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周郎顧,原來我還比不上你的大義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絕代風華,一朝成灰。

聽見他吐血身亡的消息後,我一夜白頭。心如琉璃碎裂,片片都折射著我的枯槁。攬鏡自照,再沒有玉為肌骨雪為膚,再沒有清水秋波、不點紅唇,倒映在浮冷的銅鏡上的,只有一夕皆白的雙鬢。

枯坐在黑暗中,我沒有淚,短短十三年,我已過完我的一生。生命裡那些來路和去路,就像一場天光,丟失著歲月皚皚。遙望他消逝的遠方,我清澈的悲涼被記憶攪成一片渾濁……

樂莫樂兮新相知

人人都說喬家二女天仙下凡、豔冠天下。然而,我的十七歲,亦不過與無數天真爛漫的少女一般無二,喜愛明媚的春光,喜愛山花與蝴蝶,喜愛郊外踏青牧野放歌,並且,憧憬愛情。

那日,是杏花初綻的晴日。一早起來,我就被空氣裡杏花的氣味撩撥得芳心亂動,忍不住拉了妹妹紅萼去郊外杏林踏青。

天性活潑的妹妹在杏林外的草地上興高采烈地放著風箏,而我,靜靜在林中穿花尋路。

碧澄高亮的藍天下,杏花順風飄飛,甜香隨瓣,繞在我身側,舞起一圈又一圈的旖旎。人道杏花煙雨江南,此煙雨當是晴日之下的花瓣雨吧。忽地,一片花瓣飄在我眼睫上。我閉眼,伸手撥開它。

再睜眼,我看見他的臉。

他站在我面前,直愣愣看著我,一臉的震顫。他傻傻的表情逗得我噗哧一笑。然後,他伸出手,輕觸我的笑臉,衝我微微一笑,我就愣了。他的笑,英俊灑脫得讓人窒息。甜甜融融的春意,在杏林中暗暗飄浮、四處流洩,自鼻、至心,如我日日看見的江潮,席捲我而去。

他開口,清亮的嗓音如美玉輕敲:“你是私自下凡的杏仙?”

薰風吹起我純白的裙襬,搖曳成千堆花朵,恍惚之中,落花紛紛,朝我撲面而來,我就這麼看著他,不知所措。這個白衣男子,是我夢中的少年,會在梧桐落葉的庭院裡吟詩,會在深秋清寒的殘月下舞劍,也會,伸出臂膀,溫暖地圈住我。

他的臂膀像大樹一樣沉穩,把歸巢倦鳥般的我納進懷裡。

我仰首,他的唇卻在此刻覆蓋下來,帶著不可抗拒的熱度。他的唇溼潤而豐厚,像水草,有植物特有的芬芳;我的唇卻單薄柔弱,像涸澤中的一尾魚,在水草中重生。是如此不同,卻像太極圖上的陰陽魔魚,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宇宙。

陽光晃了幾晃,我的眼,眩暈不可直視。閉上眼,他的唇已遊移到鎖骨,像留戀花叢的蝴蝶,食髓戀味,不肯離去,在我的頸項間反覆烙印。

再度睜眼,我看見光影斑駁而和諧,透過層層花朵流瀉在髮間,我的心也彷彿天光明媚。他的唇已離去,他的氣息卻還一層一層包圍著我,絲線一樣纏繞在我皎潔如月的臉上。

他的大掌撫上我盛開如藻的長髮,摩挲著我的面頰低語:“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低頭,羞紅滿臉:“我……”

可是,什麼都還來不及說,就聽見妹妹邊呼喚姐姐邊跑進林中的腳步聲。我扭頭,匆匆離去,回望時,萬千杏花在我身後翻飛如蝶。

許久以後,他告訴我,初相逢的那天,一片杏紅梨白的花雨中,他以為我是春日之中一朵初綻的杏花。

自此,我的夢裡全是他的影子。

曲有誤,周郎顧

杏花開盡、荼蘼初放的一天,我和妹妹在院中追打嬉鬧,看見家中樂伎班魚貫而出。

妹妹好奇,拉了老管家詢問。才知道,名震咱們江東的少年英雄建威中郎將周瑜今早來拜訪父親,希望身為江東首富的爹可以出資捐助軍中糧餉。

周瑜啊?妹妹的眼突然興奮地睜大了。一把拉住樂伎班班主,不顧他為難的臉色,妹妹強行要兩位彈琴的少女退下,換我與她頂替。

我和妹妹與另外十名樂女步入大廳,張絲竹,凝管絃,輕歌曼揚。因為害怕老父認出,我一直不敢抬頭。琴音淙淙,我的心如落花,逐著流水去了。

身側的妹妹暗暗踢我,小聲道:“周郎真是英俊。”

我好奇,抬頭。瞬間,琴音大亂,如我方寸大亂。我不知言語,只能這麼怔怔仰望那張夢中出現萬千次的臉。他竟是周瑜?

