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灼人。
一家子吃過了午飯，湯湯水水地撐了個肚皮溜圓。
“媽，等會兒切個瓜唄，我姥爺上午送過來的，他說了，今年的瓜可甜了，讓咱放心大膽地吃。”程佳萱整個人都陷進了沙發裡，一邊拿著遙控器換臺，一邊和正在收拾餐桌的母親商量。
“去去去，這剛吃完飯呢，又惦記著西瓜。”薛眉就不愛慣她女兒這臭毛病，胡吃海塞的，一點都不健康。
“爸，”程佳萱轉過頭開始撒嬌。
“先洗一個瓜放冰箱裡，想吃的時候再切。”程光平放下手裡的雜誌，無奈地打圓場，“你姥爺來一趟，就送些西瓜，沒交待其他的嗎？你想好了再說，等會忘了帶話又得挨你媽說，我可救不了你。”
“啊！我差點忘了。”程佳萱從沙發裡爬出來，朝著已經進了廚房的母親望了一眼，“媽，姥爺說了，讓你和我爸明天回去一趟，有事和你商量呢。”
薛眉應了一聲，手裡依舊利落地清洗碗盤，心裡卻想著，有什麼事上午過來時不說，非得自己回去一趟呢？
2
“今天呢，我把你們都叫回來，是想和你們商量個事兒。”
薛建國接過女婿遞過來的一根玉溪，沒有抽，順手別在耳朵上。他又招呼著一回來就洗洗涮涮忙個不停的女兒，“眉眉，你也過來坐。”
等到四個人都坐齊整了，薛建國才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眉眉，亮子，光平，爸也不知道怎麼和你們說，但是，但是不說也不行。”他從兜裡摸出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
這是十五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裡薛眉還是十幾歲的少女樣子，嬌嬌俏俏的，薛亮的胸前戴著紅領巾，一臉的稚氣，最重要的，裡面還有他們的母親，薛建國的妻子，羅敏。她站在兩個孩子的後面，挽著表情嚴肅的薛建國，笑得甜蜜又滿足。
這也是他們家最後一張合照了，第二年，羅敏就因為一場車禍，永遠地離開了她的丈夫和孩子。
“你們的媽媽，到現在，已經走了有十四年了。”薛眉和薛亮都沒有說話，薛眉只是看著照片裡的母親，薛亮也關上了手機，嘴抿得緊緊的。
薛建國嘆了口氣，“她沒福氣，走得太早，沒看到你們長大成人、結婚生子。”
“爸，”程光平見大家都有些沉默了，也有些尷尬，於是出言問道，“您怎麼突然提起了咱媽呢？之前不是說有事商量，還是先說事吧！”
薛建國點頭，“哎，咱先說事。”他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好坐得更直些，顯出一點正式來。
“早些年，你們媽媽走的時候，你們都還小，我想著等你們都大了，再找個人，也省得娶了個不省心的，讓她來磋磨你們。現在眉眉已經出嫁了，亮子也談了個女朋友，你們都算是長成了。
“我就想著，再找一個人，搭夥過日子，你們說，成不成？”
話還沒落地，薛眉就激動得站了起來，“不成，我不同意。”她扒拉掉丈夫拉扯她坐下的手，不管不顧地就說了出來，“爸，您要是覺得孤單了，以後只要是放假了，我就帶上萱萱一起回來看您。
“亮子我也保證讓他經常回來，實在不行，我接您過去和我一起住。總之，再娶個後媽進門，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薛建國靠回了椅背上，他看了會情緒激動的女兒，又別過頭去看沉默著的兒子，目光裡帶上了幾分乞求。
“我也不同意。”薛亮囁嚅著，看了眼姐姐，又看了眼父親，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他好像看到，父親眼裡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他覺得愧疚。
但他還是堅持著說完自己的意見，“爸，姐姐說得對，以後我們可以多抽出些時間來陪您。您看過幾年，我和笑笑結了婚，馬上您就有孫子抱了，咱家裡不就又熱鬧起來了嗎，日子多有盼頭啊？
“這您再娶一個，家裡進了一個我們都不熟悉的人，我們還得叫人媽，我和姐都接受不了。”
“不用叫媽，叫阿姨就成了。”薛建國接了一句。
薛眉更氣了，“爸！您別避重就輕了啊，我直接跟您說吧，這事擱我們這就是不同意，您今年都五十多了啊，外孫女都可以打醬油了，還想著老樹開花，您不覺得丟人，我們還怕沒臉呢！”
這話，可就有點難聽了。薛建國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伸出手，指著自己這一向疼愛的女兒，“你……”終於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爸，您別聽她亂說，她這個人，有口無心的，說話是衝了點，但是沒壞心，我回去就好好說說她。”程光平趕忙湊過去壓下老丈人的手，一邊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塞進老丈人的手裡，“您喝點水，降降火。”
薛眉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她性子倔，輕易不肯低頭道歉，只能梗著個脖子站在那裡。
“算了。”薛建國一口氣灌下去半杯水，這才緩過來，望著女兒與死去妻子五六分像的一張臉，斥責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今天就談到這裡吧，光平你們就先回去，這個事，我說得有點突然，你們回去冷靜冷靜，再想一想，我自己也再考慮考慮。”
