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闊別九年的北平巡禮,內心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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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10日,故宮太和殿舉行了華北戰區日寇受降儀式,北平光復。

一年後,李長之重返闊別九年的故都,觀察了民生百態,訪問了學者故老,留戀於古蹟名勝,在深秋的魏家衚衕寫成了《北平風光》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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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之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師從馮友蘭、金嶽霖等著名學者。他不僅是一位文筆細膩的作家,而且是享譽海內外的學者。

從他的行文筆調可以看出,他對故都北平的人物古蹟都充滿了感情。在1946年那樣一個內戰剛剛爆發的年代,也不免對未來的北平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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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世紀評論》1947年第1、2期。

定 居

我到了北平已經三個多星期,直到今天才算有了定居。地方是東四牌樓以北的魏家衚衕,房子是兩間,北房,有衛生設備,並且有廚房(雖然我一時用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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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四牌樓

這房子是從《世界日報》的廣告上找來的。這房子的主人姓趙,但照管這房子的人是一位吳先生,據說是一位擅長畫貓的畫家。這房子上又有一位姓姚的老僕,則是一位會在金銀器上雕花的美術工匠。我最近看見了他所雕的戒指,一邊是寶塔,一邊是鳳,還有老鷹,他說英國人喜歡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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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山

北平是一個文化城,這是不錯的,但說得更確切一些,卻應該說是一個美術城,因為處處有著美術的氛圍。——我的房子是每月六萬元,無所謂押租,但是開始交租金時,是付三份,這就是十八萬。其中的一份是本月的租金,其中又一份是在將來離開時那一日的租金的預付,至於另一份則美其名曰茶資,其實是沒有下落了。有的時候租房要付四份,那就是有兩份是沒有下落的。

也有不要租金而講好每月幾袋面的,這是古樸城市的人的實際智慧,和上海之房租講金條,原理雖同,其中卻似乎也有點時代的距離,但這距離似乎在縮小。我這房子的租約是六月為期,先住他六個月再說。

印 象

這三個多星期以來,除了寫過四首詩之外,是一點東西也沒有寫,現在這篇通訊是到了北平後第一篇試筆,也算新居的一個紀念。卻也正因為三星期來不能定下心來做什末事,我得以各處跑跑,比較上能夠在各個角落又對故都溫習了一遍。

初到北平時的印象和住下來以後的印象是不很相同的。

我在十月五號乘招商局的蔡鍔號到了塘沽,當時就聽見接客的腳伕說:“昨天離這裡不遠,就鬧八路,叫幾個老美給打跑了。”再看那車站上的標語,“扒路就是叛亂,破壞就是土匪”,都不免有身臨前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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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在北平

當天乘火車到北平。在剛開出的一站上,就有幾十個美國兵擁上二等車來(由塘沽直達北平的火車沒有頭等),其中一個美國兵說著英文,叫所有華人趕到三等車上去。

最初被趕的是鄉下佬,他們沒有抵抗,也沒有聲辯,走了。後來要趕的是軍官。看官階,他們比美國兵的官階大,他們便穩絲不動,也不理,於是才逐漸穩定下來。

在我們這一群裡,只有一個少年中國軍官在喃喃地罵,他說他和美國軍隊在緬甸一塊作過戰,“他們的士氣沒有我們的好,不用怕,再要鬧就打,真正豈有此理”!

過了一會兒,所有的中國人便都不說話了,像有一種鉛重的問題壓在心頭。相反地,美國兵則大說大笑,唱著洋歌。一直到了天津,他們揚長而去,也沒有見他們補票。——這情形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九一八到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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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門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事實如此,我覺得天津的東站總站已沒有昔日的熱鬧擾攘。就是從天津到北平的一大段平原,也似乎顯得空虛而冷落。再逢巧是,當車子在晚上七點抵平的時候,車廂裡竟沒有燈光,車站的燈光也半明半暗。

我不禁這樣想:難道這就是闊別了九年,想望了九年的北平麼?

這悽然的感覺由於下列的一件事而更增強起來。這就是,我一下車,便想乘三輪到景山西邊的陟山門大街我的一個老朋友蔣豫圖家裡,可是那車伕剛走了幾步就停下,他說:“你不曉得北平現在地面上緊。我一說,你就明白啦!多掙您幾個錢,不要緊,可是我是好意,你保重你啦!”

