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臆想

瓜子臆想

瓜子臆想

偶然看到一個小說群裡的熱烈討論,主題是《紅樓夢》中人物吃的瓜子,究竟是西瓜子、南瓜子還是葵花子。有認為是葵花子的(如張箭《、之瓜子考》,《黑龍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也有主張是西瓜子的(如李昕生、丁曉蕾《再談、之瓜子》,《雲南農業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張箭之文根據文獻記載,認為16世紀中葉向日葵傳入中國進入大田栽培並逐步傳開,成書於萬曆中葉的《金瓶梅》所說的瓜子應當是葵花子。而李昕生之文則旁徵博引,力證明清時期流行的是西瓜子,晚清開始流行南瓜子,而葵花子的普遍食用要到民國時期。

在筆者看來,張箭之文所定中國食用葵花子時間偏早,李昕生之文直接將葵花子大量食用時間推到民國時期,又未免太晚。《金瓶梅》的時代,向日葵尚不可能在中國大面積引種、推廣。但在康熙時代,已經有方誌明確記載向日葵子可食,何必要等到民國?即令可以證明《金瓶梅》中的瓜子不可能是葵花子,卻不能說《紅樓夢》中的瓜子就一定不是葵花子。同是瓜子,西瓜子、南瓜子、葵花子都可以稱瓜子,《金瓶梅》時代流行的瓜子與百多年後《紅樓夢》時代流行的瓜子,不見得非得是同一種。

其實,至少在《紅樓夢》中,筆者更傾向小說中人所磕的是葵花子。西瓜子的外殼與內仁捱得很緊,很不好磕,要用門牙磕開外殼,然後用手剝開殼,取出中間的瓜仁,才能吃到。南瓜子的外殼與內仁不像西瓜子那樣無空隙,但也不是非常好磕,很多時候也需要手剝瓜仁。相形之下,最好磕的還是葵花子。豐子愷在《中國人吃瓜子》中曾經精細地描摹過人磕瓜子的樣子:

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度尤其來得美妙:她們用蘭花似的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後那手敏捷地轉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微微地一側,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把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的轉側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去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蘭花。

能如此順利地將外殼與內仁剝離,輕鬆吃到瓜仁的,只能是葵花子。你可以想象,寶玉的丫鬟們一邊下棋、下棋,一邊閒聊,嘴裡還吃著瓜子。如此一心幾用,如果吃的瓜子還需要她們用牙磕開,用手剝殼,取子送到嘴裡。這樣麻煩的小吃,吃著還有意思嗎?畢竟人只有兩支手。

不同於《金瓶梅》十餘處頻繁提到瓜子,《紅樓夢》真正提及瓜子的只有三處。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寶黛在薛姨媽處吃飯,寶釵勸阻寶玉喝冷酒。“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第六十六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尤氏姐妹與興兒聊天時聊到寶玉,尤二姐打趣妹妹,“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磕瓜子”。第六十四回“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此處的“瓜子”是“戲謔性的懲罰遊戲”(參見白國維《打瓜子》、紀三《這瓜子不是那瓜子》、樂於時《打瓜子補釋》,分別見《紅樓夢學刊》1990年第2期、1999年第2期、2000年第2期);張勃《明清文學中的打瓜子》,《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第4期)。

有意思的是,這三個磕瓜子的都是女性,賈府的老少爺們呢?這樣的休閒食品、消磨時光的小吃,斷乎不是女性的專利。正式的家族盛宴不見得有瓜子的身影,但薛姨媽的晚飯桌上卻備有瓜子。這表明瓜子在比較隨意的場合,出現的可能性較大。像元妃省親後賈珍請寶玉看戲、薛蟠生日前誑寶玉出來吃酒等場合,瓜子並非不可能出現。可即令有瓜子出現,你能想象幾個或粗豪、或精緻的爺們兒“格”“呸”“格”“呸”地吃瓜子?《金瓶梅》中吃瓜子的多是女子,玳安是例外。第七十八回寫他“在門首踢毽子兒、放花炮、磕瓜子”。這完全是個半大男孩兒的樣子。當然,我們也可想象,珍大爺、薛蟠、甚至寶玉也會拈幾個瓜子嚐嚐。更有豪放者,可能會抓一把瓜子一股腦塞進嘴裡,表演仰頭片刻、皮落子留的神技。但這樣的筆墨,《紅樓夢》是不會出現的,因為太過市井氣、江湖氣。豐子愷說得有意思,“咬瓜子是中國少爺們的專長,而尤其是中國小姐、太太們的拿手戲”。愛美、寫美的曹雪芹,自然更傾向於美人貝齒磕開瓜子的閒趣,也樂於表現女子磕瓜子的熱鬧。

瓜子臆想

只看《紅樓夢》中磕瓜子的女性,黛玉是千金小姐,尤三姐是小戶人家的女兒,還有寶玉的丫鬟們,恰好代表了不同的階層。由此也可見瓜子作為小吃的普及性,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皆可食用。《紅樓夢》中她們磕瓜子的文本描寫,既是敘事的自然流程,也是各人人生軌跡中饒有意趣的一幕。

