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三十年的丈夫終於歸來,卻已另娶他人

分離三十年的丈夫終於歸來,卻已另娶他人

1984年,農曆三月,正是桃花帶雨濃的好時節,石魚山下,歸鶴村裡,迎來了個重磅消息——春秀的丈夫錢景坤,一走就走了三十多年,終於要回家了!

作為長林鎮的首個歸鄉臺胞,他受到了縣裡的熱情接待。

然後,消息從統戰部一路下達,到鎮上,再到大隊,再到村裡,春秀的兒子德望接到通知時,已經是夜裡十點鐘。

德望對著來傳話的幹部愣了好半天,這才回過神來,就來敲春秀的窗戶。“媽,你幫忙看著點兒孩子。”

他在窗外沉默了一會,又說:“說是我爸回來了……我和小華去看看。”

春秀一直豎著耳朵聽動靜,此刻感覺心如擂鼓,但最終平靜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去吧。”

聽著德望夫妻倆的腳步遠去,春秀推開窗子,入了睡的村,籠罩著夢一般的靜,沒人能分享她此時的心情。

是心情,也不是心情,是經年時光所發酵出的酸甜苦辣。

對著鏡子抬起嘴角笑笑,又假裝做出平靜的樣子,春秀一時躊躇,竟找不到合適的樣子去面對明天的到來。

鏡子裡的人皺紋滿臉,頭髮也成為花白的亂糟糟的一團。

她不由得有些慌張起來,想著要盡力挽救一下自己的相貌,於是手忙腳亂地把放衣物的箱子翻了個底朝天。

能見客的衣服幾乎沒有,最後她找出一件藍灰色的滌卡對襟褂子,褂子的摺痕很深,但好在有個半新舊,不丟人了。

接著她仔細地把短髮梳好,別到耳後,再拿個插梳把額髮向上攏齊。

打扮停當,春秀又朝鏡子裡看,一個整潔的、枯乾的小老太太。她慌張得更厲害了,有些喘不上來氣。

心跳得越來越緊,催著情緒裡的千軍萬馬上沙場。她沒辦法,全身發抖地扶著床沿坐下來。

總算是要回家了,她的景坤。

突然失蹤,三十多年的分離,偶爾傳來的一鱗半爪的消息,春秀想,捱過無數希望與失望交織的日子,天可憐見,她到底是等來這麼一天了。

2

1947年,動亂的時局下,長林鎮轄下的幾個小山村,卻因為地處偏僻,有著種與世隔絕般的安靜。

春秀的爹是個教書先生,早年家裡窮,老婆跟了個跑江湖的走了,續娶了一位精明能幹的女子。

春秀這年十五歲,水靈靈的好模樣,在後娘眼裡,分明就長成了棵叮噹亂響的搖錢樹。

後孃在心裡打起了小九九,經過四處打聽比較,最終她決定,要把春秀許給一個有錢的老鰥夫做填房。

就在這時,歸鶴村的錢景坤託人上門提親來了。

媒人興興頭頭地來了,喝盡一杯茶,就被後孃客客氣氣請出了門。出門的時候,媒人還不甘心,“景坤那孩子俊,俊呢!個高,有力,虧不了你家春秀!”

後孃把門閂好,回頭拍拍手,衝著屋裡說:“俊……俊有什麼用啊?窮!草鞋都沒得穿!”

屋裡,姐妹倆正凝神偷聽。

妹妹秋子坐在鋪上,對了春秀抿著嘴笑。

“笑啥?”

“錢景坤真的挺俊,姐你想不想瞅瞅?”

“你見過?”

“見過啊,咱村三喜奶奶是他家親戚。”

春秀正在納鞋底,一邊慢慢把鞋底上的針線抽出來,一邊就愣著神,把針往手上扎,被秋子眼疾手快地攔住。

“見就見。我明天去找三喜奶奶……說什麼也不能嫁給老頭兒!”

