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老白(人物)

王金洲

老白姓白,人也白,膘肥。可愛得想捏他幾把。

同澡堂洗澡,我瞅他身體哧哧樂。他腋窩無毛。往下瞧,陰部無毛。往上,鬍鬚也無。像一頭颳了毛拎直的肥豬。

嘩嘩浴噴下,老白被我蒼蠅似地盯著他的肥肉盯惱了,一口痰飛出,罵道∶賊坯。

我說,我不做賊便罷,做了賊你要替我坐牢,賊坯是你叫出來的。

他笑嘻嘻換一副嘴臉,親切地叫我兒子。

兒子,女朋友找了沒?

我希望有他這樣的爹。只是老孃不肯,毒毒的唾沫啐過我一臉∶你傻呀,兒子都會讓人叫的?

我叫他∶酒鬼。

報社諸君,皆知此兄酒鬼。

有個晚上他在外面喝酒回家,不知醉,還是困,眼皮撐不住,勉強走到他家樓下,一頭栽在地上,呼呼睡過去。鼾聲驚天動地,擾著一樓住戶。扒窗一看,一團黑乎乎物件。588附近山裡經常野豬出沒,以為躺在地上的老白是野豬。一家人都緊張,扛著木棍,打手電筒出來看。聞到一股酒氣,才鬆弛,野豬就算會喝酒也無處喝。電筒光打在老白的臉上,撥弄兩下,確認樓上的住戶老白。

咦,這不老白嗎?怎麼睡地上?

老白被杵醒,滿臉不快活,說,別吵別吵。

鄰居說,老白,你睡露天,睡覺該回家睡。

老白這才明白處境,抽出一隻眼睜開,大人物似地問∶誰把我從家裡抬出來的?

報社全班人馬得知此事,笑得嗓子咳嗽。

我和老白是報社一間辦公室的同事。他差不多該屬德高望重之列。溫州人,生意世家,填表成分一欄∶工商業主。溫州下邊縣一條老街宅院都是他家的。他從小錦衣玉食穿皮鞋,我草鞋出身,羨慕他直淌口水。老白擅長經商,後來他調回溫州下海,經營房地產公司。

剛參加工作時,我不大懂事,衛生都是同事搞,我一般不弄衛生。老白和我們那間大辦公室七八個同事通氣說∶我們得選一個衛生組長,領導大夥搞衛生。大家一致同意。老白就提我名字,說他比較勤快,堪當重任。我剛想反對,大家鼓掌通過。我被老白算計了,痛苦的日子從那日開始。地上稍有點髒,老白歇斯底里地喊∶衛生組長!我像文革時的“四類分子”,規規矩矩去背掃帚和拖把。

老白擅長喝酒,還抽菸。他抽菸要遞我一支。他客氣,我不陪他吞雲吐霧,難為情。進報社前,我一根菸都不曾抽。經常抽他的煙,我不好意思,也買菸回敬老白。沒多久,我就有癮離不開香菸。再買菸遞老白,他一反常態地說,你自己抽吧,我戒菸了。我很生氣,嘴巴銜著海綿菸嘴顫抖。我說,老白你太不地道,教會我抽菸,自己抽身溜了。不是害我嗎?老白擺出一副無賴腔調,說,你是傻瓜,不害你害誰?我從不認自己聰明,但老白酒鬼兼酒糊塗,自忖比他聰明一點點。

我和老白同時報名參加自學考試。我慧根不靜,看書複習不用功。又想知老白複習進度,同辦公室,他考出,我沒考出,我會很丟臉。索性兩人都掛紅燈,倒無所謂。我不能直白問他學習進度,那樣他會警覺跟我摽勁。

我說∶老白,你晚上喝酒不?

他說∶一日兩餐酒,進棺材前大概不會變。

我寬心廢弛。他酒量大,一餐一斤白酒。喝酒腦子混沌,看不進書。這是我的見識。

成績單被人壓在我辦公桌玻璃臺板下。我看了再去看老白的,差點吐血。我考四門,他也考四門。我三門掛紅燈,一門61分勉強過關。他三門60分,一門61分。除老白有神助,他看書也應有效果。

我幾乎惱火地責問∶你不是晚上喝酒嗎?