他站起來，沒再看其他人一眼，轉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薛眉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看著父親微微佝僂的背影，一時又說不出什麼來。
3
開開心心地回了趟孃家，結果被自家老爸一個炸彈轟下來，整個人是稀裡糊塗的。薛眉連晚飯都沒心情吃，草草地衝了個澡就上床躺著了。
她其實也不困，只是心裡煩得很，一大團的負面情緒找不到出口。她知道自己今天說的話傷了父親的心，可是她真的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薛眉把頭埋進被子裡，被子是下午才從陽臺上收回來的，蓬鬆而柔軟。
她記得母親還在的時候，每次她從學校的宿舍回到家，迎接她的都是這樣乾淨的房間和軟和的被子。母親對她的照顧，一直都是面面俱到的。而這樣好的母親，已經離開了太久，現在她的位置，都快要被別人取代了。
“你是想要中暑嗎？這麼熱的天還悶在被子裡。”程光平爬上床，把妻子撈到自己懷裡。他這一天，過得可真是波瀾起伏，又要安撫好岳父，還要顧及到家裡這大小兩個寶貝。
“萱萱呢？睡了嗎？”薛眉情緒好點了，就記起來被自己忽視了一晚上的寶貝女兒。
“沒呢，在她自己房間裡看電視，到時間她自己就知道關燈、關電視。這不是趕著過來哄你呢嘛。”
“你說我爸他到底怎麼想的啊，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他為什麼非得再娶一個，還這麼突然？”薛眉扯著丈夫的睡衣領子，湊過去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還是你們男人都是一路貨色，都是耐不住，沒個女人就不行啊。
“是不是哪天我沒了，你也就跟我爸一樣，再給萱萱找個後媽？”
程光平拉開妻子的手，仰躺在床上。他閉上眼睛，想了會兒，對妻子說：“爸可能是覺得，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小家庭，只有他總是一個人，生活上也不方便，衣食住行都沒有人照料，而且的確也挺孤單的。
“不是說人越老就越脆弱，越不喜歡一個人待著嗎？”
他看著妻子還有點難以理解的樣子，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再用另一隻手輕輕蓋住。“眉眉，你肯定覺得，爸爸有那麼多鄰居和朋友，還有我們經常回去看他，就是挺熱鬧了。
“可是，爸爸今年五十二了，他老了。更多的時候，我們回去，看到他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沒說的是，妻子的假設，他沒辦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現在他深愛著他的妻子，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如果妻子真的去世了，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他會傷心欲絕，痛不欲生，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後呢？
當過去的記憶都漸漸模糊了，傷心也會漸漸淡去，懷念肯定是有的，但迫於現實生活的種種無奈，父母朋友的規勸，家務和各種瑣事的糾纏，一個人承擔一切，太過沉重了。他真的不確定，會不會再找一個人，共同度過餘生。
這其實有點殘忍，而且這種事發生的幾率也小到不行，所以還是不說了，免得他的親親老婆因為這個又和他生氣。
薛眉也有點猶豫了，她成家之後，能陪著父親的時間越來越少，弟弟在外地上學，也是寒暑假才能回來一次。
每次她一回去，就是在洗洗涮涮中度過。單身漢的日子過得真的很糙，沒洗的臭襪子和髒衣服都是成堆的，吃的也都是隨便弄弄，她回去一次，就算是給父親改善生活了。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接受我爸再娶，我一想到有一個女人代替了我媽媽，和我爸生活在一起，我回去還會看到他們打情罵俏，我就感覺那個家不再是我的家，我爸也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
程光平忍不住笑了，他的妻子啊，平日裡看著成熟得不得了，家裡家外都操持得很好。可骨子裡，還跟他們談戀愛那會兒一樣，跟個小姑娘似的，小心眼，愛吃醋，佔有慾強烈。
“笑什麼啊你，談正事呢！”薛眉橫了丈夫一眼。
“說起來，你弟不也沒同意嗎？你急什麼。”
4
薛亮這一頭，也正跟女友商量著這回事。“我看我爸還挺不開心的，晚飯的時候都沒和我說話。”
女友倒是淡定，“擱你你能開心啊，傻。”
“我就是覺得吧，挺不好意思的，畢竟我爸為了我和我姐，也單了這麼多年，以前他沒提，就算了。現在他提出想再婚，我們都不同意，感覺挺自私的。”薛亮撓撓頭，噼裡啪啦地敲了一段話發過去。
他心裡挺複雜的。母親去世那年他八歲，還是迷迷糊糊的，記事也不清楚，過了這麼多年，對母親的情感其實十分淡薄，只剩下一點天然地對母親的孺慕之情。
早些年薛亮奶奶還在世的時候，也曾張羅著給薛建國再娶個媳婦，畢竟是她自己的兒子，沒了老婆，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多辛苦啊，別人不在乎，她自己倒是心疼得不得了。