我也嚇了一跳,為慎重起見,我也沒有勉強他,因此當晚沒敢進城,住在了前門一家小旅館。

藏 著 的 故 都

第二天,一清早趕到了我的老朋友蔣豫圖家了。

由於剛從京滬那些熱鬧地域而來,頓時覺得這古城的荒涼。街上的房子,覺得特別矮,矮得像給人以壓迫。而大衚衕小巷子那末多,觸目都是大門,就像些人在那兒擠。

從前久住在北平不覺得,北平人的長相,也似乎有些共同特徵,加上舉動慢,說話慢(同是一個人,如果讓他說北平話,他便說得快不了,這是因為他必須慢,否則便不能發揮北平話所連帶有的姿態、頓挫、神氣),看著有些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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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說北平人善於藏。許多有著出色的貨物的店鋪未必是大門頭,也沒有廣告,也不作廣播,只靠曉得他們的歷史(往往有一二百年的)的人去問津。

例如在什剎海就有一家專門烤肉的季氏,門很小很髒,可是也是一百年以上的歷史的了,內行的人是必須在這裡才能過癮。

許多人物也是這樣,表面上都是同樣遲緩,不滿在乎,有些戇,可是說不定他就有一種絕技,無論文或武。我聽沈從文講,這裡有一個研究印度美術的朋友,他曾在廟上住過多年,蒐羅這方面的書籍在五千種以上。很多學校請他去教書,他也不去,他捨不得這自己經營的研究園地。這是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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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山

再看那耍罈子賣藝的人,在未獻技以前,也不過像街上一個普通的人力車伕,但他一表演,便全身剔透玲瓏,那斗大的罈子是在他腦袋的任何一點可以站立著,同時他要起便起,要坐便坐,側臥側斜,全然操縱自如,而罈子可以不動。這是武的。

這讓人感覺對街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不敢輕視,說不定他就有兩手兒!

只有從“藏”的觀點,可以理解北平。——北平人現在的隱痛和窮困怕也深藏在那一副客氣而幽默的淳樸面孔裡。

北平特別有日本人所遺留下的痕跡,也許比南京或者上海還要深些。像火車上有一種“服務生”,據說就是從前敵偽時代的車僮。普通腳伕是不許上車的。

又像許多房子上都有“北平市日本人房屋產業接受證”的字樣,而房內的樣式也很少不是經過了日本人的改裝的,顯著的便是隔扇,高起的地板,以及“塔塔米”等。再像一般人的鞠躬之深,統統是九十度,或者過了九十度,在我們慣以點頭作為鞠躬的,往往早已還完了禮,而對方還在彎著身軀。

但日本人也遺留下了好的一件事,這就是市內交通。

除了原有的幾路電車之外,公共汽車的路線極多。西洋人說,“條條路可以通羅馬”;這裡可以偽造一句,“條條路可以通前門”。幾乎在每一條街上,都有上公共汽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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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小學生公交月票(1948年)

這裡公共汽車有兩個系統,一個是市政府的,車作草綠色,一個是北平電車公司的,車作深藍色,並且每一車子寫著東北的一個地名,如“長白山”、“大連”……之類。最便宜的當然是電車,票價只有一段二段之分,那是一百元或二百元。公共汽車則有一百元、二百元、三百元之分。

公共汽車的站非常多,從景山到北海就是一站,從東安市場到東華門也是一站。這些方便是日本人給留下的。至於車上雖然擁擠,但時聞“勞駕”之聲,往往車子已經開行,而後面就有人趕來,“勞駕,停一停,勞駕勞駕”!那車子也只有停下,請他上來。在車上賣票的時候,也時而聽見:“還有哪一位沒買票的,勞駕勞駕!”跟著也時而有長篇的解釋:“賣完票就走。賣不完票可走不了。下車補票可就多花錢啦,你啦!”等等。在擁擠之中,而不失慢騰騰的雍容斯文,這卻是北平人自己的固有財產,——在精神上。

現在在北平,人力車已不如“三輪”車多。可是這裡的三輪車都是坐一個人的(原因是北平的小衚衕太多),不像上海或者南京都是坐兩個人的。

車子也沒有京滬一帶那末漂亮,多半破爛,已和多年的人力車差不多。三輪車比人力車快,價錢當然也較人力車稍微高一點,從三百元到七八百元,看距離而異。——比京滬的車價是低得多了。

