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3》節選」之三:丟失的母親

「《渡过3》节选」之三:丢失的母亲

晨夕是我為本書選定的最後一位採訪對象;而真正瞭解她,卻是在採訪之後。

大概是2017年7月,我收到她的來稿,標題是《最好的父愛,是父親拼了命地呵護母親》。我一眼就看出文筆不俗。短短2000來字,她以嘆惋的筆調,追憶了二十五年來,母親如何飽受精神疾病(精神分裂症)的折磨;以及父親為保護子女不受影響,如何一人獨自照顧母親,不離不棄。

這是一個哀婉動人的親情故事。幾乎未加思索,我在公號上發表了這篇文章。當然後來我承認,當時我並未能讀懂這篇文章的全部含義。

文章發表後,我把晨夕拉入“渡過”作者群。一天,我在群內討論本書的寫作,她看到了,和我私聊,希望加入寫作計劃。當時我略有遲疑,因為這個親情主題對我已經不新鮮。不過,這個故事的另兩個元素:家族遺傳、農村精神疾病——是我感興趣的。我決定了解一下再說。

我向晨夕提出了採訪要求,她一口答應了。晨夕是河南人,十二歲離家寄宿求學,大學四年獲得理學、法學雙學士,畢業後當了一年多村官,又考至東南某省體制單位謀生。恰逢她國慶要回鄉探親,我們約定在她的家鄉會合。

2017年9月23日,到達她老家時,天正下雨。我運氣不好,那幾日秋雨連綿,淅淅瀝瀝一整天,以至於現在回憶起這次經歷,伴隨的都是溼漉漉的感覺。

「《渡过3》节选」之三:丢失的母亲

晨夕在車站接到我,說她家還遠,在城郊一個村莊,請堂兄開車送我們過去。是一輛機動四輪貨車,前面載客,後面拉貨。她的堂兄開著一個私人家紡工廠,這輛車既是他的貨車,也是他的客車。

晃晃蕩蕩一個多小時,這輛車把我們拉出城,在村莊與田野中轉悠。眼前平地而起一個院落,一道兩扇的紅色大鐵門,一個空落落的院子,一間大廠房,兩進連在一起的房間。車停了。

“這是違建啊。”我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噓,別亂說,”晨夕說。堂兄笑了。

這麼多年,我一直做農村題材報道,對農村是瞭解的。晨夕堂哥的工廠,嚴格說來,確是一個違章建築。不過,正是這些散佈在田間的一個個小作坊,支撐起中國農村的經濟增長,讓本鄉本土的村民們過上了相對寬裕的生活。當然得承認,這些作坊對耕地和環境是有影響的,好在我此行不是做暗訪,而能順便看一眼真實的中國鄉村,也算是意外收穫吧。

堂哥帶我參觀了他的作坊。主體是一個高頂棚屋,既是倉庫,又是車間,到處是紅紅綠綠的布匹和半成品。幾個鄉親在一個角落頭也不抬地幹活。晨夕告訴我,堂兄是退役軍人,某年去親戚家串門,一眼瞧上了聰慧漂亮的堂嫂,一心迎娶,奮發創業。本來小富即安,沒想到婚後接二連三育得四個兒女(其中有一對龍鳳胎),為了交罰款、買奶粉,不得不拼命擴建廠房,購置店鋪,才有了現在這個規模。

晚飯時,堂兄興致勃勃講述了他的“發家史”:如何批地,如何蓋房,如何僱人,如何處理鄰里關係,如何和浙江商販鬥法,等等,涉及很多農村的潛規則。他的故事為我構建了一幅中國農村社會化大生產的生動場景。“什麼也不靠,就靠自己兩雙手,不受人管,不用看人眼色,有了這個家業,四個兒女,雖然辛苦,但我很滿足。”他最後說。

在講述時,最小的龍鳳胎女兒坐在他腿上,烏黑的大眼睛一刻不停地瞅著我們,不放過每一句話。我猜測多年之後,她一定還會記得這個風雨之夜,家裡曾來過一位陌生人;無論理解多少,這個記憶會刻在她心裡。

