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不過是一掬細沙

楊 瑛

原載《美文》2006年第6期

公元1275年,馬可•波羅懷著驚奇感,來到元大都———現在的北京。700多年後,我周圍的一些人也充滿期待地漂移到北京。他們不是馬可•波羅式的旅行者,北京對他們來說也不是東方的神秘,而成了夢想的代名詞。

這些人,我和他們的生活有著天壤之別,我並不能深層次地去體會他們,只能用感知到的表面去述說,去平靜地表達出我所看到和想到的。

傷花怒放

徐鋼是我們高中畢業時唯一一個應屆考取本科的人,那時大學的含金量是很高的。

徐鋼大學學的是金礦開採,畢業時,分配到了一個離家有幾百裡的偏遠金礦。雖說專業對口,可那是個管理很混亂的企業,剛剛畢業的徐鋼像塊廢鐵一樣被丟棄在牆角。他是塊金子,卻不能閃光,畢業時的壯志漸漸變得消沉。幸運的是,徐鋼在那裡得到了愛情,一個美麗淳樸的當地女子,是他灰暗生活的亮色。

在這樣的單位呆久了,就會沉悶。徐鋼有時會想從這種生活中突破點什麼。從沉悶到猶豫,兩年過去了,徐鋼的女兒也快兩歲了,這又成了新的阻力,看著孩子天地初開的小臉,他猶豫又猶豫。

如果命運就此停留,徐鋼也許會時而煩燥不安,時而知足常樂,碌碌無為地一直過下去。可徐鋼的單位卻在沉悶中走向了破產,彷彿是一夜之間,他就開始面臨下崗的命運了。

他決定把女兒放在媽媽家,和妻子一起去北京。

來京前,他們帶了一些積蓄,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可在北京的“難”依舊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他們輾轉於北京的大街小巷,從二環到四環,從東城到西城,在人群、車群、樓群中奔赴一個又一個的公司。他清楚地記得在北京的第一天、第一頓飯、租的第一個房子、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後面的就都忙得模糊了,甚至記不清半年內是搬了9次家,還是10次家。

30歲的人了,在北京一無所有,重新開始,困難可想而知。但徐鋼相信,當人在谷底的時候,只要堅定地抬腳走,就會走向高處。好在他在金礦工作時和那些平凡的礦工成了朋友,這使他在“北漂”的生活中更容易滿足,而有了感恩的心態。他總是輕易地忘掉受的苦,卻記著別人一點一滴的好,這使他的工作和生活都漸漸變得順暢起來。

他終於謀到了一份自己比較滿意的設計工作。一張接一張的圖紙,像永不停下的流程,雖然辛苦,但是他乾得很舒心,因為那些圖紙裡包含著他的青春和能量。每天傍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公司回到10平方的蝸居,能吃到老婆做的可口的飯菜,是他最大的幸福。

只是,他們現在還依然過著不斷盤算著房租費、飯費、車費、電話費的日子,還沒有太多的奢求。他希望能用自己現在受的苦,去換一個好一點的未來,至少能讓家人過得比現在好。

我想起了《金薔薇》的故事,想起沙梅為了使蘇珊娜得到可以帶來幸福的金薔薇,每天都把從手工藝作坊掃出來的塵土收在一起,因為在這些塵土裡有一些首飾工匠銼掉的少許金屑。沙梅把這些金屑篩出來,鑄成一塊小金錠,又用金錠子打成了一朵小小的金薔薇。

其實,每一個忙碌而瑣碎的日子,每一個生活的瞬間,都是生活中的無數細沙,是金粉的微粒。我知道總有一天,徐鋼也會把生活的金色碎片鎔鑄成一朵給家人和自己帶來幸運的金薔薇。那浸透著他所有辛苦和傷痛的花,一定很美麗。

今年春節,徐鋼回來過年。同學們聚到一起,我看到徐鋼還依舊是大大的會忽閃的眼睛,大大的會思考的腦殼和一點淡淡的書呆子氣。上學時,他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習慣用手指繞著一撮頭髮,所以,好多時候,他的頭上都會有很多豎起的“小辮”。一場酒下來,徐鋼的頭上又豎起了很多“小辮”,只是不知道這依然叢生的“小辮”裡,是怎樣的人生思考了。