她賭氣似的往鞋底上錐了一針,心裡描畫出一個英俊青年的樣子,高高大大的,光著腳,沒鞋穿。

3

春秀畢竟面子薄,沒好意思真去找三喜奶奶,秋子臨時充軍師,幫她想了個法。

景坤每逢十五的集市都會去鎮上販賣些小零小碎,而去鎮裡的必經之路,正好臨近著春秀家的一塊地。

正是春耕時節,兩姐妹挑了個日子,一大清早就出發,藉著到地裡幹活的機會,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去了。

春秀是假裝鎮定,秋子則乾脆是完全無心幹活,時不時地挺胸抬頭,往路上張望。

“來啦來啦!”太陽剛剛跳出地平線時,秋子興奮地跳了個老高,春秀趕忙整整頭髮,屏了呼吸去看來人。

那是她這一生頭回見到景坤。

景坤挑了個擔子漸漸走近,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個子老高,腦袋上支稜著短而濃密的黑髮,長長的清晰的兩道眉,曬得黝黑的臉龐上一雙雪亮的眼睛。

他用這雙雪亮的眼睛看了春秀。

接下來的事情,春秀每次想到就忍不住要笑。

當時是怎麼想的,她忘記了。又究竟是怎樣才鼓起了勇氣,她也不太記得,年代久遠,記憶主次不分,只留下了些片斷。

她只記得,自己就那麼不由分說地衝了過去,將路一攔,把景坤嚇得倒退一步,眼睛瞪得溜圓。

溜圓的眸子裡,映出個緊張得好像炸了毛般的姑娘。

憋紅了臉的、氣喘吁吁的春秀,站在了景坤面前,大聲地說:“你……回家去!給我再來提一次親!”

4

雞叫頭遍時,一夜無眠的春秀起了床,去看兩個孩子。

孩子們還在酣睡,頭靠著頭,粉嫩的小臉,兩道長眉舒舒展展,像極了他們的爺爺景坤。

景坤是不太會發愁的,擅長兵來將擋,所以他的眉也總是這樣舒展開來,時時刻刻都帶著個笑。

那年狹路相逢,被春秀下了道命令後,他麻溜地就託了媒人又去提親。

結果可想而知,這次媒人連杯水都沒喝得上,氣倒吃了滿滿一肚子。

聽了媒人的一番抱怨,景坤倒不擔心,該幹嗎就幹嗎,暗地裡卻有了大動作。

到了下一次的集市上,他樂呵呵地堵住了春秀。

“你幹啥?!”春秀紅了臉,抬頭看,這人高馬大的攔路虎。

“嘿嘿!”景坤笑,露出大白牙,眼睛比走夜路的狼還亮。

喜歡的人就在面前,春秀連手都不知道要往哪裡放,所以她紅著臉,繞開了些。

不料景坤長胳膊一伸,攔腰把她抱住,輕輕鬆鬆地就往肩上扛。

“我搶親!”他說。說著兩手抱得更緊,吹了聲口哨,立時跑出來七八個毛頭小夥。

小夥們個個雄糾糾,他們把景坤圍在中間,一群人掄圓了大步,剎那間跑了個狼煙滾滾。

跑得太快,春秀都快被晃暈了,簡直哭笑不得。

她也不出聲,奮力地掙起身子來,低下頭去,在景坤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肌肉堅硬,隔著衣服咬下去,有滿口的紮實和溫暖,春秀感到了更強烈的眩暈感,暈得她帶著個笑容,放棄了掙扎。

5

後來的事嘛……春秀笑著想,後來她不就成了錢家的媳婦了嘛。

後孃當夜就帶了許多族人打上門來。景坤委託幾個哥哥去對陣,自己帶著春秀,在鄰居家躲了一夜。

天亮後,他倆露面了。

當著所有人,春秀宣稱,一夜之後,她已經是景坤的人,生米煮成熟飯,覆水難收了。

後孃怒罵:“不要臉!”

春秀講,“我高興!”

眾人全都驚呆,安靜下來,只聽到她輕聲地又說了一句:“我高興!”

春秀和景坤成了長林鎮的一段傳奇。

後來景坤問春秀,為什麼他窮到只能搶親,她還願意嫁?