三輪車的充斥,也得算日本人留有的一點痕跡,這痕跡,無論如何,是叫人連著生一點不快之感的。

溫 暖 的 人 情

誰知在北平無論有多少不快之感,總很容易便被一種舒適而愉悅的心情所淹沒。上面所說的那些陰影,在稍微住定下來以後,也便沖淡得若有若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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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街道

不錯,北平的搶案層出不窮,白晝有時就劫人。

北平的車禍也很司空見慣,三道門一帶幾乎天天出事;擺地攤的是越來越多了,除了什剎海、後海和東單兩處的“小市”逐漸加大之外,幾乎大街小巷隨地可見。這其中的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都見出北平的窮困,第二件事也見出了古老的北平在面對著步入現代化,而遭遇到的課題(雍容斯文是和講效率的現代文明有著衝突的,那車禍可以當作象徵來看,那車下的犧牲者,也可以說是某一種意味上的殉道者!),然而北平所給人的生活方式的舒適讓人忘懷了這一切!

首先是人情的溫暖。因為在外漂泊了這八九年,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竟有這樣一個講禮貌而又淳厚的都城了。

我有一次在北海公園裡吃點心,我在付過賬之後,我見那侍者又要張口,我以為一定是要爭小費,像南京的玄武湖一樣了,我剛要發作,聽那侍者先是說“你啦”下文卻是“不再坐一會呵,回見回見!”

他們完全是像主人對於客人似的,於是我慚愧了。

因此,我常常警覺著自己,說不定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對人是會太少禮貌了的,在這樣一個講禮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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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次,我在西單商場買書,看見那店夥說:“拿著,拿著,不用給錢啦!”反而顧客說:“不成,不成,哪好意思,你非收下不可!”叫人疑惑是真的到了君子國。

這古風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但有一件事,我已經看出了一點轉變,這就是:在戰前,一件藍布大褂可以行遍北平,沒有人小看,但現在多少有點兩樣,穿上藍布大褂,不唯求乞者不來光顧,車伕也不來打算買賣,登門造訪也時而逢到詰難,行人還要投以敵防的眼光呢。

然而就是如此,至少就現在論,北平也還是在人情上最溫暖的地方。

文 化 之 都

其次叫人高興的,是這個地方有文化,而且是偏於藝術,而不偏於工業或者技術的文化。假若用尼采的說法,這裡確是阿波羅式的文化,而不是地奧尼細斯式的。假若用施賁格勒的說法,這裡所有的確乎是“文化”而不是“文明”。

先說書籍,太方便了!不唯比重慶方便,比南京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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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北平圖書館

國立北平圖書館安然無恙。由於一個丁先生的導引,我參觀了西文部分的書庫,許多名著都赫赫在目。北海松坡圖書館,雖然有些好書被敵偽時代的新民會拿去沒有下落了,但地方還是那樣清幽,窗明几淨,可以開卷而神怡。

北大的圖書增加了,師大的圖書還保持三十萬冊,清華的圖書也恢復了三分之一。賣舊書的鋪子比從前多了,琉璃廠和隆福寺不必說,東安市場和西單商場的書攤都比從前加大了兩倍以上,就是後門和北新橋也有幾家書店,講板本的人也許慨嘆著現在不如從前,但是對普通愛好書的人說,卻仍然是豐富而有著大的誘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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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門

我因為手裡沒有錢,不能放膽去買,但也得了一部海爾德(Heider)的選集,一部只差一本的席勒的全集(幸而缺的是他那歷史雜著),布克哈爾特(Burkhardt)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文化》和《世界史論集》,還有卡息勒(Ernst Cassirer)的《象徵形式之哲學》,烏提慈(Emil Utitz)的《普通藝術科學之基礎》,泰奧道·A·邁葉爾的《美學》,等。

中國書方面,我把那好幾位先生有著而不肯出借的《史紀會注考證》買到了一部,日本明治二年(一八六九)所印的《史記評林》也得了一部,還有《山帶閣楚詞》、《王氏書畫苑》等等,這些普通書在重慶或南京所求之多時而不得者,在這裡可以同時遇到好幾部。

