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舟|嘲笑白字先生的正確姿勢

陳力舟|嘲笑白字先生的正確姿勢

倉頡造字以來,漢字多如繁荼。宋朝官修的《集韻》收字五萬,清朝《康熙字典》略少。不過時世變遷,在以效率為先、簡明為美的今時今日,我們常用漢字大約三千上下。日常起居,讀、寫幾個白字,本不足為奇。

陳力舟|嘲笑白字先生的正確姿勢

清朝的《嘻談錄》裡記載了這麼一則故事:東家禮聘西席,束脩(學費)除了穀子外,還有伙食四千錢。不過,附帶了一個條件:如果教一個白字,罰谷一石;教一句白字,罰錢二千。結果,這位教書先生實在不爭氣,講《論語》,把魯國三桓的“季康子”誤讀為“李麻子”,罰錢兩千,而《孟子》裡的“王日叟”在他口中成了村裡的“王四嫂”,又罰兩千,這下,可憐的塾師不名一文了,頹然吟詩一首:

四千伙食不為少,可惜四季全扣了。

二千贈與李麻子,二千給與王四嫂。

若是為人師表者讀白字,人們的容忍度總是比較低,擔心禍害了自家子弟,故罰谷罰錢、面帶唾棄之色理所當然。

對居上位者鬧出白字笑話,大家的表情就頗可玩味了。

《嘻談錄》的作者後來又寫了一部《嘻談續錄》,裡面收錄了另外一則白字故事,主角換成了縣令大人。一日,他坐堂問案,書吏呈上狀紙,兩造分別是鬱工耒和齊卞丟,縣令喊了一聲“都上來”。於是,兩造外加證人齊上堂來。縣令大怒,說:“本縣傳原告一人,你們為什麼一起上堂?”

見上司讀了白字,書吏不好直言,只好婉轉地說:“原告名字,另有念法,叫鬱工耒,不叫‘都上來’。”

縣官又點了被告的名:“齊下去!”結果,三個人一齊退下。書吏只得又一次硬著頭皮提醒:“被告名字,也另有念法,叫‘齊卞丟’,不叫‘齊下去’。”

這回,大老爺終於能舉一反三了,問:“證人的名字,你說該念什麼?”

“叫新釜。”

我們的白字縣令自鳴得意地說:“我就知道必定另有念法,不然我要叫他‘親爹’了”。

這雖是笑話,卻也絕非憑空杜撰。縣官是七品芝麻官,自古以來卻有“破家縣令”之說。平頭百姓是絕不敢開罪的。父母官讀白字,絕不能像對付教書匠似的罰錢罰谷。考諸史籍,上位者讀寫白字,旁觀者的表情無非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表情:輕笑。

比如唐朝時候,太常少卿姜度喜得貴子,他的表兄權相李林甫手書賀文:“聞有弄獐之喜”——把彝鼎圭璋的“璋”錯寫成了獐頭鼠目的“獐”。當時人們的反應是掩口而笑。後來,蘇東坡寫詩還用了這個典故:“甚欲去為湯餅客,卻愁錯寫弄獐書”。

李林甫不僅寫過白字,也讀過白字。銓選官員時,他問吏部侍郎韋陟一份履歷上的“杖杜”何意。韋陟愕然,看了一下,原來是“杕杜”。他毫不客氣地指點宰相,這個詞出自《詩經·唐風》,以孤生的赤棠樹比喻一個人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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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劍青飾演的李林甫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林甫的黨羽蕭炅同樣喜讀白字。古人冬夏各有祭祀,稱為“伏臘”,喻四時更替。他將 “伏臘”誤作“伏獵”,遭到嚴挺之的譏笑:“省中豈容伏獵侍郎乎?”。另一位宰相張九齡文采風流,自然看不上蕭炅,將他外貶岐州刺史。