可是那個時候，薛建國對妻子還很掛念，加上兩個孩子都已經曉事了，怕他們接受不了。
尤其那個時候，薛眉青春期叛逆，又剛沒了媽，變得十分敏感。在薛家奶奶張羅著相親的時候，說了一句，後媽前腳進門，她後腳就能帶著薛亮出去單過，絕不在別的女人手底下討日子。
薛建國就跟薛奶奶商量了下，這件事就暫時擱置了。等到沒幾年，薛奶奶也走了，就更沒人再提起這一茬。所以薛建國這一說，大家都覺得很突然。
薛亮沒同意這件事，是他覺得自己和老爸這些年一起生活得也挺好，突然娶個繼母進來，多尷尬啊，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適應，而且如果繼母不是個好的，沒準他們父子還因為這些事變得外道了。
但他看著父親挺傷心的樣子，又覺得自己這樣挺不對的，於是只能向女友尋求意見。
“自私說不上吧，他自己要和你們商量的嘛，你作為兒子，有發表意見的權利。大不了以後對你爸好點，多關心關心也就是了。
“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可別生氣，你爸要真是再娶個女人，誰知道人家是圖什麼的。你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但這些年也有些積蓄吧，萬一人家嫁進來，哄住了你爸，再使勁往自己那邊劃拉東西，你這個兒子以後還能剩點啥？”
女友是個精明的，她對一家人情感上的衝突不予置評，倒是第一時間注意到薛亮未來利益上可能會有的損失。畢竟，以她和薛亮的關係，說不準以後她就真的嫁進來了，這就是利益相關了，一點都不能馬虎。
薛亮倒真沒想到這些，不過他對這個並不是非常在意。他有手有腳的，又是大學生，以後乾點啥都能養活自己，他老爸把他養到這麼大，供到大學，已經仁至義盡了，他也不惦記著他爸的那點東西，就算都給了別人，他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那都是我爸的，他愛給誰給誰。”他最後回了一句。
女友那邊一直顯示正在輸入中，薛亮也沒事做，就活動了下手指，點了一根菸。他煙癮不大，只有心情比較煩躁的時候才會抽一些，這點上他跟他爸比較像。
他還記得他姐出嫁的那一天晚上，他爸就在院子裡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的時候，那菸灰缸裡的菸蒂都堆滿了，真給他嚇了一跳。
不過他爸那人好面子，硬說自己是高興的，其實他知道，他爸那是捨不得了，養了那麼多年的女兒，以後就成了別人家的，誰能捨得啊！
還是那個時候好啊，他姐也還在家裡，他爸也沒有再娶的想法，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哪需要像現在這麼糾結。
“好，你孝順，你不圖你爸那點錢。但是你想過沒有，你爸今年不過五十多，萬一他再婚之後，和你後媽又生了個孩子，那怎麼辦？你別說不可能，沒看新聞上，人家那六七十歲的老頭，都能弄出個孩子來嗎？
“萬一你爸以後真走得早，那孩子還沒長成，你爸是不是就得把那孩子跟他媽託付給你了，你自己還得結婚養孩子呢，你有那麼大能耐以後養你那便宜老媽和弟弟妹妹嗎？”女友那邊又發來了一大段話。
薛亮看了，不知道該怎麼回，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也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這個後果，不說別的，他真說能，估計現在這個女朋友就得吹，也不能把人家女孩子當傻子，這個可不是說著好玩的，以後的責任重了去了。
“我再想想吧，挺晚的了，你先去睡吧，晚安。”
5
“怎麼樣啊？你兒子女兒那裡同意了嗎？”薛建國站在窗子邊上，夜晚的風帶點涼氣，他的心裡也是涼涼的。
“沒呢，他們一時可能還接受不了。”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電話那頭靜默了很久。
“我女兒也不同意。她說已經和我女婿商量好了，過了這個月，就給我訂機票去她那邊，她孕吐挺嚴重的，讓我去給她做做飯，收拾家裡，等孩子出生了，就專門帶孩子。
“以後，以後就不讓我再回來了。”女人的聲音再溫柔不過，此時聽起來，卻像是一道驚雷，打碎了兩個人都曾幻想過的美夢。
“哦，不回來啦？”薛建國喃喃著，放在身側的另一隻手緊成了拳頭。“不回來了，那咱倆怎麼辦呢？”他記起他一雙兒女臉上詫異和不贊同的表情，想說你別去，就留在這裡，又深覺自己沒有說這話的資格。
“我也不知道。這不，都不同意嘛，覺得我們老了，還折騰啥呢，就待在家裡受兒女孝敬好了。”她頓了下，又說，“建國，我才知道，這養兒養女，一輩子就都拴在他們身上了，想走開點，過過自己的日子都不行啊。”
“你到那了，也拍幾張你的照片給我，我還沒有你的照片呢！”
“好啊，好。”
6
“爸，你再婚這事，我覺得……”薛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薛建國給打斷了。
“那事啊，你們就不用再商量了。我想了一晚上，覺得還是算了，一大把年紀了，不合適，算了吧，爸還是等著你小子以後娶個漂亮媳婦回來，給咱家熱鬧熱鬧。”
“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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