晚飯後,堂哥一家散去,連那個精靈古怪的龍鳳胎小丫頭也哭喊掙扎著被抱走了。諾大的廠房只剩下了我和晨夕。

晨夕開始談自己。她說,三十年的記憶整日在腦子裡打轉,很辛苦;梳理是遲早的事,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始。

這句話激起了我的好奇。這幾年,我一直對農村精神疾病狀況感興趣,可惜從來沒有機會實地採訪。我請她詳細講講她的家族;我想知道,在具有代表性的中原農村,一個家庭有她母親這樣一位精神疾病患者,會承受怎樣的磨難。

晨夕沉思著開始談。她的講述,給我展示了一個家族在時代大潮下的愛恨情仇。

…… ……(略)

說到這裡,已是深夜。晨夕的家離這還有一段距離,天下雨,又黑,爸媽多次倉促,她冒雨走了。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想了一會她的故事,打算睡覺。

我一定是被多年舒適的城市生活慣壞了,白天折騰了一天,不洗漱好像沒有完成一個儀式,躺不住。雨還在下,耳邊是隔壁房間晨夕堂兄的鼾聲,我爬起來,走到院子裡,藉著飄落的雨水擦了把臉。回屋和衣躺下,又被蚊子咬得翻來覆去。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快天亮時,我在朋友圈發了一句話,“夜宿豫西農家,聽盡一夜秋雨”,然後沉沉睡去。

天亮後,晨夕來接我。在村裡的窄巷,坑坑窪窪、高高低低走了一陣,到了她的家。從外面看,非常不起眼的一個小院落。其他鄰居都起了樓房,看得出她家還是貧寒的。

進了院門,感覺立刻不同。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院子,有水泥砌的路道,兩邊是石榴、櫻桃、柿子、梨樹;枝葉茂盛的秋菊和月季,還未再含苞;閒置的土塊上壟了幾道溝,種著小蔥和青菜;院角牆壁上爬著一株掉得只剩殘葉的葡萄枯藤。

房子是紅磚蓋成的,顏色已經黯淡;房屋內,空間雖小,但收拾得整齊、乾淨。擺放和陳設井井有條,傢俱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老舊款,歲月留深,不曾叨擾。晨夕說,所有傢俱都是她當年親眼看著父親製作的。

因為晨夕預先通知過,她的父母已在等待。晨夕告訴我,她母親知道我要來,惴惴不安,反覆問,“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這讓我很內疚,感覺她媽媽是希望我趕緊來,好了一件心事。好在他們的故事晨夕已經講過,所以我想我不必詳細追問,只需靜靜觀察一下就行了。

晨夕的母親,在農村同齡女性中是一眼可以分辨出的。她面龐光潔,額頭很高,給人聰慧的感覺;頭髮雖然花白,但一絲不亂,顯出曾經受過很好的教育。不過,歲月和疾病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舉止顯得侷促,眼睛雖然很亮,眼神卻略見茫然和漂移。

晨夕的父親則是坦然而快樂的,自始自終,叼著一根香菸,嘴角露出滿足的笑容。確如晨夕的描述,他長得很“有型”,50多歲了,體型和麵龐都還沒有走樣;他的眼神是明淨的,顯得心地善良而簡單,給人一覽無餘、一眼望到底的感覺,這恰恰又是讓晨夕曾愛恨交加、糾結分裂的。

談了一會,因晨夕還安排上午去城裡見醫生,我們得走了。天仍下著雨,到村口還有很遠。晨夕的父親發動了他那輛農用機動三輪車,我們擠上去,“蹦蹦蹦蹦”坐到村口。

進城的人很多,車還沒來。等車的時候,晨夕父親從口袋裡掏車錢,遞給女兒。我看到他掏出來的是幾元幾角的零錢。不記得晨夕是否接了,因為我當時忙著用相機把這個離別的場景拍下來。後來,我把這張照片發給了晨夕,晨夕只說了一句,“他還是很帥喔”——很久之後,我才真正理解這一句感嘆所蘊含的複雜情愫。

