈。正在我使勁搓手的時候,有人在遠處點燃煙火,夜空爆炸出幾種再普通不過的圖案。煙火紅的綠的,很快就在涼風中消逝。而難聞的硝石氣味,久久沒能散去。

次日清晨,我和他並排坐在觀光牛車上,我們十指緊扣,一語不發。牛車緩慢,像極古朽的時光。那一天,我們離開了村莊。

不久之後,他到國外出差。我們照例每週兩個電話,有時候無話可說,便照著報紙上的新聞朗讀。在沒有他的日子,生活也過得充實,我背誦選本上的美文,看購物頻道,與女伴討論男人,在該笑的時候大笑。每個夜晚,我嚎啕大哭。而在早上,我打起精神,和年輕的同事曖昧。儘管我向來注重飲食健康,但在這段日子,我感覺自己胖了不少。兩個月後,他出差回來,當時沒有注意到,他的手牽著一匹冬天的白馬。

這麼多個冬天過去,說白了也只是一個冬天。每到夜晚,我都用雪水煮茶。滾燙的茶水,我選擇一口灌下。當我想起我們的相識,我們在大理石板上的廝殺,我便發現原來茶也可以痛飲。喝剩的茶水,我用來擦拭白馬皴裂的後背。白馬老了,它的四肢在寒風中打顫,但它永遠不會離我視線而去,除非它的主人將它牽走。它的主人大概也老了,我把破碎的手掌插入白馬的鬃毛,嘆息著。

“我和他,他和馬,馬和我,我和他。為什麼會有一匹馬?為什麼呀?”我盤問自己。

日落又星沉,為了打發時間,除了用空白填補空白,我會做夢,即使清醒著。去夢見不一樣的雪,不一樣的枯枝敗葉,但夢不見過往的時光,夢不見他。每個夢中都有白馬,但常會是另一種模樣。在昨天下午的夢裡,白馬是一條沒有兩岸的河流。在其他夢中,白馬是一面鏡子,鏡中站著赤裸的我。白馬是獅子,是菩薩,是飄落在大海的雪花,有時也是定格的剎那。今晚我還將做夢,一茶匙的白馬傾入壺中,壺水沸騰,白汽使眼睛生疼。這點疼我不在乎,而一旦夢醒,兩座無垠的空白收縮在我身體的兩側,我才真正感到難受。我曾為利刃所傷,冰斧敲鑿,我變得瘦小,蒼白,只渴望有人用茶水滋潤我皴裂的後背。我裁剪風暴年份的地圖裹在身上,以抵禦無盡的狂風。我四肢打顫,但必須永恆地站立,唯傾聽白雪的歌聲。

我們之間,並不相隔什麼。我們都是白馬。總有一個冬天,每個人都會成為白馬,被牽到此處荒郊,揹負兩個世界的空白,站立到永遠。

(文/l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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