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課堂·經典」觀眾回憶錄 一

觀眾回憶錄

曾經有幾年,我幾乎每天都看電影,甚至一天看兩場。那是差不多從1936年到大戰期間,也就是我的青少年期。那個時候,電影就是我的世界,是我周遭那個世界之外的另一個天地。不過對我來說,銀幕上所見才具有世界的獨一無二性,精力充沛、難以抗拒、合情合理,而銀幕外堆疊的,只是那些彷彿因緣際會才湊在一起的雜七雜八的元素。以及在我看來缺乏形狀的生命實物。

電影是一種逃避,大家常這麼說,不乏指責意味,而這一點在當時正是我所需要的,滿足我對異鄉的嚮往、將注意力放到另一個空間去的渴望,我想這個需求主要與想要融人世界有關,是每一個成長過程不可少的階段。想開闢一個不同的空間,自然還有別的更充實、更個人的方法:但電影比較容易且唾手可得,在瞬間就能把我帶往遠方。每天,我在我那個小鎮的大馬路上窮逛,眼睛裡只有電影院,放首輪電影的那三家,每逢星期一和星期四換片,另外兩家陰陰暗暗的小戲院,專放老片或過時的電影,一個星期換三次片。我其實早就知道每一家電影院演什麼片子,我的目光同時在搜尋的是預告下一輪影片的宣傳海報,因為那兒的驚喜、承諾

與期待將伴我度過接下來的幾天。

我多在下午去電影院報到,從家裡偷溜出來,或是以去某個同學家唸書作藉口,因為上學期間,我父母管我很嚴。為了考驗這股熱情是真是假,我總在下午兩點鑽進剛開門的電影院。看首場電影有許多好處:半真空狀態的大廳,像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我可以大刺刺地倒坐在“三等席”的中央,把腿伸長了搭在前面的椅背上;有一種回家不被察覺,然後再被放出去的希望(或許再看一場電影);在接下來的下午時光中微微地心神盪漾,對讀書很不利,但對幻想十分有益。除了這些奇奇怪怪不足道的理由外,有一個是比較嚴肅的:在剛開門的時候進場,可以很難得地從頭開始看電影,若是下午或傍晚時分到戲院,便往往只能從電影的任何一段或片尾開始。

片子開演以後才入場,與當時意大利觀眾對待其他事物的蠻橫態度一致,今天亦然。可以說在那個時候,我們所接觸的敘事技巧要比今日電影還矯揉造作,把故事的線性時間打散,變成一塊一塊組合起來的拼圖,或者就硬要人接受支離破碎的模樣。為了繼續自我安慰,我只好說,在知道電影結局後才看片頭,有雙倍的成就感:解開的不是謎團和劇情的結,而是它們的源頭;還有就是面對劇中人物時那朦朧的預感。朦朧:算命師會有的那種,因為重組片斷的情節不一定都很順利,尤其是偵探片。先知道兇手再看謀殺案,總會留下更晦澀難解的疑點。再說,在片頭和片尾之間我還不時遺漏一段,因為突然一看手錶,發現時間已晚,如果我不想

聽家裡人羅嗦,就必須在我進場時放的那場戲於銀幕上重新出現之前,趕回家。所以好些片子我都有一個漏洞。直到今天,30年後——我在說什麼——已經快40年了,當我無意中又看到早期的某部電影時——打個比方,在電視上——我都還認得出我進電影院時的那一刻,那場我看了但是沒看懂的戲,彷彿我前一天未完成的拼圖,重新拾回那些丟失的片段,把所有的圖塊排在一起。

「微課堂·經典」觀眾回憶錄 一

我談的是我從13歲到18歲之間所看的電影,當時電影在我生命中佔有空前絕後的地位;我對童年時期看的電影印象模糊;成年後看的電影又與許多其他記憶及經驗相混。我對電影的回憶,是一個不期然發現了電影的人的回憶:我被管得很緊,我母親儘可能避免我和外界有不在計劃中和缺乏既定目標的接觸;我小時候她很少帶我去看電影,除非是“老少咸宜”或“具教育意味”的電影。我對默片及有聲片剛興起的那幾年印象有限:幾部夏爾洛、一部關於諾亞方舟的電影、雷蒙·諾瓦洛的《賓虛傳》、大飛艇中因為海難漂流到極地的佐波,紀錄片炙非洲在說話》、一部描寫公元兩千年未來世界的電影、敘述非洲探險的《號角號》。道格拉斯·