他說當然喝酒的。

我說你喝酒還考得那麼好?

他說,我越喝酒腦子越靈清。

他這號人,我沒法。為避免考試長期受他羞辱,我把准考證撕得粉碎。他考三回就拿到文憑。

小子,到我家吃飯去。

為安慰我那顆碎碎的心,他邀我到他家吃飯。我單身經常去他家蹭飯。他和風韻猶存的老婆都很客氣。老白兩個女兒很漂亮,二千斤,一擔挑。大女兒已有男友,小女兒讀醫大。老白曾經跟我說∶小子,你乖一點,我把小女許配給你。我從沒把老白的話當真,說,我才不稀罕。他說,好,你別後悔。老白成數億資產的富翁,我開始後悔沒追他千金。

老白家飯桌上有海鮮,需蘸蒜末和醋下嘴。他老婆和女兒滴酒不沾,飯畢就撤。老白給我倒點酒,陪陪他。他喝酒很慢,啜呷慢飲,享受喝酒的過程。緩慢兩小時才結束,我受不了,藉口溜掉。

老白人緣極好,被稱之兩腳獸的人類物種他都喜歡。賦閒的離體幹部見他如親人,只因老白會陪他們聊天解悶。

其中一離休幹部練書法,老白把他帶來見我,想讓我編的副刊發一發。我編髮後,離休幹部找我,見面就說∶登登,給我登登。我們為其取綽號∶登登。登登所謂書法刊登三四回後,讀者反映,真正書法家不登報,不入流的習作大登特登。我衝老白髮火,你乾的好事!

老白說,下次他來找你,你躲起來。如此,老白又多一項工作,窗戶監視登登。登登來了,老白虛張聲勢地告我∶登登來了。我四處逃竄,躲開登登。登登可能明白,不來了。老白作弄我的把戲延續下來,經常一驚一乍∶登登來了。害我膽顫。

無意我得知一絕密∶588下屬一特大副廳級單位領導,在他當青工時調戲過老白老婆。因心虛,邀老白喝酒。老白去喝,然後那青工什麼事也沒有,直至副廳。

我聞之,直呼老白偉大,心胸開闊。老婆被人調戲,他跟調戲人喝酒。怪不得他的路越走越寬,人人喜歡。

背地,我定定瞅著老白說,聽說某某同志喜歡你夫人?老白劈我一腦瓤∶賊坯!胡謅什麼?

我跟老白去上海出差。上海霞飛路有我們單位的駐滬辦,一幢五層招待所。老白妹妹是駐滬辦登記住宿的工作人員。據聞,其妹妹已離婚,婚前大吵過,兩人在同屋簷下工作都不言語。

剛進駐滬辦招待所,一男子過來和老白握手,邀老白去他五樓的房間喝酒。老白聞酒眼發亮,跟著上樓,途經他妹妹窗口登記處,竟未張望一眼。

然後,老白和男子在玻璃窗內喝酒。然後老白喊我進去同飲。然後我知道男子是老白前妹夫。老白喝一口酒,喊他一聲妹夫。不知叫了多少聲。我一瞬恍惚,飲酒人莫非分不清離婚前和離婚後?男子也不反感老白稱他妹夫。我以為老白給妹妹丟臉,妹妹得知會氣昏過去。

酒後我和老白出來,前妹夫送我們下樓梯,不意碰上老白妹妹。老白妹妹說,哥,你哪裡去了?老白突然醉了似的,手在空中舞,拂著想攙他的妹妹說,你是誰?我跟妹夫喝酒關你甚事?

我說,她是你妹妹。

老白像覓東西眼珠亂拋,說,妹妹?什麼妹妹?

老白妹妹氣跑了。

老白醒酒後,我說,你怎麼連妹妹都不認?