春秀往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說了句非常霸道的話,“因為我頭一次見到你,心裡就想好了,你是我的人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雖然窮,但活得很有勁頭,因為覺得年輕,總有著無限的希望。

他們就這樣迎來了1948年。

時局依然動盪,這年九月,解放軍打響了三大戰役,自北向南一路奔襲,攻無不勝。

老百姓們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想苟安於眼下的生活。

可他們還是切身地感受到了人心惶惶,因為長林鎮裡的國民黨軍隊雞飛狗跳,開始明目張膽地到處抓壯丁。

又幸福又不安地到了冬天,春秀懷孕了。

6

人的記憶有時真的很奇怪。

春秀承認她這一生充滿了苦難,但那些平靜美好的歲月往往更容易被想起。

苦難被過濾成了個大概的輪廓,想起來費神,倒不如忘了的好。

秋子常說她有個毛病,好了傷疤忘了疼,春秀覺得這倒是個好性情,起碼當她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艱難度日的時候,這個性情真是幫了她的大忙。

否則那些絕望的時光,要怎麼樣熬?

那天景坤只是出去下個地,揹著個鋤頭光了個腳,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春秀和景坤娘天天哭,她倆在路上堵每一個來往的行人,打聽有沒有見著景坤,高個子的黑小夥,臉上帶著酒窩。

沒有消息,其實春秀心裡是明白的,丈夫肯定被抓去做了壯丁,她只是想,哪怕能打聽到部隊隊番號也好,那起碼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根本沒有,一絲希望都沒有。

到了孩子出生時,春秀有時候在家裡抬目四望,她都不敢相信,那麼一個大活人,居然會消失得這麼幹淨,連痕跡都沒留下多少。

土地抵掉了,家當也被變賣,家裡搞得水洗一般,景坤辛苦置下的一切,都沒了。

沒辦法,孩子要活下去。

春秀那時總想,我就是個敗家娘們。

這麼想的時候落下一串淚來,直到現在,她就再也沒有哭過。

7

天光大亮,村口傳來了汽車喇叭的聲音。

春秀的手心攥出汗來,她六神無主地在屋子裡踱步,不停地往窗外張望。

直到看見人群簇擁著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來,走到了德望家的門前時,她僵住了全身,竟是連腳步也邁不動了。

趕來的鄉親越來越多,他們把錢景坤包圍住,年長的帶著年輕的,輪流地上來述舊。

那熟悉而陌生的嗓音貫穿這人聲鼎沸,直傳到了春秀心裡。

鄉音再無,他竟操著一口荒腔走板的普通話。帶著心頭詭異的陌生感,春秀終於走出屋去,艱難地推開人群,走到了錢景坤的面前。

她的景坤回來了,帶著三十多年的滄桑。

白了,胖了,頭髮也少了,臉團團的,有點像彌勒佛的歡喜面相。

他就那麼笑呵呵地看著春秀,一個胖老頭,馬上就認出了這個瘦老太。

戲裡的久別重逢總是驚心動魄,現實卻乏善可陳。

也許是一時的不知所措,也許是大家都習慣於把情感隱藏,總之錢景坤只是笑著,用那奇怪的口音喊了聲:“春秀啊!”

8

“春秀啊!”

一天的人潮散去,閤家的團圓飯也吃過,終於到了兩個人單獨相對時,錢景坤又這樣喊了一聲。

春秀紅著眼抬起頭,又仔細地打量錢景坤,人多的時候,她都沒有勇氣正眼去看他。

衣服多考究,多排場!也不光腳了,穿著很亮的皮鞋,身上有著股從沒聞過的香味。

景坤告訴她,那是清涼油的味道。他從大箱子裡拿出個小小的扁圓盒子給她看,盒子上面有個逼真的老虎頭。

他箱子裡蔚為壯觀,全是千里迢迢帶回的禮物。

有金屬筆,閃亮的手錶,好多隻,摞著放。其他很多東西春秀連見都沒見過。

景坤還給她帶了新衣服,每一件都好看,可有一件她特別愛,黑色暗花的面料輕盈柔軟,名字也好,叫作香雲紗。

春秀穿上那件衣服,在鏡子裡看到個不一樣的自己,臉怎麼那麼紅呢?眼睛怎麼也那麼亮呢?