我早該料到,整個江東,像這般俊郎不凡、氣度出眾的男子還能有誰呢。

似對錯亂的琴音不滿,他側首,向我的方向看來。他的目光再沒有轉開。那一刻,天地間一片靜默,沒有落花,也沒有琴音,只有他溫柔的雙眸對著我。天地鴻蒙,只有這一縷眼神溫暖繚繞。

曲有誤周郎顧,原來我還比不上你的大義

幾日後,他託人送了具古琴予我。道是,那日大喬姑娘將琴彈錯,恐是那琴劣質難彈,特贈古琴一具,望能相配。

我纖細的手指慢慢撫過那具烏木琴,那具據說是司馬相如彈過《鳳求凰》的烏木琴,在它的底部我發現了用心刻上的兩個小字,是我的名字——綠痕。

後人對那天的事一直津津樂道,說“曲有誤,周郎顧”,說少年才子周瑜如何精通音律,如何捕捉到一個小小樂符的差錯。只有我知道,那個樂符不是彈錯,而是我不小心洩露的心音。

得琴之後,我總是一有空就躲開老父、撇下妹妹,向杏林深處走去。

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在我面前,也只是個溫柔至極的男子。他在一株老杏樹上親手做了具鞦韆,他總是慢慢推我,看我隨鞦韆,起起落落。我知道,他寵我,他喜歡我軟軟地喚他“公瑾”;他看向我的眼神,溢滿溫暖的笑意。

可是,他很忙,忙著天下大事,忙著蒼生社稷,忙到,我能見他的時候寥寥無幾。

終於,那一日,他對我說,他將有很久不能見我,他將領軍北上,肩負起他的使命。他握著我的手,叫我一定要等他。

誰料天意不由人

初夏的陽光刺目得令人眩暈。

我在樹下彈琴。爹走到我的面前,一臉喜悅。

江東王孫策孫伯符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他聽說喬家二女明豔無儔,今日派人上門提親,準備親迎大喬為妻,並做主為小喬與周將軍定下婚約,等周將軍凱旋歸來,擇日完婚。

我什麼都聽不見,一片白茫茫的日光下,爹的嘴一張一合,像遊離垂死的魚。我眼前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叫:“大小姐中暑了,快喚大夫!”

我只想長睡不醒,無奈大夫醫術精湛,我不得不清醒過來,一寸一寸,看著自己的心慢慢成灰。

我懇求爹爹,別把我嫁與孫策。可爹爹為難,王的命令威嚴如山,又豈是一介布衣所能反抗。

我想求妹妹,與我調換。妹妹卻先一步奔至我膝下,無限歡欣,姐姐姐姐,你知道嗎,爹爹將我配與周郎了,我自那日一見就愛上的周郎啊,爹爹真是好。

他們都是我愛的人,我誰也不能傷害。我只有,傷害自己。

從地下拈起一株青草,輕輕掐斷成兩半,有根的一半拋擲給無盡的穹蒼,無根的一半,留給自己。離開他,我從此便是這株離土的弱草,再無法鮮活。我坐在暮色裡,輕撫著不離身的烏木琴。時光流逝緩慢,我唯一的希望,只是盼他回來,盼他與我並肩,為愛拼卻一場。然後,我就會隨他,天涯海角,不離不棄,不怨不悔。

郎今為誰提親來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杏林裡,滿枝滿地的雪,一片蒼白。我哀求他:“公瑾,帶我走吧。”熱切的心一出口就化為陣陣冰冷的白霧,在我們的面前交織著,分不清那是屬於誰的氣息,也理不清此刻包圍著我們的,是何種情氛。

他抱緊我,在我耳畔艱難開口:“伯符,是我自幼相交的摯友,亦是我的王。我不能負他。”

我推開他,慢慢朝他笑,那笑,冷得像我的心:“因為不能負他,所以,必須負我?”

第二日,他隨孫策一同來到喬府,向爹爹定下成親的時間。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的雪,下得鋪天蓋地,彷彿要凍結,天地間一切脆弱的情絲。

從來情深,奈何緣淺。

紅顏自古是薄命

春日,桃花滿園。

我和妹妹同時穿上繡著龍鳳呈祥的嫁衣,帶上鳳冠霞帔,敷上胭脂,描起黛眉,點罷櫻唇。所有的僕人都說,這輩子從沒見過比我們姐妹更美的新娘。所有的僕人也都說,我們的夫婿是人中之龍,傲視天下。可是,看著妹妹滿面幸福的嬌羞,我甚至,不能好好哭上一場。