他說妹妹認不認都是妹妹。

我說,你沒妹夫了,你妹妹跟他離婚,你還叫他妹夫。

老白不響。

大約一月後,我聽說,老白妹妹已復婚,促成復婚的是老白。我悟出奧妙所在,老白假裝醉酒,問他,他不置一字。

從此,我不叫他酒鬼,叫酒仙。

報社印刷廠一青工留披肩長髮,老白為其取綽號掃把。不想大水衝了龍王廟,當醫生的小女兒喜歡上當工人的掃把。老婆抵死不同意,老白原也曖昧未決,他得知掃把一餐喝下24瓶啤酒的輝煌戰績,滿口答應。

據說,掃把在印刷廠內喝。邊喝邊拉,上面嘴巴飲,下邊水槍射,喝多少,漏多少,最後一箱24瓶滴酒不剩。老白刮目相看,引為知己。

社長要老白出任分管印刷廠的副社長。老白說他要調回溫州。社長退一步,叫老白調走前幫忙整頓混不堪的印刷廠。老白同意。

老白去印刷廠,掃把不知去向。掃把帶薪去讀大學,我們如夢如醒,皆稱老白厲害。國家部委委託某名牌大學代培新聞從業人員,我們報社不過一個名額,被老白掠取,給了掃把。掃把讀名牌大學,回來進新聞單位。這是老白給女兒的恩惠。老白不是糊塗,乃精明過人。

老白先調回溫州,我再去紹興。我跟他交流基本通過電話。他公職沒幹多久,就下海搞了個房地產公司,造房買房,女兒女婿都跟他幹。

我曾經跟他調侃∶為避免均貧富,最好資產轉移我一點,好減輕你為富不仁的罪行。他給我寄一千元,附言說不用還。我心想怎麼不多寄點。

溫州的商品房開發起步早,生意難做。老白眼光超前,去安徽開發商品房。老白去安徽k市佔領房地產市場,該市尚無房地產公司。老白獨佔鰲頭,飲頭口水。他說他去安徽,我說,你去安徽幹嗎?他說扶貧。我說,你突然思想那麼好了,扶貧也該先扶我的貧。他說,我思想一貫好的,解安徽人民住房倒懸之苦。我說不錯不錯,老共產黨員發揚風格。其實,他打著扶貧的旗號進駐安徽,和政府官員打得火熱,神不知鬼不覺就賺得盆滿缽滿。

他打我電話說,小子,紹興有無管道煤氣?我說有。他說,管事認識不?我說啥意思?他說,安徽大多數城市都無管道煤氣,他想把管道煤氣建起來,抬高商品房價格,需要政府鼎力襄助。他想帶政府官員來紹興考察。我說,儘管我在紹興很落魄,但這點小事託託朋友,也能辦到。他說,我來一趟。

且不說我和老白見面時的親熱。他給我帶了兩條白錫包香菸(內部煙),我順手給了管煤公司三皮小兄一條。三皮很熱情,對老白詢問的機械價格一一答覆。然後我帶老白去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喝酒,三皮作陪。那天篤定假日,咸亨酒店生意特別好,我們那張桌子都排到屋外。我點了紹興菜∶茴香豆、臭豆腐、醃魚幹、黴乾菜肉等。酒自然是紹興黃酒。但我自省確實把老白帶錯地方,他是喝烈性酒的,喝黃酒不過癮。他不好說酒不過癮,就一個勁邀我去安徽喝酒。

他的原話是,小子,你到安徽來,我叫小妹陪你喝酒。

我以為小妹指他妹妹,心想他妹妹陪我喝酒,我當不起,就說,你陪我喝就行了,你妹妹就省省吧。

他瞪眼說,我妹妹陪你?我妹妹怎麼可能陪你?

他這麼一說,我咦了聲,你自己說叫你妹妹陪我喝酒。三皮聽到,三皮你作證。

三皮大約明白,竊笑。

老白這才說,安徽人稱女孩叫小妹。

我又咦了聲,在我的記憶里老白好酒不好色。

老白端起暗紅醪香的一杯酒,深情地注視著,好像說他今生有它足矣。然後瞥向我和三皮說,他待的安徽k市很好客,有朋自遠方來,要叫小妹陪酒。

我始終未去安徽,不知虛實。

我稍有點遺憾的是,老白要摜給我二百萬,叫我紹興買十套商品房,十年後售出,所得我和他平均分,被我一口回絕。他跟我說這話時,紹興所謂的高檔住宅森海豪庭還未開盤,再過一年後開盤的一平米一千元,我驚為是天價,哪裡會想到如今的一萬多一平米。老白那時就預言紹興房價將漲十倍。我不聽他的,活該受窮。