那個三十多年不見的丈夫,怎麼就不能來抱抱自己呢?

錢景坤的猶豫和遲疑,在春秀看來,都像是抱歉。她帶著個理解的笑容轉過身去,卻聽到了一句怎麼也無法相信的話,“春秀,我對你不起,我在臺灣,又娶了妻。”

9

錢景坤當年得到了一筆遣散費,在宜蘭承包了一處山頭,種了滿山的橘子樹。

過了些年,橘子林全面虧本,他的錢打了水漂,但卻在當地又成了婚。

新娘是個宜蘭姑娘,叫阿秀,和春秀一樣小巧玲瓏,名字裡也都帶個“秀”字。

家鄉山長水遠,想回回不去,終於灰了心,重新成家,這在老兵中間是個非常普遍的現象。

遠離故國,孤苦伶仃,他們也確實是需要一個家。

可成了家,也擋不住思鄉心切。

他想念母親,也想念春秀,這些年他斷斷續續地往家的地址寄過許多信,卻從來沒有得到迴音。

60年代,當他在電視報紙上看到新聞時,就暗暗心焦,知道自己的信,只怕是給家人闖了禍了。

他因此橫下一條心要回家,準備了二十多年,這才等到了機會。

如壯士斷腕般硬起心腸,他告別家人,提前辭去警察局的工作,借道香港,一路輾轉,茫然而堅決地摸到了長林縣統戰部的大門前。

如此行為在1984年的臺灣,完全是樁死罪,可他到底還是回家來了。

這條回家的路充滿艱難和未知的風險,他走了三十多年。

10

錢景坤和春秀,抱成一團,痛哭了大半夜。

生活真的不像唱大戲,再多的無奈擺到面前,只要有理可講,春秀就會講。

她也覺得自己奇怪,景坤不是她的了,她不應該是要大發一場火,從此就恩斷義絕嗎?

說到底,是景坤負了她。

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養到那麼大,受過苦,捱過餓,被欺壓。春秀也有抹不平的委屈,她擦把淚,開始控訴。

“媽等了你三十多年,去年才過世,她想你想得連眼睛都哭瞎了,臨死之前還喊你的名字!”

“我對不住媽啊!”錢景坤哭倒在地。

“德望十歲時,大哥家的琴子為了把吃的省給他,自己連餓帶病,就這麼死了!才十二歲!”

“我知道,我對不住大哥!對不住琴子!”

“德望上初中時,本來有機會去北京,可是因為成分不好,臨出發前被換了下來。你不知道他有多失望!”

“我知道,對不住!”景坤拼命點頭,泣不成聲。

“德望上完初中,家裡窮,就沒往下上了,只好去做木匠,他的成績可是班上最好的!你們家白姓了個錢,咋就老是這麼窮呢?!”

“我知道……我知道,春秀,我欠你一輩子!”

錢景坤哭得淚眼模糊,他去捉春秀的手。

“春秀啊!你總是說別人的苦,可你自己的苦呢?我錢景坤,最對不住的是你啊!”

我又能怎麼樣呢?春秀想。

都是肉體凡胎,總不能搬起石頭去砸天。

她已經哭得虛脫,眼睛腫成桃,真是很有些累,想休息了。

恍惚中,她想,對也好錯也好,說到底都是命,說到底,誰不是誰的債呢?

就這樣吧!

