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數學家夏志宏:我的存在表明南方科技大學還是非常開明的

“我在學校裡面可能是最outspoken(心直口快)的,副校長湯濤就說,南科大有夏志宏的存在,表明我們還是非常開明的。”南方科技大學數學系主任夏志宏近日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說道。

專訪後,他參加未來論壇深圳峰會,與其他7名科學家暢談深圳能否在科學和高新技術產業超越舊金山。此時,距離他從美國西北大學回國籌建南科大數學系,差不多過去了3年的時光。

专访数学家夏志宏:我的存在表明南方科技大学还是非常开明的

八學者共話深圳,左起:饒毅、陳十一、盧煜明、田剛、王曉東、夏志宏、薛其坤、楊強

夏志宏,年少成名。他19歲從南京大學天文系畢業,26歲破解了懸疑近百年的龐勒維猜想。楊振寧曾評價:“在南大諸多學子中,做的最出色的有兩位,一個是搞天文的,一個是搞數學的。”“搞數學的”是現任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田剛,而“搞天文的”夏志宏,最終也成了一名數學家。

巧合的是,龐勒維猜想就是一個從天文領域發展而來的數學問題。這個問題通俗化的闡述是:在一個萬有引力系統中,其中某一個天體是否可能在有限時間內跑到無窮遠?

法國數學家龐勒維(Paul Painlevé)在19世紀末證明,三體問題(比如日、地、月組成的三個天體系統)的奇點必須是碰撞解,即天體不可能在有限時間內跑到無窮遠。但他提出猜想,當N大於3時,N體問題存在非碰撞的奇點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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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中的三體問題

1988年,師從美國西北大學數學家薩瑞(Donald Saari)的夏志宏在博士畢業論文中找到了一個五體問題的非碰撞奇點。也就是說,給定系統中五個質點特定的初始位置和初始速度,在萬有引力作用下,其中質點的速度會越來越快,在有限時間裡跑到無窮遠。

這篇文章被投遞到《數學年鑑》(Annals of Math)後,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沒有一個審稿人敢肯定證明是對是錯。直到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馬瑟爾(John N. Mather)專門開班討論了一個學期,最終得出了結論。論文發表在1992年的《數學年鑑》上,給龐勒維猜想劃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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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宏

夏志宏高考時的第一志願本是清華大學,應母親“不能去北方”的要求換成了南京大學。如今,在遠比江蘇更南的南海之濱,初夏午後的陽光明媚,夏志宏用活潑的語調向澎湃新聞講述了他對於大學行政一些“有意思”的觀察和思考。他的眼睛本就較常人為大,眼鏡片更扭曲了光影,但配合始終掛在臉上的輕鬆笑意,顯出親切與風趣。

這間深圳人才公園中的圖書館臨時被闢作專訪場地,旁邊工作人員與媒體往來雜亂。但夏志宏充分發揮了他outspoken的特質,直率而生動的言論時不時吸引旁人從筆記本電腦上抬頭看一眼,或是發出一陣笑聲。

南科大不應有教授願意去當人事部長

如果要從行政管理層面建設一個夏志宏理想中的數學系,首先要重新定義的恐怕就是系主任本身。他認為,中國大學的院長和系主任權力很大,但決策機制卻普遍不夠專業:“中國大學管理最大的不同是管理者非常隨意,很多決定都是靈機一動的。當然中國發展速度很快,來不及專業化可能也是一個原因。”

夏志宏說道,他在西北大學雖然多次拒絕了系主任一職,但會參與招聘委員會、晉升委員會等各個級別的學術管理事務。在美國,大學的許多管理事務都是由各種各樣的委員會完成的,他們做的決策比較專業。

比如,一位學者能否晉升終身教職,是大學最重要的學術管理事務之一。夏志宏在西北大學擔任過系級別、學院級別和學校級別的終身教職評選委員會委員,感受到一層層嚴謹的評選。這些委員會最終形成一份意見,建議給系主任、院長與校長。行政主管掌握最終敲定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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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宏在西北大學師從薩瑞(Donald Saari)