範朋克和巴斯特·基頓在我的偶像崇拜中領有榮譽地位,是因為我稍晚才以回顧的方式,把他們引進我那不能沒有他們的充滿遐想的少年時光,至於小時候我對他們的認識,僅限於對他們彩色電影海報的呆望。通常我是不難看有談情說愛劇情的電影的,再加上我不是很習慣拍攝出來的相貌,所以我老把片子裡的演員搞混,尤其如果男演員留了小鬍子,或女演員有一頭金髮。我童年時期看空戰片中,很喜歡用長得像雙胞胎的男演員,而由於故事總是以兩名在我看來是同一個人的飛行員爭風吃醋為主,常害我暈頭轉向。總的來說,我的學徒生涯漫長且好事多磨,因此我所提的那股熱情,後來才會一觸即發。

我若是下午四五點鐘進電影院,出來的時候讓我震撼的是穿越時空的感覺,兩個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之間的差異,影片內和影片外。我大白天入場,出場時外面一片漆黑,點上燈的街道延續了銀幕上的黑白。黑暗或多或少遮掩了兩個世界之間的不連續性,反之也彰顯它,因為它突顯出我沒有活過的那兩個小時的流逝:停滯的時間、一段想像的人生,或為了回到幾世紀前的奮力一躍中的忘我。發覺白晝縮短或變長了,是那瞬間的莫名激動:季節轉換(我當時的家地屬溫帶氣候,四季如春),是我踏出電影院時的感受。當片中下起雨來,我便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也在下雨,看沒帶傘偷跑出來的我,是不是被傾盆大雨給逮到了:那是儘管我身

在另一個世界,但仍會記起這個世界的惟一時刻,教人揣揣不安。直到今天,電影中的雨景仍會喚起我那個反射動作,驚惶失措。

如果還不到晚飯時間,我就和朋友在主要街道的人行道上廝混。再一次繞過剛剛才離開的電影院,好聽那放映室傳出的對白在馬路迴盪。只是這個時候聽起來帶有一絲不真實感,不再是早先那個,因為我已然回到外面的世界;不過又有一點接近離情依依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在國土邊境回身眺望。

特別會勾起懷想的有一家電影院,是我家鄉最老舊的那一家,跟我對默片的最初記憶密不可分,當時它還保留(一直到沒多久前)一張綴滿了勳章的自由業執照,大廳的結構則是一間兩側校廊環繞、緩緩下傾的長形大房間。工作室朝著大馬路開了一扇小窗子,從這兒傳出電影荒謬、且因為早期的硬件設備生硬而走樣的聲音;更荒謬的是配了意大利文的對白,變得與古往今來任何一種人類語言都毫不相干。然而那些假惺惺的聲音,應該自有一股魅力吧。就像女妖的歌聲,我每一次經過那扇小窗,都會聽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真正的世界的召喚。

大廳的側門開向一條小巷,休息時間一到,制服上繡著排扣的收票員便將紅色天鵝絨布幔拉開,然後外邊氣氛的色彩就躡手躡腳地染上門檻,行人和坐著的觀眾互望,彷彿各為自己不清自來的擅入感到尷尬。上半場和下半場之間的中間休息(又一個意大利獨有的奇特風格,不明所以,保留至今)提醒我依然身在那個城市、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情或心滿意足,因為知道下一秒我將重新把自己投射到中國海或舊金山大地震去,或在叫我 不要忘記身在何處,別在迷失得太遠的呼喚中沉浮。

當時較重要的鄉間戲院的中場休息就不會這麼突冗,曾經繪有牧神和仙女的大廳上方的金屬圓頂蓋在屋頂中央展開的那一剎那,氣氛隨之轉變。仰望天空,影片中途插入冥想的片刻,緩緩飄過的雲朵可能來自其他大陸,來自另一個世紀。夏日夜晚,電影放映中圓穹仍舊大開:天空將四面八方全收攏在一個世界中。

暑假我上電影院比較容易,也有比較多的自由。我學校的同學多半都離開這個海邊城鎮,到山上或鄉間去,我有好幾個星期都沒有伴。對我而言,每個夏天正是搜尋老片的好時機,因為我還沒有染上飢不擇食的習慣之前的電影又會重映,在這幾個月內,我可以賺回失去的時光,充實我貧乏的觀眾履歷表。都是些屬於一般商業電影發行網的片子:我現在也只談這些(到電影俱樂部的回顧世界和電影圖書館神聖、隱而不見的歷史中探索,是我生命的另一個階段,與城市及世界的關係亦有所不同,等到那個時候,電影將成為更完整的話題和歷史),偶爾我還能感受到當年找到一部三四年前由葛麗泰·嘉寶主演,但對我來說卻已是史前老片時內心激動的餘波,跟她演對手戲的是十分年輕、還沒有留鬍子的克拉克·蓋博。片名叫《一代豔妓》還是什麼?在那同一個夏季,有兩部嘉寶的電影成為我收藏的一部分,不過珍品仍然是珍哈露的《耳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