燕子飛時

燕是徐鋼的老婆,是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溫柔漂亮女人。丈夫和孩子,是她生命的主題。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去北京,可徐鋼選擇了北京,她也就義無反顧地跟了去。因為他不會照顧自己,因為他喜歡吃她燒的菜。

她不覺得北京有什麼好,她很想留在婆婆家的孩子,她感到了高樓帶來的壓抑。可她的丈夫說北京能實現一些理想,她也就覺得北京好了。甚至,這個簡單的女人有著一個簡單的願望,要把女兒接到北京上學,要讓她的外孫兒成為真正的北京人。

她看出了徐鋼的辛苦,卻又幫不上他,只能自己也一樣地辛苦。她打著幾處零工,去飯店洗碗,去製衣廠縫衣服,能找得到的活,能不拒絕她的活,不論輕重,不論價錢,她幾乎都接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有那麼大的力氣,她不覺得累。她纖細光潔的手,天天泡在洗碗盆裡,早早就變得粗糙了。她天天替人縫製漂亮衣服,自己卻還是從家鄉走時穿的那一身。一個為生存忙碌的女人,哪裡顧得上愛惜美麗。

是不是巧合呢?她的名字竟叫燕。

有一種紫燕,每年春天從大洋彼岸飛到此岸的叢林和沼澤地產卵孵雛。到深秋時,所有的小燕子都學會了飛翔,但只有她們的母親知道,雛燕的飛行能力只有大洋橫寬的一半,而這一段洋麵沒有小島,沒有一處可以歇腳的地方。

做了母親的紫燕在孵育一季後所剩的體力也僅僅只夠抵達彼岸,再無餘力去幫助雛燕。可如果把雛燕繼續留在叢林和沼澤地裡,它們就會被寒潮凍僵。

所以,當紫燕群開始飛渡洋麵的遠征時,每一隻紫燕媽媽的背上都匍伏著一隻雛燕。老燕馱著小燕強行起飛,負載著接近自己體重的份量橫渡大洋,老燕舒展開來的雙翅在與氣流相搏的接觸間隱約顯露出了震顫,她們明白所肩負的生命的沉重。背上的雛燕消耗著母親本來可以繼續飛完另一半路程的氣力。

當橫渡大洋剩下雛燕們所能勝任的一半路程時,千百隻雛燕從母親的背上飛起來,而同樣數量的老燕由於耗盡了體力卻先後墜入海中,歪歪斜斜地栽進溫柔的水裡。

燕子飛時,就是母愛和生命的傳遞;燕子飛時,就是母愛在困難的境遇裡耀亮出的輝光。

燕雖沒讀多少書,但這個道理她最懂。她每天拼盡全部的力氣,也只是為了她的孩子過得好。她的腦海裡總浮現著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揹著沉沉的大書包,坐在奶奶的自行車後架上,而步履蹣跚的婆婆擠在匆匆來去的人流中去送孫女上學。想到這些,燕就更加努力地工作。她努力著,她不知道,要到哪一輩,他鄉才能變成故鄉。

與書俱老

  蒙古族散文家馮秋子也住在北京,她剛到北京的日子也很艱苦,甚至在一篇文章中說,我慢慢明白艱難跟我們一生是什麼樣的關係了。我很喜歡她的一段話:蒙古人心靈自由,不願意被具體事情纏住,他們活著就像是一隻沉重的船,可是他們不覺得沉重,他們唱著歌,四處飄遊……蒙古人的家在每一個他想去的地方,一旦去到那裡,又想回家。他們永遠從老家瞭望遠方,在遠方思念家鄉。

簡楓就是這樣一個蒙古族女孩。

七年前,她曾跑到敦煌去住了一個月,她說那裡是最接近藝術的地方。如果可能,她想在那住一輩子。六年前,她跑到了北京,她說在那裡最能實現夢想。可現在,她卻突然決定回來了。

我對北京的瞭解,很多緣於她。

她說,故宮展示出古老的威嚴,前門述說著歲月的滄桑;在王府井,可以感受現代的絢動,在中關村,可以暢遊數字空間;可以欣賞上千元一次的演出,也可以花十元聽到大師級的講座; 可以在順豐吃飯一擲千金,也可以在簋街的大排檔喝幾元一瓶的二鍋頭。