夏志宏觀察到了一些中美差異,他將其歸結為“有意思的文化現象”:“在美國,委員會最終做出建議前,不用特別理會行政主管的喜好或意見,任何人都可以充分地表達,這樣最終的決策才能很好地反映大家的意見。

但在中國,很多人喜歡在決策之前揣摩領導的意見,領導也問不出什麼中肯的意見。但領導最終決定我們要做一件什麼事之後,大家會在背後有了非常多的意見。這樣是很不利於效率的。”

Outspoken的夏志宏,顯然不在上述之列。他個人認為,來到南科大做的最大的成果之一就是推行這些專業化的決策機制:“有什麼意見我會提出來,要執行的話我保證會執行。”

夏志宏覺得,南科大目前在學術方面受到的行政干涉還是比較少的。他剛到南科大的時候曾說過,如果某個學校人事部長空缺,數學系主任、物理系主任等都想去做,那這個學校就辦失敗了。在美國,別說主任,一個普通教授也不會願意去做。

他談到,現在南科大的人力資源部完全是在執行學術部門做好的決定。“所以至少這一點,我們南科大不應該會有教授願意去當人事部長。”

最大的挫折已經過去了

挑戰當然也無所不在。夏志宏剛到南科大,就經歷了一個最大的挫折,令他十分沮喪乃至氣餒:南科大沒有博士點。“我們系的老師在全球範圍內培養了大概150個博士生,我們把這些人招來南科大以後,突然發現我們誰都沒有帶博士的資格,這非常非常荒唐。”儘管這個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夏志宏談起當年的困境仍有些鬱悶。

教育部相關規定是,本科生培養5年後才可培養碩士生,碩士生培養5年後才可招收博士生。經過多方努力,教育部最終在規章中加入了“原則上”三字。

今年,南科大獲批數學、物理學、生物學、力學四個博士點。“這對一個年輕的學校很難,在中國可能歷史上從來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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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宏在南科大2017年開學典禮上做演講

即使在制度問題沒有解決的時候,南科大也沒有坐等結果,而是聯繫國內外高校聯合培養。眾所周知,南科大在招生方面的一大創新是專業不限人數,由學生自主選擇。南科大約有十分之一的學生選擇了數學系。

“我覺得我們數學系的大學生培養得挺不錯的,我們升學率(讀研率)是全校最高的,出國率也是最高的。”夏志宏說時頗帶自豪的語氣。

夏志宏也談到了一些仍未解決的問題。南科大招聘外國學者會給一筆科研啟動經費,但他們出國開會受到三公消費的限制,直到現在,學校只能動用其他經費應付。

“要辦一所國際化高校,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國際交流。我希望國家能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能因為有一些官員濫用了出國開會的權利,就限制所有人。”他說道。

所謂的“搶人才”,並不尊重人才

在“搶人大戰”因近日城市間的角力走入公眾視野之前,高校層面上的“搶人大戰”早就開始了。在這場博弈中,各類人才計劃的獲得者,從中組部的千人計劃、教育部的長江學者再到兩院院士,無疑是兵家必爭之地。

深圳因優厚的物質待遇和開放的環境成為了“搶人大戰”中的佼佼者,但夏志宏卻直言各類人才計劃正在“搞亂”中國的學術環境:“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這些人才計劃本來是好意資助科研,提高中國的學術水平。但每一次的選拔都造成了一些非常嚴重的問題,對中國學術的負面影響,特別是學術道德的影響,也越來越特出。”

他以鼓勵海外優秀青年學者回國工作的“青年千人計劃”(簡稱“青千”)舉例,一些高校給普通教師開十幾萬的年薪,但青千的年薪卻高達八十萬。夏志宏認為,這完全違背了招收人才的本意。

“比如說南科大,招人是因為學校發展的需要,我們會開相應的待遇。一個人拿沒拿到青千,其實差別可能不是很大,而且學校的需求和學科發展可能和千人計劃不一樣。有人拿不到青千是因為特殊原因,有人拿到青千也可能因為非學術原因。”他說道。