不過,韋陟、嚴挺之也為糾正領導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前者不久就外放襄州太守,沉淪半生;後者遭到李林甫排擠,藉口他老病不堪用,強令到洛陽去就醫,最後竟弄假成真、鬱鬱而終。就連張九齡也沒有幸免。在官場看來,上官讀白字,當面指出,絕對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所以,就有了——

第二種表情:婉轉。

《嘻談續錄》裡那位乖巧的書吏估計就是這種表情,不說縣令讀白字,而是說有另外一種讀法。這在歷史上同樣有跡可尋。

明成祖讀《千字文》時,第一句 “天地玄黃”就讀成了“天地玄紅”。當時的侍臣楊榮的應對是:“臣幼時讀《千字文》,塾師竟教臣讀作‘天地玄黃’。今聆陛下玉音,始知臣當時讀書不細” 。顯然,無權無勢的塾師無辜地背鍋了。不過,明成祖以後讀《千字文》,再未提以紅代黃。值得一說的是,楊榮平日待人接物並不是如此溫柔,而是以語氣強硬不容人著稱,只有面對明成祖,楊榮才表現出足夠的溫柔。當然,我們倒不能因此苛責他,畢竟他面對的是屠戮文臣如屠豬狗的明成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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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榮 像

明清以降,華夏風骨,每況愈下。到清朝時,連婉轉也有大風險,下一種表情才是標準答案——

第三種表情:諂媚。

清史學者曾考證,康熙皇帝批閱奏摺時白字連篇。“封疆大吏”寫作“風疆大吏”;“風俗不醇”寫成“風俗不惇”——是因為打字用了拼音輸入法嗎?可是,“夏”與“ 憂(憂)”不分,難道是改用五筆? 如果說奏摺批覆深藏館閣之內,知者甚少,熱河避暑山莊的正門匾額“避”字右邊的“辛”多寫一橫,西湖“花港觀魚”碑, “魚”下四點變成了三點,就將康熙的白字暴露於眾目睽睽。此時被馴化為奴才的臣子不要說輕笑譏諷、就連楊榮式巧諫的勇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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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御筆避暑山莊匾額,"避"字“辛”旁多一橫

對上位者而言,這又何嘗是一種幸事。康熙自誇讀書用功到嘔血,還常大言不慚,指責大臣“字言不通”。蘇州織造李煦的奏摺有“癸巳”,康熙竟然提筆將 “巳”改成了“己”。皇帝將對改錯,大家也只能點頭稱服。

歷史深處的笑聲,君臣要麼真沒聽見,要麼裝作沒聽見。

這種習氣一脈相承。康熙的孫子乾隆六下江南,都從蘇州城西的滸墅關路過。相傳,秦始皇自虎丘追殺白虎,到此處失去了虎蹤,故而得名“虎疁”。因唐高宗的祖父名李虎,為避其諱,老虎的虎字被改成了水滸的滸,地名最終被改作“滸墅”。結果乾隆讀了白字,念成了“許墅”。於是上下官吏也就指鹿為馬,以非為是了。

至於第四種表情,說起來複雜,我們先來看一個人的事蹟,他就是歷史上最有名的白字先生,晚清重臣剛毅。

關於剛毅,最出名的兩件事是:一、他主持了“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的終審定讞;二、迷信義和團“符咒護身”和“槍炮不入”,在八國聯軍逼近京師的時候,強徵帶婦女經血的下衣,懸掛城頭,要讓洋人的槍炮妖術失靈。

剛毅讀白字的笑話不勝枚舉:在刑部任職時,獄中囚犯瘐斃,剛大人一貫讀成“瘦死”;到了廣東任道臺,他將“民不聊生”讀成“民不耶生”;到江蘇,剛毅與人閒談,岸然曰:“人皆謂我剛復自用……”等到就任刑部尚書,他在到任之日召訓話:“我們做刑部官,要學舜王爺駕前的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陶”字音應為“搖”,被尚書讀了本音“陶”。《清稗類鈔》記載,剛毅舉薦總兵龍殿揚,竟然稱此人是黃天霸,惹來眾人暗笑。退朝之後,翁同龢嘲諷剛毅:“龍鎮是公之黃天霸,公即是施德全耶?”剛毅無言以對。後來,翁同龢還寫詩嘲諷他:

帝降為王虞舜驚,皋陶掩耳怕聞名。

而今又有黃天霸,誰是當年竇爾墩?