有一部何義門手批的明板杜詩,也可愛極了,索價十二萬元。大概在十萬以內可以買到,因為不急需,暫時擱置,可是也未嘗不惹人夢想著。

書肆中的夥計,大抵對書的常識十分豐富,英法德俄的書名,他們多半認識(他們會曉得那一部是果戈裡的全集,或柏拉圖的譯本!)。

綜合我屢次逛書攤的印象,可得這樣的結論:第一,如果找普通參考書,像《全唐詩》或者《全上古漢魏六朝文》之類,可說隨地皆是;第二,如果稍僻的書,只要說出書名,他們也一定可以在不出幾天之內就送上門來;第三,西文書大半散在東安市場和西單商場;第四,現在有許多日本人所印的美術書,大都索價極昂,無人問津,書商則有意存儲,以便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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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山

說完了圖書,我就要說說這裡的美術環境了,北平市恐怕是城市建築中最規則而對稱的了。景山是北平城內中心,在景山的中央四望,可以看到全城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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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直望過去,是故宮,通過神武門,而望到乾清宮,三大殿,午門,前門,黃瓦在這宛然像春天的陽光中反射出輝煌與莊嚴,背景卻是萬里無雲的藍天,加上白色的大理石雕欄,作了幾個大回字形繚繞其間,又有無數的綠樹破了這單調,你想,世界上還有比這再美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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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細想,黃色的瓦是有道理的,為的是和藍天作對照。這樣的對照,又嫌予人刺戟太強,可是宮殿的簷角鬥拱雀題乃一律以綠色為圖案的基本色彩,這樣便由對照渡入諧和。至於白的大理石雕欄,則構成美學上的間格作用,彷彿幾個大畫面的框子,同時也增加了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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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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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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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鐘樓

景山北望是後門和鼓樓,東西兩邊看過去則是東四牌樓和西四牌樓。倘若天氣好,再望遠處看,則又見頤和園萬壽山在西,許多工廠的煙囪在東,而南北卻又遙遙無盡,那便不又只是見一些車水馬龍及來往行人擾攘於這美麗的大公園中而已了。

美 術 之 城

我說北平是一個美術城,建築的輪廓既已如此,而許多林立的古玩鋪,就不啻是些小美術館。

最琳琅滿目的,當然是琉璃廠。

就說碑帖吧,如果到碑帖店裡,便不啻看了一部具體的書法史。那主人早把碑帖按著時代排列好了,你依次欣賞就得了。無怪乎從前康南海在《廣藝舟雙楫》裡說到他的書法的眼界就開擴於此,而要想名家,在這裡選百十種漢碑,日日揣摩,也就有些可操左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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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宮 (1946年)

當然,最大的美術館是故宮博物院。

現在雖然因為幾次的古物南運,其中已經大為空虛。然而就以僅餘的東西來看,也已經夠人流連忘返。

現在的故宮仍分單日雙日開放,單日開放的是東路,雙日開放的是中路和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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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宮

在東路有鍾粹宮,是歷代書畫展覽室。

在這裡,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林椿的《荔枝山雀》,一雀開口張羽,一雀不開口,用紅綠白三色為對照,非常沉著恬靜;李嵩的《巴船下峽》,其中人物處在險境,而觀者則有安全保障,恰構成席勒所謂壯美條件;馬遠的《竹焚香》,山極小而淡,竹下有一高士,是清秀極了;徐文長的《梅花蕉葉》,他自題“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把梅花畫得出格的大,縱橫的才氣躍然紙上;趙雍有一幅《函關紫氣圖》,用松樹之直立來襯人物之傾斜,用松樹的密葉來襯人物衣紋之單純,用松樹的青翠來襯人物的衣著之紅色,這也是非常出色的;還有明人的一幅《牧牛讀書圖》,那牛的眼光超然物外,是在向上瞧著,而人的眼光則向下沉思,也有深致;至於鄒一桂、蔣廷錫的畫,是以鮮豔的寫生見長,常時易見,還算次要。

就是字,雖然所存不多,但虞世南寫的禊帖,趙子昂寫的絕交書,還不夠人尋味麼?此外,清朝皇帝的字,如康熙乾隆之類,雖然討厭,但愛作禪語的順治所寫“散盡浮雲落盡花,滿天明月是生涯。父慈子孝溪山外,萬古清風現舊家”,便也可看。