她掙脫了錢景坤的手,把他推出門外。

“去叫小華幫你支個鋪,早點睡吧。”

11

春秀第二天穿上那件香雲紗的衣服,幫著招待四方來客。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說來就來,那是錢景坤要離開的日子。

一大早,統戰部的車就來村口等候了,人又多,大家忙得不可開交,她和錢景坤,最後只剩幾分鐘說話的時間。

景坤對著春秀,欲言又止地、一眼又一眼地看,看著看著就又紅了眼睛。

春秀忍了淚,往他的箱子裡塞進一包紅薯幹,她記得他喜歡,所以又切又曬地做了許多,給他帶在路上吃。

她這些天也聽懂了一些關於臺灣的事情,想到景坤回去以後,說不定會惹來殺身之禍,心就猛痛。

不放他走,又不可能,海的那面,他有著妻兒一大家,五六口的人。

莫名其妙地,活生生的景坤,就不是她春秀的了,成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她幾十年的等與盼,都成了個笑話。

想不通明明當年,是景坤親自把她搶回了家。

有些事真不能想,想著想著,就會痛徹心扉。

春秀恨不得馬上哭出來,所以她拍了拍景坤的手,打算快點結束這場告別。

她自己也沒想到,千言萬語,最後變成一句荒唐話,“走吧!到家寄信來……以後有機會,帶阿秀回來看看!”

12

1987年,臺灣的老兵返鄉運動取得成功,錢景坤從此開始了頻繁的探親。

春秀漸漸地知道了許多景坤在臺灣的事情。

景坤總是帶很多照片回來,如數家珍地給他們看,有時候看著看著,瞥見春秀的臉色不好,他就趕快把照片收起來。

可春秀已經把照片上的內容記在了心裡,那些房子,那些街道,那些個人。

那是景坤的生活,她渴望去熟識,去了解。

景坤走的時候也會帶些這邊家人的照片走,到了臺灣,又是一模一樣的如數家珍。

流水般的光陰,把人越催越老。

在第四次回家來時,景坤帶回了阿秀。

那時春秀整六十,老了,卻開朗了。

她哈哈一笑,又熱情又真實,內向而羞澀的阿秀立刻和她稔熟起來。

阿秀對她沒有稱呼,她叫她,“哎。”

沒有冒犯的意思,就那麼單純而又婉轉的一聲。

她只是怕羞,近六十的歲數,笑起來像個小姑娘,春秀喜歡她,也嫉妒她,嫉妒的成分比喜歡稍微多那麼一點點。

她想這嬌滴滴的老太太,平時一定受了景坤不少疼愛吧。她清楚地記得,景坤是個會寵老婆的。

“哎,我跟你說哦!我給你帶的這件衣服,是女兒買的……最新的款式哦!”阿秀說。

“好啦!知道你幸福啦!幫我謝謝她啦!”春秀捏著嗓子,模仿阿秀的臺灣腔,邊打趣邊道謝。

衣服真好看,是她喜歡的大花樣子,她左比劃右比劃,終於沒忍住當場穿上了,拉著阿秀合了個影。

錢景坤指揮她們倆擺好造型,眯著眼睛弓著背,認真地按下快門。

“咔嚓!”

春秀和阿秀,肩並肩,手拉手,在鏡頭裡定了格。

13

大孫女生了個女兒,景坤接到消息趕回來,就和春秀一起去看望。

在那個奶娃娃面前,他倆已經是曾外祖了。

兩個曾外祖在小曾孫家住了下來,這是他們一生中難得的自在時光。

從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

他們像真正的農家老人那樣,吃著孩子們做的飯,吃完了就拉兩張椅子,在廊簷下坐著聊天。

春秀覺得這樣的時光真是美好,像是偷來的,從阿秀那裡。

她把想法說出來的時候,被景坤毫不留情地嘲笑,“哈哈!你是不是有什麼壞心思哦?所以才這麼想?”

“我能有什麼壞心思呢?!”春秀不服氣。

“你肯定想要把我搶回去!”景坤蒼老的眼睛裡,突然又有了年輕時候那樣的亮光。

“我搶什麼搶?”春秀有點惱羞成怒,她拂袖而去,邊走邊開罵。

“我可稀罕搶嗎?送給我都不要!”她大聲朝那個糟老頭示威。

可是她心裡卻在想,“真是沒地方去講理了,我才是被搶的那個人吧?想當年,他錢景坤明明就是我杜春秀的嘛!”