南科大在招人過程中儘量淡化這些學術“帽子”,但會遭遇困惑。在這場搶“帽子”的大戰中,對於我們需要的人才,學校也不得不相應地提高“帽子”的待遇。

“這些所謂的搶人才,並不是真正搶人才,並不是尊重人才,他們搶的是牌子。”夏志宏總結道。他認為,“搶人大戰”的亂象折射了當下的評價體系問題。

“這個評價體系就是數你有多少個千人,你有多少個院士,這些就是個笑話。尤其是在分配資源的時候,不改不行。從院士而下,都不應該用數帽子來衡量一個學校的好壞。”他說道。“這種方式對整個學術道德和學術發展,都有非常大的負面影響。”

人工智能太多忽悠,ICO大多是圈錢

2016年10月,夏志宏籌建的南科大大數據創新中心成立。2016年12月,區塊鏈研究院在南科大掛牌。這可能是全國第一個區塊鏈研究院。

之所以成立這些機構,夏志宏表示,他是想找到一些服務社會的切口,讓南科大不僅提高深圳的基礎教育,也對深圳的經濟發展有所幫助。在一個數學家看來,數據科學是一個比較合理的切口。

目前,南科大正和招商銀行合作建立知識圖譜,在上面做數據挖掘和優化,也試圖與招商證券合作一個區塊鏈的交易試用平臺。

夏志宏說道,在大家還沒有注意到區塊鏈的時候,他們已經注意到了區塊鏈的應用,並刻意避開了ICO(首次幣發行)浪潮。

专访数学家夏志宏:我的存在表明南方科技大学还是非常开明的

2016年12月,區塊鏈研究院在南科大掛牌

針對人工智能和區塊鏈這兩個科技產業熱點,夏志宏評價道,人工智能本身不是忽悠,但很多人在忽悠。至於ICO就不僅是忽悠了,很多完全是圈錢:“一個好的技術出來,一些人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對生產的發展,而是怎麼用這個圈錢。”

夏志宏說人工智能“忽悠”,主要指對人工智能的誇大,造成了普通人不必要的擔心。

他常舉的一個例子是,當初汽車跑得比人快的時候,人們並沒有擔心。“阿爾法狗”下棋下得比人好,跟汽車跑得比人快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因為計算機技術和算法上的一些發展,使得機器可以在單一任務上超過人類,但它目前只能做單一的工作。

“機器智能沒法超越人類智能。它沒有靈魂,沒有靈感,沒有創造力。比方說,人還可以做夢,也有夢想,機器可以嗎?”

硬著頭皮寫作

行政管理、學科建設、招賢引才、產學研合作,顯然,26歲成名的天才數學家到了知天命之年平添不少忙碌。

當聽到澎湃新聞的最後一個問題“您現在還有多少時間做科研”時,夏志宏苦笑道,一些研究文章寫了一半,一些文章需要修改,都沒有時間完成。

“我們現在做的一個天文方面的結果,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對研究太陽系的起源很有意義。當初為什麼做數學家?就是因為非常非常喜歡。”

夏志宏說道:“我對時間的管理可能需要進一步加強。我想以後給自己來這麼一個規定:整個上午不放進任何人,所有行政工作移到下午。”

有趣的是,“三十多年沒寫過中文”的夏志宏,如今抽空寫隨筆專欄。這些文章短短數百字,除了科普數學知識外,更多地記錄生活中的真人瑣事,從“從未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父親到在加州理工分到女室友的兒子,從“腳踏兩條船”的師弟到愛打橋牌的猶太女秘書,躍然紙上。文風簡潔,並未受到英文繁冗語法的影響,倒頗得小品文神韻。

1978年,15歲的夏志宏參加高考,遇到的語文作文題目是“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最終,數理化高分的他語文沒有及格。

40年後,55歲的夏志宏在隨筆中寫到自己由此患上寫作恐懼症,“我想,克服寫作恐懼症最好的辦法是硬著頭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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