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版《陌生人》:在這陰暗的街尾,我們無數次相見

老人的女兒回來了,帶著他最喜歡吃的晚餐,幾句話之後,老人剛認識的女婿將晚餐帶入廚房,打算熱一熱,於是老人轉過頭來和女兒交談,聊天時談及女婿時,女兒十分驚訝,並告知老人自己已經離婚五年了,何來丈夫?

這是話劇《陌生人》的第三場大戲,整組畫面在舞臺上是連貫的,彷彿時間就這樣一秒一秒地流逝。觀眾看到這一幕時,心裡會犯嘀咕:這是懸疑嗎?這是科幻嗎?這是女兒和那個男人設下的什麼圈套嗎?都不是。

在這一幕之前,故事只是有條不紊地敘述著,女兒打算去倫敦,可身處巴黎的老人卻需要人照顧,女兒幫老人找了幾個護工,老人都不滿意,以各種方式將她們逼退。

這是一個傳統文本下的開場,在這個開場裡我們發現,老人老了需要人照顧,可老人自己不希望被人照顧,老人的記憶力有時會不太行,比如他就常常忘記自己的手錶被放在何處,女兒愛上了一個男人,想要去倫敦擁有自己的生活。

儘管傳統,但這個開頭依舊能夠讓我們感受到這出話劇的幾種矛盾:女兒的個人生活與老人的生活的矛盾、老人與這個“不友好”的世界的矛盾,老人與自己的矛盾。

實話說,這些矛盾並沒有多出彩,在幾乎所有的類似故事裡都會有這樣的矛盾,但如何呈現這樣的矛盾才是考驗編劇和演員的地方。通常來說,編劇會設計一些生活中的片段,讓這些矛盾隨著時間推移而走向高潮,然後一併解決。

但既然何冰選擇了這樣一部話劇,那顯然就不可能這麼“老實”地完成這個故事。

何冰版《陌生人》:在这阴暗的街尾,我们无数次相见

《陌生人》海報

在《陌生人》的宣傳海報裡,編劇一欄寫的是“弗洛裡安·澤勒 [法]”,這是一部西方人所寫的話劇,原作叫《父親》,是弗洛裡安·澤勒的代表作。一出以西方家庭為背景的話劇,移植到中國來,是否會顯得突兀呢?

更何況,何冰的臺詞中自始至終都帶著一口京片子。這個問題在《白鹿原》裡尤其明顯。儘管何冰的鹿子霖演得惟妙惟肖,把鹿子霖的小算計都表現了出來,但這部陝西話打底的電視劇,何冰演嗨了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飆出一兩句北京話來,從這一點來看,是有損劇集質量的,雖然無傷大雅但畢竟有些遺憾。

然而在話劇《陌生人》裡,他的京片子一點不影響對文本的詮釋,反倒是幾個年輕輩的,會受劇本臺詞的影響,時不時冒出幾句翻譯腔來。

畢竟口音是外在的,但情感是人類共通的。

話劇《陌生人》裡的情感既強烈又平和,它所涉及到的內容沒有太多西方文化底色的(這與趙立新去年年底的話劇《父親》正好相反,那是趙立新的驕傲和情結,因此他毅然將這部西方世界的作品搬上了小舞臺),而是那些無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最為關心的那些:父母與子女、丈夫與妻子、疾病與死亡,而這一切都被反映在歲月的流逝上。

在今天的中國,中產階級數量日漸增多,而放在中年人面前的個人生活與老人生活之間的矛盾也日益凸顯,這是這出話劇能在中國本土有情感基礎的原因之一。另一處原因則在於中國文化裡始終被安放著一個叫做“孝”的核心觀念,儘管西方文化裡並不存在這一概念,但這出話劇依舊能讓觀眾感受到子女對父母的關懷——當然,在西方文化裡這並不被定義為“孝”,因此觀眾在觀看這部話劇時可能會對某些人物的行為產生些許不適。

這無關緊要。因為這出話劇最大的看點,其實是劇本的表現形式和主演(即何冰)的表演技巧。

從文首講述的一場片段來看,我們並不能確鑿地得出它講述的將是什麼樣的謎團,但隨著圍繞在老人身邊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當老人說著說著場景就從客廳變成了病房,當老人說著說著時間就跨越了好幾年時,我們終於明白了話劇名字“陌生人”的含義,以及故事的表現辦法。

老人是阿爾茨海默症患者,這個角色中外都有許多名家演過,幾年前李雪健也在《嘿,老頭!》裡成功塑造過這樣的角色。但《陌生人》可以算作一部實驗話劇,它講述的方式很奇妙:它在以患者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以子女的視角來看老人。

當觀眾理解了這一點後,就會迅速明白劇本里看似雜亂無章的段落了。有的場景他們會不斷重複,有的對話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但是說的人、說的時間、說的語氣和說的場景都變了,只是劇情不斷上演。

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在老人的腦子裡,或者說,現實世界裡發生過,但老人記不得或記不真切了,有時他出現在客廳裡跳起了踢踏舞,有時他把頭埋在懷裡長久地沉默。

雖然碎片化,但每後一場戲比起前一場戲來,也並不是隨意安放的,編劇在有意不斷疊加與增強信息量與感染力,隨著故事的進展,老人對這個世界開始逐漸陌生,哪怕他每天見到的都是同樣的程序化事件,伴隨著照顧老人的人們的反映,我們能窺探出老人的內心與老人的過去。

這樣的表現形式與《北京法源寺》很像。《北京法源寺》是一場無休止的活人與死人、正諭與解構之間的對話,反覆、加強、碰撞,最後在一曲《清平調》裡各聲部產生共鳴,達到高潮。《北京法源寺》是我最喜歡的話劇。