14

景坤最後一次回來,踏出機場,德望心裡就叫了聲不好。

他八十歲了,骨瘦如柴,用輪椅推著阿秀,小小步地挪著走。

德望立刻和臺灣的弟弟聯繫,沒聯繫上,只好先把他接回家。

他還是樂呵呵的,麻桿似的脖子上掛個照相機,嚷著叫春秀帶他們四處走親戚。

老親戚家走了個遍,他是有些老糊塗了,阿秀也已經是老年痴呆,可這不影響他們天南海北地亂扯,他甚至還偷偷地喝了幾口米酒,被春秀狠狠地罵了一通。

接下來,他走不動了,睡在躺椅上,在院子裡昏昏沉沉地看天。

有一回醒過來,他揹著阿秀,摸出一張老照片給春秀看。

那是個女人的半身照,照片很模糊,看不出那女人的年齡。

景坤告訴春秀,“你的照片,我一直留著哦。”

春秀笑他糊塗,說照片不是自己。

當年景坤被抓前根本來不及帶什麼照片走,後來他另娶他人,春秀更不可能送她一張照片,連景坤要單獨為她拍,她都沒肯。

“是這樣嗎?”景坤就擰起眉來,疑惑萬分。

想著想著,他又昏睡過去。

春秀含淚看著他,心裡明白,景坤這次恐怕不會再走,終於真的要回家了。

這時德望也終於聯繫上對岸的家人,知道景坤有尿毒症,一週必須做一次透析,可他居然就這麼偷偷跑了回來,並且諱疾忌醫,絕口不提。

算算日子,十天已經過去,迴天無力了。

阿秀不急不慌,很認真地吃東西。

春秀問他,“你說,景坤這次會有事嗎?”

阿秀堅定地搖頭。

“沒事!他馬上就會回來哦。”阿秀安慰她。

年紀那麼大了,阿秀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婉轉。

小小的推車像一條小小的船,載著這位飄零一生的老人,葉落歸根,終於靠岸了。

15

阿秀被家人接回臺灣後,不久也去世了。

她在最後的日子裡,總是擔心景坤老不回家,所以常常獨自搖著輪椅,出去找景坤。

消息傳來,春秀想,論起來,恐怕還是阿秀對景坤的情分更深一些。

因為景坤去世後,她自己並不曾那樣深切地思念過。

她陪了景坤一年多,阿秀陪了景坤一輩子,最後老頭還是埋回了錢家的墳地。

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埋進去。

最終的最終,景坤還是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她和阿秀,老天到底是對誰更公平些呢?這可真說不好。

這之後,春秀從精神矍鑠變得快速蒼老下去。

說也奇怪,有時候她會忘了剛發生過的事,有時又會連多年前的事情也想得起來。

“我只有十六歲,還沒長開呢,就懷上了你爸!”她常跟大孫女聊天,這樣的開頭很有故事家的風範。

“生你爸爸的時候呢,我可受了罪了,大人又小,小人又大,生不出來,好難生啊!”她捂著嘴笑。

“結果你爸的頭就拉得老長老長!不信你看,他是不是個大長頭?”

大孫女一看,果然是,祖孫兩個笑成一團,德望氣得只好翻個白眼。

“夜裡睡覺,他打床縫裡滾下去,我半夜醒來找不著,還以為被狼給叼走了呢!”春秀又說。

她現在話很多,可話裡話外,都不再有景坤了。

景坤回來了,又走了。記憶裡有他,卻想不起來再提。

她只是有時候會照照鏡子,嘆著氣說:“唉,怎麼一眨眼,我就老成這樣了呢?”

她很糾結於這個問題,到了耿耿於懷的地步。

所以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彌留之際,就又想了起來。

一生的畫面都來了,水一樣從她的腦海流過。

那天春光燦爛。

她十五歲,細腰上垂著長辮子,白裡透紅的臉,好看的大眼睛,嘴唇被自己咬成嫣紅欲滴的一點。

她心裡想著“你是我的人了”,就猛地跳到了景坤面前。

景坤高高的個子,眼睛亮亮的,笑出兩個大酒窩。

他聽了她的命令後,很開心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他們已經認識了許多許多年。

“好!我這就回家,找媒人,再來提親!”

在清晨的陽光裡,景坤大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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