孫伯符緊緊握住我手的時候,我扭頭看向身邊。我的公瑾呵,他正滿眼痛苦看著我,然後,把手伸向我的妹妹。

大紅喜袍,紅得像我聽聞喜訊後嘔出的一口口鮮血,叫我冷徹心扉。我第一次看見公瑾換下白裳,穿上紅衣,卻不是,為我而穿。

婚後,我把自己鎖在吳宮高牆的深院裡,每天看到的都是一樣灰藍色的、沒有云彩也沒有飛鳥的天空。高牆之外,流年偷換,我的美貌與夫君的地位成了千古的傳奇。卻沒有人知道,傳奇之下,我瘦弱的肩頭甚至不能讓嬌媚的愛情好好盛開一季。

曲有誤周郎顧,原來我還比不上你的大義

兩年之後,我再次見到公瑾。我的心依然在看見他的瞬間劇烈跳動,我從來學不會忘記他。只是,我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看見他。

他扶靈而來。扶的是我夫君孫伯符的靈。建安五年,曹袁相拒官渡,我的夫君密謀欲襲許昌,兵未發,遇刺死。

他叫我節哀順便,卻比我哭得還洶湧。他的哭,是良臣傷明君,是惺惺惜惺惺,是手足之痛,也是高山流水之哀。

而我,卻只是呆呆看著一切。我的心裡,意外地沒有傷心。人的生死不過是自然規律,生如同春播夏作,死亡是秋後顆粒歸倉。沒有人能逃得了。終有一天,我也會如此。到那時,親愛的公瑾,你也會這般痛哭嗎?

從此多情是無情

為了夫君的喪事,他幾乎每日都會來到宮中。儘管,他從不正眼看我,我卻知道,他留心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跟在他身邊,默默凝視他每一個側面。明亮的陽光下,一絲閃爍的銀光刺痛了我的心。他才二十六歲啊,常年的征戰與憂愁卻已使他早生華髮。

終於,無人的時候,我忍不住伸出手,悄悄撫摩他鬢角的白髮,像是撫著我們逝去歲月的紋路。手在光線下白皙而茫然,那些銀絲是歲月的傷痕,清晰可辨,卻無法抹平。

他渾身劇震,一把握住我的手,然後,將我緊緊摟進懷裡。他喃喃:“綠痕,我要拿你怎麼辦?我要怎麼才能忘記你?”

他的手,那麼緊,要把我揉進骨髓裡。他的唇,那麼燙,帶著絕望的灼熱,如沙漠中跋涉千年的乾旱者般吮吸擠榨。而我,目光迷亂,渾身戰慄,像秋天的樹林,只要一個吻的溫度就可以點燃。

終於等到他再次擁我入懷。我的淚,一滴一滴灑在他肩頭。我想說,我仍記得那個春日的杏花下,他對我微笑的模樣,我仍記得,他推起鞦韆時,溫柔的模樣……

但是,我不能害他。我不能讓他因我毀了君臣之義,朋友之情,我不能讓他成為千夫所指,眾矢之的。我只能,推開他,推開他的懷抱,也推開自己的幸福,冷冷地說:“為了我,好好待紅萼。我不想,她像我一樣傷心。”

夫君大葬之後,我拒絕再見他。因為,我清楚,再看他一眼,我就會忍不住哀求他帶我離開,帶我天涯飄搖、生死相伴。

妹妹偶爾會來探望她守寡的姐姐,只有這時,我才能聽見關於他的消息,據說,他越發優雅、從容、風度翩翩了。可是,我的妹妹也總抱怨,他只有英雄氣,不見兒女情,他對她一直都冷淡疏離,不見溫情。

我撫著妹妹的頭不語。我無法告訴她,他溫柔的時候,是怎生模樣。

碧落黃泉再相見

十年。三千多個日夜,我波瀾不起,七情不驚。

那一日,大雪,天陰得格外早。我在宮中撫琴,撫的是他送的烏木琴。弦,斷了。

我的胸口驟然大痛,彷彿心被人生生從胸腔中拽出,痛得跌倒在地,叫不出聲。尚未明白是怎麼回事,披髮赤腳、狀若癲狂的妹妹奔進宮中,伏在我身上,滿面是淚,聲嘶力竭:“姐姐,周郎死了。”

接著,淚流滿面的下人來報,水軍大都督周瑜領兵攻打西川,行至巴丘城時箭傷發作,不治身亡。臨死前,他只說了一句話:“好想再見一場杏花。”

滿頭青絲,一夕全白。我一口鮮血噴出,染成天地間瀰漫不散的嫣紅,像初相逢時他吻我的紅唇,亦像,出嫁時刺目的喜袍。

看向他消逝的遠方,我微笑呢喃:“公瑾,讓我,再陪你看一場杏花煙雨。”

曲有誤周郎顧,原來我還比不上你的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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