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語文學翻譯家榮如德:我已經夠滿意了,因為命運對我足夠寬容

俄语文学翻译家荣如德: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足够宽容

去年夏天,有幸同榮老一起吃飯,席間他向我說起他患了阿茲海默症,所幸尚不嚴重。對此我顯得頗為震驚。榮老看著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十分真誠地對我說:“我已經夠滿意了,因為命運對我夠寬容的了。”

這篇文章其實很早就想斗膽開始寫了,但是一來缺少勇氣;二來也缺少一個合適的契機。前不久,《朗讀者 第二季》裡,看到著名作家雙雪濤朗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雙老師在朗讀之前說了三個關鍵詞:善良、真誠和記憶,這三個詞砰、砰、砰地擊中了我腦海中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記憶。於是卯足勇氣在休假期間、在最初閱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這個小房間裡,開始寫這篇文章。

最初讀《卡拉馬佐夫兄弟》還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當時剛剛讀完《罪與罰》,下了很大的勇氣決定從圖書館借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回家看。儘管以我現在的水平來看,想讀懂這本書還差得遠,但是在當時,它已經讓我著了魔一樣欲罷不能。在那個沉迷遊戲的年紀,每天晚上能讓我放下鼠標的,只有這本書。也正是因為這本書,榮如德於我來說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差不多五年之後,我能有機會見到榮老。

俄语文学翻译家荣如德: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足够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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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

榮如德

2015 年 1 月出版

簡單說說《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長達 78 萬字的煌煌鉅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未完成的絕筆之作。作品寫於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時期,這時他已經過上了較為完滿的生活,因此與以前許多作品是為了儘快獲得稿費填補債務不同,《卡拉馬佐夫兄弟》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嚴謹構思後寫就的。寫完第一部之後,故事並沒有結束,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準備寫第二部時,某天早晨,為了撿起滾落的筆筒,他搬動了櫃子,結果用力過大導致血管破裂,當天就不幸辭世。於是,卡拉馬佐夫一家的故事就成了永遠的謎團,但是這部尚未寫完的作品,已經成為世界文學桂冠上最閃亮的一顆寶石。

故事是圍繞卡拉馬佐夫一家展開的,主要人物是卡拉馬佐夫一家的五個男人:父親、三兄弟以及一個私生子,核心事件是“弒父”。圍繞著一家人和這個讓人聽著就害怕的事件,小說內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無限擴大。所以人們常常說“托爾斯泰代表了俄羅斯文學的廣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代表了俄羅斯文學的深度”。

書的內容三言兩語無法說清,不再贅述。相信任何一個對於文學有執著追求、對人類精神世界和社會結構的複雜性存有疑問的讀者,早晚有一天會將這本書仔仔細細翻上幾遍。

說實話榮老給我的第一印象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為這樣一位大翻譯家,翻譯的作品又是如此深沉晦澀,想來必定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實際上正好相反,榮老是出了名的和氣、幽默。

榮老個子中等,身形清瘦,略有些駝背,頭髮自然已經泛白,顯然已經難掩老態,但是氣色非常好,與人握手也頗為有力,且不是因衰老而無法控制的那種有力。眉毛雖然也已經變白,但是很長,總之是長壽之相。

他很健談,差不多那天下午全都用在了和榮老聊天上。其實關於《榮如德譯文集》的事情並沒有聊多少,基本上都在聊榮老的過去。後來他又陸陸續續來過幾次才把一些原則上的問題敲定。經過這樣一個下午後,榮老對我來說,不再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但正因為了解了這些平凡的真實,我對他愈加崇敬,用個比較俗的說法:送他下樓時無形中竟覺得他的背影高大了起來。

榮老出生於 1934 年底,出生時父母均已年過四十。同那個年代的人一樣,他在童年、少年時經歷了不少坎坷,但很慶幸的是,雖然父母均屬文盲之列,卻堅持讓他去上學。同時因為小學時三位老師在他“這片小小薄田上也曾撒下幾顆種子”,才讓他有了後來的成就。

1953 年 3 月 5 日,斯大林逝世的日子,也正是在這天,榮如德這個名字同翻譯緊密聯繫在了一起。當時才滿十八歲的他開始了俄語教學的生涯。1956 年,他參與了著名俄語教育家、李立三的夫人——李莎主持的新中國第一套俄譯漢教材的編寫工作。後來由於各種原因,榮老辭去了教學工作轉而專職翻譯。這在當時看來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事。後來他又轉到編譯所工作,當時他年紀最小,也未成家,通過翻譯可獲得客觀的稿酬,所以經常將薪水讓辦公室的同事帶代領並不必轉交本人,代領者自己安排即可。