寶玉房中的丫鬟本來就相對自由,當寶玉不在時,她們更是撒歡兒般地玩耍。只是,玩樂往往需要吃食相伴才有趣。各人撿各人愛玩的項目玩樂,瓜子則是她們各自玩樂時不約而同選擇的小吃。如此自由自在的快樂時光中,一群花季少女嘰嘰喳喳,玩鬧、吵嘴、扯閒篇,當然還伴隨著一聲聲磕瓜子的聲音。瓜子吃完了隨口就吐出在地上,一片狼藉。此時卻沒人理會這些,因為她們都恣意享受著這難得的放縱。待到李嬤嬤走來,抱怨一番,又擺奶媽的款,倚老賣老,問東問西,打擾了丫頭們的好興致。敷衍地回答她問題的算是客氣,有的直接表達對她的厭煩:“好一個討厭的老貨!”這樣的奶媽實在無趣,既不得主子待見(遠不及賈璉的奶媽趙嬤嬤的情商高),又常惹寶玉不高興,更被一群毛丫頭討厭。難保她當年也曾經像這些丫鬟們一樣,偷空磕著瓜子玩鬧。可是歲月侵蝕,到了晚年,居然變成了讓人討厭的“老貨”。青春的記憶雜亂而易忘,這眾多丫鬟湊在一起,玩玩遊戲,聊個小天,吵個小架,熱熱鬧鬧,興致盎然。待到各自散去,只剩下一地的瓜子皮。誰還記得當時遊戲的輸贏,聊天聊了什麼鬼?一片熱鬧與狼藉中,丫鬟們的人生就這樣懵懂度過。她們的未來又有多少時間能如此恣意?又有多少人會變成李嬤嬤那樣不招人待見的老太婆?

尤三姐和姐姐一起,與賈璉的小廝興兒閒聊。興兒聊到寶玉的種種行止,使尤二姐誤會了寶玉。不料尤三姐以自己親眼所見告訴姐姐:“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打趣妹妹,這樣瞭解寶玉,還不如嫁了他。當著興兒的面,尤三姐不好說什麼,“只低頭磕瓜子”。這一舉動,表面看是女兒家害羞,至少在興兒看來是。殊不知,低頭不語如果勉強算嬌羞,磕瓜子卻是十足的俏皮,包含著不以為然。因為在這之前,三姐已經明確告訴母親和姐姐姐夫,自己所愛之人不是寶玉:“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低頭磕瓜子的尤三姐恐怕在腹誹:二姐也真是,剛才已經告訴你我鍾情的人不是寶玉,你卻還亂點鴛鴦譜,叫興兒看到多沒意思。甚至可能還有幾分不屑與傲驕,你們看寶玉是個寶,多少女子鍾愛她,可我尤三姐偏偏劍走偏鋒。不同於寶玉丫鬟們磕瓜子的喧囂,尤三姐安安靜靜地坐在那磕著瓜子,殼被咬開的“的”“的”聲中,沉默的尤三姐內心的波瀾與思緒卻是異常複雜的。

嬌弱的林黛玉,連茶都不能多飲,卻喜歡吃瓜子。薛姨媽的晚飯桌上,家常吃食,加上一壺好酒,讓寶玉好不愜意。卻不料奶孃李媽媽出來掃興。想喝冷酒,薛姨媽和寶姐姐母女又合體般地委婉勸阻。同在一桌吃飯的林黛玉的表情和身體語言有意思極了。她“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人比花嬌的林妹妹不好好吃飯,悠哉地磕起了瓜子,還抿著嘴笑,大有你們繼續,我就看看的意思。可她怎麼可能只當看客?她需要的是一個借題發揮的契機。此時,送手爐的雪雁不幸成了靶子。黛玉似乎句句都在說雪雁和紫鵑多事,其實每句都在暗諷寶玉耳朵根子軟。有趣的是,每一句又都是笑著說的。試想這樣一幅畫面:桌子上一小堆瓜子,黛玉不緊不慢,笑吟吟地磕著。另一隻手抱著手爐,半真半假地抱怨雪雁。雪雁一臉懵,薛姨媽可能搖頭笑,寶釵則是瞭然一笑,寶玉厚臉皮地衝黛玉笑,黛玉卻看都不看,彷彿她奚落的不是寶玉。沒有聲色俱厲,有的真假參半。如果黛玉沒有抿著嘴笑,沒有磕著瓜子,那麼她對寶玉的敲打就太過嚴肅。小兒女的吵吵鬧鬧,真真假假,正在這種氛圍中,妙趣橫生。

由此,《紅樓夢》三段磕瓜子的文字,人物不同、身份各異,所具備的敘事功能也存在差異。瓜子這一日常的堅果小吃,在《紅樓夢》的世界中只是滄海一粟,但細細品位,滋味各異。出入文本內外的品讀間,仍可獲得一份久違的審美愉悅。諸如像這樣看似不經意的意象,在《紅樓夢》中還有很多。精心架構與自然天成之間,給讀者帶來的是意味雋永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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