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智者化身的諸葛亮在我的故鄉南陽生活過一段不短的時間，但關於他這段生活的史料卻很少留存下來。因此，說起他的這段生活來便只有依靠猜測和揣度。和他相隔1700多年的我輩愚生去對他進行揣度，要想準確是不可能的。好在孔明大人一向寬厚仁善，對我的冒犯和非禮之處，想必他會寬恕。
先生你一開始並沒想到要來南陽，你只是覺得居住在荊州和襄陽離政治旋渦太近——你非常清楚，一個羽毛未豐的人很容易被政治旋渦卷得無影無蹤，所以你決定移步北行，去找一個隱居讀書等待羽毛豐滿的地方。當你在馬上遠遠地看到南陽城頭時，你舒了一口氣，你覺得住在南陽還比較合適：這裡已經離開了旋渦但又離它不遠，離漩渦太遠的人也很難施展。
到達南陽後你為居處的選擇很費了一番心思。那個時代的人都講風水，你最後選中臥龍崗作為住處肯定也有風水上的考慮。這條南瀕白河、北障紫山的土崗吸引你停下腳步，是因為它狀若臥龍，這多少喻示了你當時的境況。你內心一直自認是一條“龍”——你數次對摯友說自己可以和管仲、樂毅相比——眼下這條龍還只是臥著未飛而已。住在這樣一條狀如臥龍的崗上，很合你當時的心境。此外，你自然知道當年著名的五毅大夫百里奚也曾在這條土崗的北頭給人放過羊，百里奚正是由這條土崗為起點走向秦國大夫的高位的。你內心裡斷定這是一塊可以成就人的祥瑞之地，所以你毅然離鞍下馬，站在了這條崗脊上。
你請人幫忙在崗上搭了一間簡陋的茅廬之後，就開始開荒種地。種地既不是你的特長也不是你的願望，更不是你的人生目標，你只是把它作為磨礪自己意志的一種辦法，當作對自己讀書生活的一種調劑。種地是辛苦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荒草叢生狐狸出沒的地方。每當你在炎陽之下拎鋤走向田疇時，你的眉頭總免不了要皺上一下。你深切地感受到了農人生活的艱辛，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切身感觸，後來當你有了率兵大權之後你才對你的士兵們嚴格管束，規定行軍時不準踐踏農人的田地。在這段艱苦的躬耕歲月裡，最讓你高興的是每年的收穫季節。當你在小小的麥場上開始把飽碩的麥粒灌進糧袋時，當你在小菜園裡摘下大如水桶的冬瓜時，當你在谷地裡割下長如棒槌的穀穗時，你的眼角眉梢充滿了笑意。
農閒季節，你總是在朝陽還未起身的時候就登上居所東南隅的土臺子讀書。你把那座土臺自名為“澹寧讀書檯”。那時的書還是分量很重的竹簡，你常常彎了腰抱著一抱竹簡向澹寧臺上登，偶然地一滑還會跌傷你的膝蓋。小書童要來幫忙，你總是揮手讓他回去忙點別的，你喜歡一個人不受任何干擾地坐在這兒讀。坐在澹寧臺上可以俯視白河，你每讀完一卷書簡總喜歡看著緩慢流淌的白水靜思一陣。這種靜思通常指向三個方向：書簡上的話是否真有道理?怎樣把書簡上的東西用於治理社會的實際?自己讀後對人生的規律對社會的治理方則有無新的感悟?你就在這種靜思中獲得了真正的知識，為此後的《諸葛亮集》的寫作做了最初的準備。你那時特別想找到一卷《孫子兵法》來讀，你知道在這種諸侯紛爭都想稱雄的時代，不懂兵法的人很難有大的造就。可那時要在南陽城找到一部人人都知是寶的《孫子兵法》談何容易?你差不多走遍了南陽城中的所有書鋪、刻坊而終無一得。直到你結識了黃員外成為了他的女婿之後，你這個願望才得以實現。
臥龍崗雖然離南陽城區有七里之遙，但飄蕩的晚風依然能把城內達官貴人們飲酒作樂猜拳行令笑語喧譁之聲送入你的耳朵。人都有對繁華生活的一種嚮往，那隨風而至的柔美歌聲和絃樂，自然也把你的心撩撥得悠然而顫，使你時時起一種去結交權貴過世俗繁華生活的衝動。但你咬牙把這種衝動抑制下去，你給自己定下了淡泊與寧靜的律條。你知道，人一生應該有一段時間處於一種寧靜的環境和心境之中，只有這樣才能為實現人生的最終目標做好知識和意志上的準備。人只有通過“寧靜”才能到達熱鬧之境，放棄眼下的小熱鬧是為了將來的大熱鬧。十幾個世紀過去之後，當時南陽城中在華宴之上在歌舞場裡作樂尋歡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一個個灰飛煙滅，唯有你還依然端坐在臥龍崗上讓人爭相去睹你的丰采。歷史證明只有你想得最遠。