這裡的銅器雖然還沒運回,但有德僑楊氏所捐贈的一套,可以稍補缺陷;瓷器也幾乎沒有了,可是郭氏所獻給政府的一套,又復有所補償。這銅器和瓷器都闢了專室。郭氏是洪憲瓷的督導人,他愛瓷,能制瓷,他在今年逝世,子孫遵他的遺命把所藏捐給國家。這也是值得記一筆的。

或者以為到了故宮,就會忘了現實了,那又不然。看軍機處(像現在的國防部)舊址,還有雍正題的“一堂和氣”,可是那時是正在徵準喀爾(雍正七年,公元一七二九),可見慈祥的字裡往往有著血腥,自古已然了。——歷史卻是最大的諷刺家!

再看光緒二十年所禁演的劇目中,有逼宮和建文遜國等,便又知民族鬥爭的痕跡,依然如新,令人悚惕!

故宮之美,是因為建築並加上其中的蓄藏。純粹建築之美則是天壇。

我這次到平後,連著看了兩天。天壇的頂子是藍色,加強人對於天空的崇高之感。那周遭的大理石雕欄,更有著了間隔作用,而且別有一種圖案美。

現在的天壇,是從西門進去,這是不很對的。應該從南門進去,先過圜丘臺,而到皇穹宇,而到祈年殿才是。只有這樣才能見出建築的勻稱,而給人一種偉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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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壇

我第一次去,也是像普通遊客一樣,直奔祈年殿,所以所得印象不免淡弱,第二次便故意先繞到南邊去,再一步步到達祈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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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壇 祈 年 殿

這樣,如果立在圜丘臺上,是望不見祈年殿的,再往前去去,卻才從中間逐漸見著祈年殿的殿頂,因為那建築是這樣嚴密整齊,絲毫不會離了繩墨的。在這裡,心境空漠了,曠達了,升騰了,也純淨了!

雍和宮,國子監,北海,中山公園,我都去分別巡禮了一次,或不止一次。

雍和宮的七丈木佛,依然巍立。國子監的石鼓,還羅列兩旁。北海在初去時,頗有冷清之感,彷彿寂寞得太怕,但自十月十日那天的遊人擁擠不堪以後,也不知是因此而提高了人的遊興呢,還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人卻不見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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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北海之旁是團城,遊人要另外購票,也是百元。其中白玉佛還是那樣嫵媚含笑,世界上恐怕是再也沒有那樣柔情的麗人了。室中則是明器陳列室,唐代的陶俑居多。

中山公園也依然有亭榭之美,地方當然不會有玄武湖大,但總像比玄武湖曲折而有含蓄似的。這大概是人工佈置時所費的匠心之所致了。順便看了看徐燕孫所畫的歷史人物畫展,《三顧茅廬》和《鍾馗嫁妹》都最富有神態。

我在這裡的三個星期中,因為住處的不定,以及想到國內外的現實問題等,未嘗不有時煩惱,可是當我一走過景山時,看那黃瓦和綠樹在陽光裡照耀,配著那末藍的天色,我就只有一笑萬事空了。

又有時方在不快意,然而一經過北海外邊那大石橋,再看看那樣鮮豔煊爛的牌坊,仰觀嚴嵩所寫的“先天明鏡”那四個大字,而且下面還有雕刻的四個成為一組的小獅子呢,我又只好莞爾!在這樣美的地方,還該鬱鬱不樂麼?

學 界 故 老

北平學術界的許多人物一定是大家所關心的,我卻並沒有特別去訪問,現在只就自己所熟識的幾位師友說一說而已。

我曾經去看過俞平伯先生,鄧以蟄先生。

俞先生還住在東四牌樓的老君堂,那是一個深宅大院,一看就知道是一箇舊家。俞先生有點蒼老了,顯得他的腦袋更有些大。他說十年間像做了一場夢。

在北平的生活呢,他說:“孤陋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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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先生

他似乎避免談到知堂老人,我也不好意思去問,雖然我很願意從他口裡知道些什麼。他只告訴我說廢名逢的時候巧,一打仗就回到湖北了。他又說這些時如果不是仗著老家底兒,也過不了日子。也教過一些時的書,那不是為生活,而是為如果沒有職業,也麻煩。教的是《論語》。說起對於敵偽來,他說最好是不能吃他們的請,一吃就會有事來了。他說也受過一兩次虛驚,但終於沒有什末。我們又談了些別的事,他每每說那是十多年了,他在像尋一個古老的夢。