訪談中,晨夕聽得很專注,不斷插問。這也成為我和晨夕下一段談話的契機。

晨夕回答:“既是為了我媽媽,也是為了我自己。”

略停頓了一會,她又補充:“包括要寫這篇文章,是為媽媽,更是為我自己。”

我聽了一愣。直到此時,我對這篇文章預設的主題,還是農村精神疾病和親人間的陪伴扶持。我意識到對晨夕的採訪很不充分,而分別的時間快到了。

我趕緊調整思路,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最後的結果是改變了預設,文章變成現在這個主題——“丟失的母親”。

母親怎麼丟失的?晨夕說,母親在她童年時發病,對她的打擊是災難性的。幼小的她,需要的不僅僅是母愛,更是精神層面的引導。思想養分突然中斷,比物質匱乏更加可怕。

十幾歲時,她就從醫生那裡得知,母親的病不排除遺傳給她的可能。學生物科學的她,對母親家族的身體特質心知肚明。幼年時,母親發病的情形如影隨形,恐懼與不安令她不敢戀愛,不敢跟朋友訴說。她由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過早地變成了一座堅強的城堡。

今年夏天,她反覆出現失眠、早醒,脖子疼、頸椎疼,情緒急躁,這個感受誘發了她兩年前產後的痛苦記憶。她估計那時她應該算產後抑鬱。她猛然覺得,離家多年後,她對老公抱怨、發脾氣,說的話、臉上的表情,都和當年母親一模一樣。

“有一天,一大早起來照鏡子,覺得那個人就是我媽媽。我嚇壞了。”晨夕說。

正是從那時起,晨夕覺得,假設真的存在命定,她要搶在疾病到來之前,趁還清醒,儘自己的能力做好準備。她更想看清楚,那些曾令她惴惴不安的疾病也好,心結也罷,究竟都有多可怕?

“我擁有一個感情潔癖、讓我痴迷又害怕的母系家族。”晨夕明白,命定的東西無法改變,她能做的,是瞭解疾病,瞭解母親,瞭解自己。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來拯救自己。

窗外,秋雨還在飄落。在這個慵懶而沉鬱的午後,晨夕對我敞開了內心。於是我知道了一個揹負著沉重家族重擔的女孩,經歷了怎樣一個尋求精神獨立的自救歷程。

…… …… (略)

晨夕講完了。

“在母親患病的25年裡,從小女孩起,一直到成年,我無數次在內心找尋母親最初的模樣。多少次午夜夢迴,迷失於茫茫黑夜,尋不到家的方向。一次次追溯,一次次尋覓,一次次搭救起曾經遺失的自我,卻還是到不了,夢最開始的地方......”

說這話時,她目光迷離,彷彿靈魂已經飄蕩到很遠的地方。

驀地,我腦海裡湧出一幅綺麗的圖景:大海中,有一種魚,叫“鮭魚”,幼小時成群結隊,從淡水河順流而下,遊入大海;成熟之後,依靠對母親味道的本能回憶,克服一切阻礙,逆流而上,返回出生的河流,交配、產卵,孕育出的新生命,開啟新的生命旅程。

千迴百折,歸入大海。

在談話的最後,晨夕說,她曾無數次地為自己營造過一個夢境:小時候,在外公的園子裡,她爬在高高的枝丫上,去摘夠嬌豔欲滴的桃子......

在她的想像中,有這麼一段對話:

“小心點兒,不要摔下來了”

“不怕,你會接住我的”

“一隻小饞貓”

“我想摘一個給媽媽吃。”

“摘好了就下來吧,外公接著你。一會兒,媽媽就要到了”

溫婉的風吹落一路的塵,急促的車鈴清脆且美好。

“看,媽媽回來了。”

蘋果手機用戶讚賞二維碼:

◀掃描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