你懂得寧靜不等於封閉，如果只過種田、讀書，讀書、種田的刻板生活，不與外界尤其是知識界的精英們交往併發生思想碰撞，自己同樣可能變成井底之蛙。因此，你利用一切機會廣交知識界的朋友，和潁川石廣元、徐庶，汝南孟公威等都有很深的友誼。你常把他們邀入你的草廬，讓童兒端來兩碟青菜溫上一壺黃酒，和他們邊飲邊聊，談古論今。你謙虛地傾聽著朋友們的高論，充實著自己的識見之庫。你明白不向別人學習的人並不是真正的智者，你用青菜、黃酒和友誼，換來了通向成功的新基石。
你在南陽躬耕的那些日子正是你生命力最旺盛的黃金時刻，算起來也才20多歲。一個20多歲風華正茂的男人不想女人是不可能的。一些妙齡女子的倩影肯定吸引過你的視線。你在澹寧臺讀書時看到在白河岸邊踏青的城中少女，你在田裡荷鋤勞作時見到地頭走過的鄉間姑娘，你的心裡肯定起過莫名的騷動和波瀾。男人渴望得到美女屬人之常情，一些你見過的美女肯定也進入過你的夢境。你一定渴望和她們中的一個更親密地接近，甚至嚮往著和她一塊步入洞房。但理智又告訴你，過於漂亮的女人往往會給丈夫惹來麻煩，會使丈夫不能專心致志地去做他愛做的事情；而且漂亮的女人因為有容貌上的仗恃往往不再用心學習知識，常常是才學平平。也因此，你開始用意志去掐滅自己心中對那些美女的思念，轉而去尋找一個容貌一般卻有才有識的女子做妻。你最後把目光投到了居住在白河岸畔的黃員外家裡，看上了黃員外的長女。黃小姐雖然又黑又瘦臉上還有一些麻點，但卻飽讀詩書尤其喜讀兵書，說起演兵佈陣治國方略儘管羞怯卻是一套一套的。黃小姐的才智吸引了你，使得你三天兩頭往黃員外家跑，她在你的眼中變得魅力無窮。你鄭重地向黃家求婚得到應允之後，高興地在返回的路上打了一個跟頭——這是你唯一的一次有失莊重的舉動。你和黃小姐的婚事在當時被傳為美談，通常婚姻締結的原則是“郎才女貌”，唯有你們的婚姻是“男智女才”。舉行婚禮那天，花轎抬著新娘，繞著臥龍崗轉了三圈，才在你躬耕的茅廬前停下。你的岳父家產萬貫，給女兒的陪嫁卻只有一個大板箱。你對岳父的吝嗇多少有些生氣，待進了洞房你揭了黃小姐的紅蓋頭，黃小姐把板箱上的鑰匙遞給你後你才知道，板箱裡裝的全是你急需的書簡：天文、地理、陰陽八卦、孫子兵法，應有盡有。你當時高興地隨口吟道：躬耕臥龍崗，白水朝我來，不求顏如玉，單為書箱開。黃小姐聽罷也羞怯怯地和了四句：志士爹爹愛，嫁女陪書來，鑰匙交給你，造就管仲才。你在那個歡樂的新婚之夜，是一手抱著《孫子兵法》，一手挽著新娘走向那個漆成紅色的婚床的。新婚的第二天，新娘就畫了一張八卦圖請你來破，你竟費了月餘工夫才把那八卦陣破了。
你離開臥龍崗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那天你早早起床，吃了夫人為你做的一碗黃酒荷包蛋外加一個包有綠豆、紅棗、紅薯的豆包饃，爾後沿著你這些年開墾的田地走了一圈，這才回屋脫下布衣，換穿上了劉備派人送來的官服。簇新的官服把你打扮得威武、幹練而氣度不凡。劉備派來迎接的人馬早已在草廬前站成了兩列，你在侍衛們的幫助下極瀟灑地上了馬車。當馬車啟動時你探頭窗外一邊揮手一邊看了一眼你親手建起來的小小草廬，你模糊地預感到此一去差不多就是和這草廬、和臥龍崗、和南陽城永別。再見了草廬，再見了臥龍崗，再見了南陽城！馬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南陽城被越來越遠地拋在了後邊。你隔著馬車上的布篷縫隙最後回望了一眼南陽城之後，便決然地扭轉了頭。你開始全心全意地去看前方，你看見了軍師中郎將、軍師將軍、左將軍府事、丞相、武公侯、益州牧等一長列官職在前邊鋪成了一條金光燦燦的路。
當然，那時你還不知道那條路的終點是漢中的定軍山，你還不知道你的生命將在離南陽不太遠的陝西畫上句號……
周大新，著名軍旅作家，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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