鄧先生早已不住在豐盛衚衕,而住在前圓恩寺。

我在七七抗戰那年離平時,他臥病床上。後來好了,現在我回到北平,卻見他又在床上靜養。我第一次去看他,沒敢打攪,第二次找了一個清早,和他談了半小時左右。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的面色十分紅潤,而且胖些了,他恐怕只是為小心,好像沒有什末病。滿屋都是名畫,架上也有些中西文學名著,我想他的精神是很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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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以蟄先生

他問起了我翻譯的康德,這是因為一到勝利,我就發了信給他,告訴他過我的生活的緣故。

我說:“聽說您在戰時把許多好東西(書畫)賣了,過日子?”

他笑了笑,說:“那時真是沒有辦法,因為琉璃廠的鋪子又多半熟,也代朋友挑選點畫。那不過是做買賣而已。”

他率真而又瀟灑。又接著說:“在快到勝利的前兩年,還很不壞呢,生活也過得去,有好一點的東西,自己也可收藏一些。後來不行了,許多人也不送禮了,彷彿已經到了飽和的狀態,賣不動了。”

我說起他最近在《大公報》上發表的《吳道子無款十指鍾馗圖》一文,他說那是舊作。那是因為有一次和馬衡談起故宮應該設研究室的事,對於畫也該有研究專文,他們說什末格式呢,所以寫了這末幾篇樣子。

他又說不是現在寫的,所以是文言文。他似乎很強調這一點,我不知為什末。

我說:“提倡白話文的胡適之先生,在他主編的《文史週刊》上,五分之四卻是文言。講中國字畫,也恐怕由於術語的關係,用文言方便些吧。”

我這樣說才緩和了他的聲辯。

楊丙辰先生也見到了,他的精神似乎受刺戟太多,他很受了一些委屈,他的向心力的熱誠的確超越一般人,可是我找不出什末話來安慰他。

這幾位先生都是原先留在北平的。至於最近剛到北平,卻也有八九年不曾見面了的,則有沈從文、朱光潛、馮至、楊振聲、朱自清、金嶽霖、吳晗等。

從文等住在中老胡同北大的教授宿舍裡(有家眷的才能在那裡住)。

他的趣味很好,他的木器都是紫檀的,古色古香,他不要沙發。他常常在骨董攤上買回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兒來。便宜的舊書,也好像特別和他有緣。他幾乎每日必有所得。

平津一帶報紙的文學副刊,至少已經有三個是直接或間接歸他負責,這是:《大公報》、《益世報》和《經世日報》。他很憧憬著要由這裡發動一個新的文藝運動。

楊振聲先生則似乎面對著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對於已往的文化,彷彿又起了新的估價的動機。他們都是以此自任的。我去看楊振聲先生的時候,逢著他在選畫曬畫,要為人證婚,沒能聽他詳盡的發揮。

馮至先生在北平的書都沒大損失,架上滿是德國古典。我很同意他那在快到歌德誕生二百年紀念(一九四九)時,最好能出一個好的歌德選集的想法。我說我現在又喜愛了席勒,他說他還是喜歡歌德些。

朱光潛先生頭髮斑白了,可是看著比從前結實。他仍是不急不忙,有他的趣味。煙不離手,可是晚上不敢吃咖啡。我問他所收的碑帖,他說全完了!

我去看朱自清、金嶽霖兩先生的時候,他們還在國會街聯大招待所(這是從前的北平法學院,現在是北大的一年級新生所在)。

朱先生相當憔悴,他的眼睛怕風,時時擦拭著,有些紅,他一如往日的對人客氣。

金先生則戴著一個運動員式的小便帽,眼鏡上有一片是糊著黑紙,像一塊膏藥。我當時嚇了一跳,又不敢問,可是見他摘下來時,並看不出眼睛上出了什麼毛病,才放了心,他很健壯,精神充沛而綽有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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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嶽霖先生

我說:“金先生還是那個樣!”