她說,在北京可以找到一些你原來找不到的東西,比如一些舊書和碟,也有機會和夢想。 在三里屯,匯聚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自由尋找者,尋找著連他們自己一時都不能明白的真理或信仰。在北影廠門前,每天清晨,都有幾百個“北漂人”在等待著成為趙薇,可她們常常是連做一名每天20元的群眾演員的機會都很少,一些人連簡陋的地下室、農民房也租不起,但她們美麗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期望。

在北京,任何一個個體無論是輝煌還是平淡,都會被北京的“大”所湮沒。北京是一個讓人找到真實的地方。繁華是一種真實,淒涼也是一種真實。

簡楓初到北京的日子也很淒涼,但她是天性樂觀的人。她說,歌星孫楠剛來北京時也租住地下室,孫楠自己做飯時想,一次把米洗完了多方便啊,就把20斤米一次全洗了,除了做了一鍋飯,剩下的全發黴了。別人也許會覺得可笑,但簡楓卻覺得,只有對夢想執著,全身心投入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只有在那種幾近瘋狂的狀態下,才會有意想不到的精彩。

簡楓工作起來也是幾近瘋狂的。她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給書畫封面、插圖,做廣告策劃,也寫稿子。她會為工作興奮得徹夜難眠,在半夜時分為一個突然閃現的靈感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曾有一次,電腦因系統錯誤,硬盤裡的資料全部丟失了,離交文案還有一個星期,簡楓幾乎是拼命了。當幾萬字的文稿和相關的圖片交上去後,簡楓卻怎麼也睡不著,那之後她患上了失眠症。

失眠了,她也不急。老北京人說:“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有很多北漂人,被理想折磨得失眠,即使有的人成功了,他們又希望能突破自己的現狀。簡楓卻眯著眯著就治好了失眠。

那之後,簡楓的藝術感覺非常好,而且越做越順。並在她的領域混得小有名氣,處於“接近名人”的狀態。她說,運氣也就光顧那麼三四年,我不能和它擦肩而過。

現在,簡楓卻突然決定回來了,在狀態最好的時候,在離成功只有1%的時候。面對我的迷惑,她只簡單地回答:再過一個月,房子就到期了,一個月剛好可以用來結束。

走的前兩天,她才告訴在北京的朋友。那一晚,她和幾個朋友聚在酒吧。從酒吧回來後,她發了封E-mail給我:

童話,再過兩天就可以見到你了。

我剛從酒吧回來,和幾個朋友。心中也不免有些感傷。六年多了,最值得珍惜,最不捨的就是這幾位朋友了。一件事做成功需要很多因素,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的做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一個人的成功是背後太多人幫你撐起來的。我雖然不是成功者,但在最困難的時候,是這些人幫我撐過來的。

你曾問我為什麼在這時候離開,我也反覆地問過自己。有人對我說過,凡事只要你能靜下心來堅持七年,定會有所收穫。我來京已經六年多了,如果這時候不回去,可能就難回去了。

北京,我曾如此走近這個城市,看見了裡面的生活。飲食男女在之中四季輪迴,萬家燈火在之中明明滅滅,我的來和去,惹不起它的一絲塵埃。

發一組圖給你,那些圖曾告訴我,繁華之後,我們還是要獨自地走在路上。

對燈長坐一夜,明早就走了。漂泊的人,講的都是一個隨緣。該散時,也就散了。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

簡楓寫於離開北京前。

我點擊開她給的網址,是一組照片,標題是《繁華,不過是一掬細沙》,圖片中,是兩個製作沙畫的僧侶,他們歷時兩個月,用七彩的細沙,製作出了一幅精美繁華的佛教圖畫。在圖畫完成的那一刻,他們又把細沙收起,由他們精心創造的輝煌在瞬間化為烏有。兩個僧侶走到河邊,把彩沙倒入河水中,細沙融入河水,靜靜流走。那波瀾不起的寧靜,才是生活的主流。一切的輝煌只不過是過眼煙雲。

其實這個道理許多人都懂,只是很難去把握。人很難有勇氣讓自己處於歸零的位置。簡楓卻是個智慧的人。我想起電影《甜蜜蜜》中,在片頭和片尾,出現的是同一列火車,相同的起點和終點,終點涵蓋了起點所沒有的積澱和過程。

來時簡單的行囊,走時也不要揹負太多。簡楓只帶走了最喜歡的一些書。王小波說:“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書來消磨旅途。”

從此,與書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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