何冰版《陌生人》:在这阴暗的街尾,我们无数次相见

《北京法源寺》劇照

在敘述《陌生人》劇本結構之前,我們不妨回想一下過去看過的那些敘述故事的句子,諸如“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幾百年前”等等,這樣的句子往往過於單一:因為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中,它將敘述對象和敘述時域牢牢安在了過去,使之成為“歷史”中的敘事,它與敘述者的時間相對固定,缺乏靈活性,在這樣的敘事環境下,即便再次出現“十年後”,依然是那個固定時空中的十年後,而非跳躍式的。

亦即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中,時間是線性的。而再考察“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跟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講,從前有座山……”這樣的循環,很明顯在這個循環中時間發生了跳躍,它不再拘泥於“從前”的那個時空,而是不斷往前躍遷。但即便如此它依然是沒有美感的,因為它缺乏一個真正的敘述對象,只是改變了敘述時域。

理解了這兩點後,我們就知道為何《百年孤獨》開頭如此迷人了。因為它同時改變了敘述時域和敘述對象的固定性。“許多年之後面對著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句話裡出現了三個時域,“許多年之後”是未來時域,“將會回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是過去時域,而敘述本身則處於現在時域。當讀者閱讀到這句話時,會很自然地發現接下來作者將用哪個時域來講述故事是不確定的,可以繼續承接著該句,也可以去往許多年之後,還可以回到那個遙遠的下午——這裡的敘述時域是開放性的。而敘述時域的開放性自然導致了敘述對象的開放性。

時間不再是線性存在於句子當中,而是彷彿環形結構一般,可以從環中的任一節點開啟。而這樣的無常反過來則會加重讀者的虛無感。

回到《陌生人》。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發現,《陌生人》同樣包含著一個永恆時域的無指向結構,上一場是未來時域,下一場是過去時域,而敘述本身則處於現在時域。

老人被永遠困在雜亂無章的記憶裡,無法走回現在。

如此實驗式的結構對觀眾來說不得不說是一次挑戰。好在這樣的挑戰被何冰大大降低了難度。

在兩個小時的話劇裡,何冰表演的老人身處不同的時空,腦海中卻記憶著不同的過去,那是我們局外人眼中的老人。但對老人自己來說,這一切都是線性流逝的。

老人早上起來,要喝咖啡,老人遇到了自稱是自己女婿的男人,男人和老人“攤牌”,時間過去沒多久,女兒告訴老人現在是晚上八點。

老人沒法自己看時間了。話劇剛開始就不停凸顯出老人很有時間觀念,他有一塊伴隨他大半輩子的手錶,但故事的第一幕,老人就找不到了自己的手錶。後來一次又一次地,老人接二連三地失去了那塊手錶。

失去的也是時間與記憶。衰老撲面而來,記憶迅疾而去。

留給老人和觀眾的,只有對世界的逐漸陌生與對人生的逐漸絕望。

故事是碎片的,何冰給出的情緒卻是線性遞進的。從最一開始的不服老,到後來的困惑,到後來的沉默,再到最後的茫然,老人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他永遠在現實與過去的巨大陰暗裡活著。

如果何冰的表演沒有這樣層層疊加,那麼觀眾很容易會覺得索然無味。可是就因為何冰在不同時空場次裡表現出了老人情緒上的連貫性,才能讓人從心裡開始灰暗。

話劇最後,老人失控了,失控的他哭喊著在叫一個人。

他在喊:“媽媽!媽媽!”

他坐在那裡,他站在那裡。他想找一個人抱抱他,可他茫然而又孤獨,他很衰老,衰老到不認識任何一個人,眼前的人不知道是誰,腦子裡念著的也混混沌沌,最後只有母親從內心深處冒了出來。這是他孩提時候的記憶,也可能是殘存著的唯一的記憶。

這是一個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在迷宮裡的每一次橫衝直撞,失去的都是自己的記憶,終於走到最後,手錶丟失了,時間丟失了,人來人往,可自己誰也不認識,只記得媽媽。

啊,老人的“玫瑰花蕾”。

何冰版《陌生人》:在这阴暗的街尾,我们无数次相见

電影《公民凱恩》裡,凱恩臨死前最後說的一句話:“玫瑰花蕾。”

如果沒有聽錯,在話劇快要結束前,奏起了一首插曲《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這首歌被大多數人知道是因為一部美劇《相對宇宙》,講述了一個迷失在平行宇宙裡的故事,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似乎也能作為《陌生人》的互文作品。

在這陰暗的街尾,我們無數次相見,循環往復,走完一生。

這首歌的歌詞本身,就已經可以與我們的話劇相呼應:

“At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在這陰暗的街尾), hat's where we always meet(我們無數次在這裡相見). Hiding in shadows where we don't belong(我們偷偷隱藏在不屬於我們的陰影裡), living in darkness to hide our wrong(讓黑暗來掩蓋我們的錯誤). You and me(你和我), at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在這陰暗的街尾). You and me(你和我), I know time is gonna take it's toll(我知道時間也會收過路費的). Steal away to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偷偷地,在街尾的黑暗中). They're gonna to find us(他們會找出我們的). They're gonna to find us(他們會找出我們的). They're gonna to find us(他們會找出我們的). Lord, someday(上帝,總有一天), you and me(你和我), at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在街尾的黑暗中). You and me(你和我), and when the daylight hours roll round(當新的一天即將都來的時候), and by chance we're both downtown(如果有幸我們都在這座城市), if we should meet just walk on by(就算如果我們應該相見,你只要走你自己的路). Oh, darling(哦,親愛的), please don't cry(請不要哭), tonight you shall we'll meet(今晚我們會相見的), at the dark end of the street(在街尾的黑暗中).”

孤獨的旅人在燈紅酒綠後獨自一人走在寂靜、陰暗的大街,走完他最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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