他說:“頭髮白了。”

說著就摘下那小帽給我看了看頭髮,立刻戴上了。他說我近來好像讀了一些中國古書,我大吃一驚(他怎末曉得!),他又說:我對於文學原比哲學的興趣大些,而近來又好像兼走到歷史方面去,我更吃一驚,他說得這樣中肯,真是瞞不了老師呵。

既說到歷史,我說:我倒很想請教學歷史的人,歷史上有沒有像中國現在這樣糟的。他說:至少像現在這樣有組織地糟,恐怕沒有。

我問起他在昆明所收羅的大梨大蘿蔔,他說:現在在收柿子。他指給我桌子上一個大柿子。

他又說以後什末怕也收不起了,那就收洋火盒,“你看種類這樣多!”

在看過了他們之後,過了幾天,我到西郊清華去。

一進門,又遇見了金先生。他依然戴著運動員式的小便帽,他只說了一句話:“三院變得最厲害。”

這又一語中的,原來三院已一片瓦礫,而其他各處,大抵照舊。

在清華園裡看到了吳晗,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你是有名的民主戰士了!”

他說:“我是放大炮。”

他太太說:“放得可叫人擔心。”

承他的厚意,他邀我到郊外時,可以在那裡住,因為他分得了一個大院子。——清華人多半正忙著買沙發佈置家庭。

清華還是那樣子,校車也嶄新如昨日,只是通西直門處的馬路換成了柏油路,而且中途添出一大片農林實驗所,這是日本人的成績。

1946年,闊別九年的北平巡禮,內心五味雜陳

北大紅樓

北大也沒有變,除了三院被警官學校佔著不肯讓出外,還多了些房子。

一院的紅樓,則門口掛了兩個招牌,一是文學院,一是法學院。三樓現在住著單身教授,聽說不久就請他們更上一層樓。

師大覆校後,改為國立北平師範學院。

在這裡逢見了劉盼遂先生,他對於八九年的經過,也有一夢之感,如同俞平伯先生所說。

黎錦熙先生也回來了,他是師大一般人所最期待的人物。

他一到,就忙著他那大辭典編纂處。他雖然中間的上牙沒有了,但他的毅力和魄力可以在他那團聚而從容的精神上表現出來。

許多見了他的人都說:“還是那個樣,一點也沒老!”

師大里都在強調著傳統的耐窮的精神。

能夠深知北平一切社會的,應該是閒人(於非廠)和齊如山。二老健在,每天在小報上寫文。

北平最有名的人,當然是胡適,因為他客太多,一時也不想去訪問他,怕勞他的神。

一 般 人 的 樣 子

說過一些熟識的人物之後,再說說一般人的樣子吧。

我不能不先提出女性。因為女性,是社會繁榮的氣溫表。

現在北平還沒有十分摩登的女性,像上海或南京一樣。抽象地說,大概只有我在本年二月間剛到南京時所見那樣。衣著樸素,樣式憊懶。

1946年,闊別九年的北平巡禮,內心五味雜陳

女警檢查學生

表面上男女的關係,卻已不似從前的拘謹,有點像南京或者上海,尤以青年學生為然。有人說這都是受了日本人的影響,但我現在也不敢對這解釋置可否。

老年人則有時向我訴說著在勝利以前大家對於中央期待的殷切,他們說那時是:“祖宗牌位可以不供,可是不能不供委員長!”現在則化而為幽默與慨嘆。最後把娛樂場所的情形略略一提,作為結束吧。

我只去聽過一次戲,是侯喜瑞的“負荊請罪”,蕭長華當潘丈的《翠屏山》,名伶的火候,當然仍邀人觀止之嘆。

我只看過一次電影,是在大華,就是從前搬了家的光陸舊址。現在這裡電影院非常多,在報上登廣告的,有二十左右,而實際不止此數。我也看過一次雜耍,那是在吉祥戲院,他們也演話劇,也演平劇,也有相聲,也有魔術,也有大鼓,一晚上可以都依次領略,那是相當地海派。無線電收音也相當普遍,但放送的除商業廣告外,也有京滬所同有的靡靡之音,像貓叫。

1946年,闊別九年的北平巡禮,內心五味雜陳

北 平 鳥 瞰

總之,這古老的城市,這文化的城市,現在正在被許多要使之變質的勢力所侵蝕著,於是有的人在做夢,有的人在抵抗,有的人在留戀,有的人在助長逆流。

我愛北平,但也擔心北平!

三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寫於北平東四魏家衚衕二十二號

選自《故都行腳》(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編者:趙國忠

由 "終南山故事" 獨家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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