老白回安徽大約一週後,帶了安徽30多位局委辦主要領導和一位副市長光臨紹興,考察管道煤氣。

所謂的考察過程,我不想多說。臨走的晚宴我也參加。菜未上齊,安徽官員就紛紛撤了。吃對他們而言微不足道,也無心思埋頭吃東西,他們喜歡飽覽夜色中的紹興城。結果,五張桌子就剩下我和老白。每張桌子都有多餘黃酒。老白一 一去收集未開封的黃酒,全部攏到他身邊,對我說,小子,今晚這些酒我跟你喝光它。我一驚,你瘋了,還有十幾瓶黃酒怎麼喝得完?我可不會喝,要喝你自己喝。他說,不喝光浪費。我說,浪什麼費?退回去。他一臉苦笑說,你有所不知,安徽官員一口一個叫我白老闆,弄得賓館都知道,我要是幾瓶酒都去退,臉往哪擱?我說,你要面子,又捨不得浪費,只好裝進你那隻五湖酒囊。

他遞我一張門禁卡,說,你不用陪我,到我房間休息,我把這些酒幹光,回頭跟你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我在房間差點睡著,他捏著我的鼻子,酒氣燻在我臉上。我一驚說,你喝光了?他說喝光了。我向他豎大拇指,不愧酒仙,十幾瓶黃酒都能喝完。他說,你叫我酒仙,我就講一個酒仙故事。

老白母親去世,安葬骨灰很隆重。家人和朋友出動十幾輛車。儀式畢,要打道回府時,老白尿急獨自去樹林撒尿。尿完,還在抖兩抖時,他的兩支胳膊被人端了。老白很快明白髮生什麼事。儘管不遠處有他的親人,但他沒有喊。照他的說法,喊有兩種結果,獲救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後來的事和我電視裡看到一樣,蒙上黑布,推上車,絕塵而去。在某區域,某間房,老白恢復了有眼睛的感覺。還是用老白自己的手機,跟家人通話,要家人送20萬元來贖他。

大家都明白,家人接到電話到真正把錢送到綁匪手裡,需要較長時間。到這種地步,老白精神仍然放鬆和從容,向綁匪提要求,他要喝酒。綁匪滿足他的要求,照老白的說法,盛情款待,有酒有肉,有雞有鴨,只是這筆錢要老白自己出,不算20萬里頭。家人交錢贖他時,老白喝得正興奮,叫他走,他說我喝完再走。臨走時,老白還伸手和綁匪握手,說再見。綁匪明確告訴他,不要提再見,永遠不再見。老白回去後,不是忙著去報警,而是忙著睡覺。

老白說,他後來碰到過綁匪,雙方都裝不認識。我批評老白,不該助長綁匪的氣焰,應該報警。老白固執地認為,他如報警,結局他不是人間蒸發,就是橫屍街頭,他說這些人即便蹲十年牢,出來也要找他。我想,有錢人和沒錢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老白無疑是成功商人。他在安徽k市大展宏圖。政府表彰他扶貧有功,一條新街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在安徽也遭遇多次綁架和敲詐,最後都化錢消災。他已有些厭倦,正好房屋出售告罄,他離開安徽回溫州安享晚年。

老白命途雖多舛,酒仙卻無恙。

再後來,我已聯繫不到老白。他的思維總是無端地變化和超前。當人人擁有手機,他就不願用手機,打他以前的號碼都打不通。我費老大勁,從588老熟人打聽到老白女婿的電話,才和老白說上話。我最興趣的還是問他喝酒情況。沒想他說,我戒酒了。我怔了半天,說,一顆酒星黯然失色,世間再無酒仙老白。他說,戒酒就不能稱仙?我哂笑,你都不喝酒了還怎麼稱仙?他說你錯了,能喝能戒,能戒能喝才是酒仙。戒不掉的全是俗物酒徒。我猛然忖起他當年教會我抽菸,他自己戒了。戒菸戒酒,他都做到。我說,照你這麼說,你還是酒仙?他說,當然,不然你來溫州一趟,我陪你喝。

酒仙老白(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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