剛毅固然屢屢讀了白字,但我並不覺得翁同龢冷嘲熱諷是對的。

晚清的八旗子弟素以生活糜爛、能力低下聞名。連鑲藍旗的顧命大臣肅順都自認“咱們旗人渾蛋多”。同樣出自這個旗的剛毅卻肯沉下心來,精研律例,曾奉命總辦秋審處。這個差使掌全國死刑複核,非精通刑律、人品端正者不能擔任。

中國古代法律體系是成文法與判例並重的。僅僅通讀大清律,並不足以斷案決獄。合格的司法官,還需要掌握無數案例,靈活運用。許多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浸淫經史文學,視律法、財稅為雜學,往往不屑一顧,結果被精通律例的刑名師爺玩弄於股掌。從這個角度看,剛毅可以算是專家型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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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

相比之下,翁同龢的人生是另外一番光景。他出身常熟的書香門第,父兄皆是進士,自己更蟾宮折桂,高中狀元——這樣的人物,自然不會像剛毅那樣屢讀白字。但是,翁氏諸公尋章摘句就罕遇敵手,做實事卻一籌莫展。翁同龢其父翁心存貴為大學士,尸位素餐,不過是伴食宰相;其兄翁同書先敗於太平軍,再敗於捻軍,令曾國藩忍無可忍,上書彈劾,幾乎問了死罪。翁同龢入仕以來,憑藉同治、光緒兩朝帝師的身份,扶搖直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所謂“養望”,也就是培植人脈上,於實務一竅不通。如果不是他對李鴻章多方制肘,甲午一戰的結局可能不會如此慘淡。試問,在工業文明,民主科學強勢東漸的時代,翁同龢讀懂每一個生僻字,究竟有多大意義?研究文字讀音與字意的小學在清朝達到巔峰,許多官員都精於此道。但是,比起細胞進化論、能量守恆與轉化定律和進化論,回字有幾種寫法或讀音的確不那麼重要。

剛毅得以進入軍機處,出於翁同龢舉薦。故而翁同龢以恩人自居,不客氣地嘲笑剛毅的白字,然而躋身軍機大臣的剛毅,後來迷失在權力的光芒中,他編寫了一冊《官場必讀》,文章粗鄙不通,面對眾多質疑者,剛毅卻洋洋自得道:“而今備位宰輔,與彼咬文嚼字,輒誇下筆千言而落拓窮途一身不自保者何如?”——潛臺詞不就是你們是焦慮的質疑者。

翁同龢與剛毅最終反目,前者不留情面地譏嘲,是兩人結怨的根由之一。戊戌政變後,剛毅對翁同龢落井下石,處分從“開缺回籍”升級為“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翁同龢固然自食其果,含恨而終,剛毅也被世人視為恩將仇報的中山狼。有一則關於剛毅審案的軼事,說狀子上明明寫著“我挑擔大糞,在村口歇一歇”,被他念成“我挑擔大糞,在村口喝一喝”。雖系杜撰,這個段子卻包含著人們對忘恩負義者的譴責。

對剛毅來說,更需焦慮的是得罪了翁同龢的門生。為了斷絕光緒和翁同龢這對師生東山再起的希望,剛毅將矛頭對準了支持維新派的勢力,最終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如果不是他病死在逃亡路上,必然列名戰犯。

讀白字的人,和不讀白字的人,最後都成了失敗者。他們缺少的不是文化和能力,而是——格局。

也許,當我們面對那些讀白字的先生,還有居上位者,或者身兼二職者,是需要跳出歷史經驗的侷限,呈現出第四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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