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榮老開始動筆翻譯《卡拉馬佐夫兄弟》。最開始對翻譯這部鉅著他的內心是拒絕的,而最終促使他著手開始翻譯的動機竟是一位鋼琴家的壯舉:俄國鋼琴家斯維亞託斯拉夫·裡赫特應邀前往美國作巡迴演出,節目是勃拉姆斯的兩部鋼琴協奏曲:上半場演奏 d 小調第一協奏曲,半場休息後再演奏降 B 大調第二協奏曲。兩部鋼琴協奏曲每一部需時都需四十五到五十分鐘。光彈任何一部都足以令獨奏大師累得大汗淋漓。而裡赫特大師一場音樂會把兩首很長很長的協奏曲全拿下來,中場只有短短一點休息時間,這在榮老看來有些超自然的色彩。他起了模仿之意,於是同時接下了兩部大部頭作品的翻譯:《卡拉馬佐夫兄弟》和《名利場》。

對音樂我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甚至叫得出名的流行歌星也不多,對鋼琴協奏曲更是聽過也不知道自己聽過,但是看榮老談起這件事的神態,他是非常得意的。順便提一句,榮老可以說是資深古典音樂的愛好者,每次打他的電話,背景音一定是交相輝映的鋼琴曲。而他也把聽音樂當做生活中最大的休閒樂趣。

對於這兩部作品,榮老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不得不服的苦藥;《名利場》則是緩解苦味的巧克力。對於這幅苦藥,他保持著三天翻譯一萬字的高效率,直到交了初稿。做過翻譯的人想必都清楚,三天一萬字是多麼可怕的速度。若不是與作者達成了一定精神上的契合,是絕無法完成的。我想這應該也是讓大學一年級的我對這麼一本晦澀難懂的作品,在閱讀時欲罷不能的原因。

總之,1998 年夏天他已經讀完了校樣,開始著手下一部作品的翻譯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他騎車摔傷了腿,手術後又發生了感染。對此飛來橫禍,榮老非但沒有抱怨反倒是覺得慶幸,一來完成了兩部作品的翻譯工作,二來受傷前剛領到了可以解決醫保問題的紅卡。遺憾的是,傷愈後榮老決定不再從事翻譯工作了。這些經歷,在《榮如德譯文集》的總序中,榮老本人都有比較詳細的交代。

隨著交往的頻繁,我對榮老愈加欽佩和崇敬。他一生無兒無女,也未曾結婚,平時起居多靠自理,但是年紀大了之後,據說房間越來越亂。所以我幾次表示不要他老人家受累,我去看望他,他都一口回絕,理由就是:家中太亂,丟不起人,語氣理直氣壯。有時向榮老求字籤書,本想不必麻煩只簽名字落款即可,但是榮老不肯,他必定深思熟慮,想好上下款,而且措辭必要符合身份關係又帶些幽默。

說到幽默,榮老曾提起有人建議由他翻譯托爾斯泰的作品,他說,“這位仁兄的作品太過一本正經,一點幽默都沒有,便是殺了我也不會去翻譯的”。而說到自己翻譯的作品時,他每次都不忘囑咐我,“如果發現錯誤,便大膽去改,千萬不要以為我榮某人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還有一次,同事找榮老續約合同,他既不肯讓我來他家,又嫌到辦公室裡太麻煩,索性就委託另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同事將合同帶去,在附近的肯德基舉辦了“簽約儀式”——到場嘉賓為一桶全家桶。不幸簽約結束,嘉賓就祭了他倆的五臟廟,順便說一句,嘉賓費是榮老出的。

俄语文学翻译家荣如德:我已经够满意了,因为命运对我足够宽容

同事當時乘機偷拍的榮老照片,“嘉賓”雞腿君還在榮老手中

去年夏天,我有幸同榮老一起吃飯,吃的是他常去的一家江浙菜。為了盡“地主之誼“(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他把所有江浙有名的菜統統點了一遍,然後還不住唸叨:“沒關係,我們多點一些,我帶了打包盒,吃不下可以打包帶走。”

席間他第一次向我說起他患了阿茲海默症,醫生已經正式確診,所幸尚不嚴重。對此我顯得頗為震驚。不過想來也不意外,因為之前和榮老聊天時,經常發生話到嘴邊,他卻突然記不起這個詞該怎麼說的情況。我至今仍記得,榮老看著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十分真誠地對我說:“我已經夠滿意了,因為命運對我夠寬容的了。”

吃好飯,他真的拿出了大大小小七八個打包盒,能吃的東西一點沒剩全部裝好,還強行塞給我了幾盒。我要去買單,他一把抓住我說:“我一把年紀了,你不要跟我搶,我們誰摔倒在地都不好看。”總之,同小輩吃飯,一般他是絕不肯讓我們花錢的。

榮老一直反覆強調一位英國老太太——康斯坦斯·加內特對他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幫助極大。這位老太太因喜愛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為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半段人生歲月都是在俄羅斯度過,也因此才能準確、恰如其分地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所以榮老每每在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遇到難題時,俄文之路不通,便參考這位老太太的英譯本。說起這事時,他總是語氣坦蕩從無遮掩。榮老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加內特這樣一位英文譯者是他的幸運。而我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榮老這樣一位中文譯者,同樣也是他的幸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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