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中國|北大教授④裴堅:很多老師在教學生走捷徑,可悲

盧梭說:“我們生來是軟弱的,所以我們需要力量;我們生來是一無所有的,所以需要幫助;我們生來是愚蠢的,所以需要判斷的能力,我們在出生的時候所沒有的東西,我們在長大的時候所需要的東西,全部要由教育賜予我們。”教育就是這樣賜予人以全新的生命。

那麼北大教授如何看待教育?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又接受了怎樣的教育?他們的人生有過怎樣的際遇?讀者可以在澎湃新聞請講欄目推出的北大教授系列口述中找到答案。

今天,我們將刊發北京大學教授,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副院長裴堅的口述。

口述中国|北大教授④裴坚:很多老师在教学生走捷径,可悲

裴堅

我的求學經歷

我是1985年從浙江來到北大的。當年我們報考大學時,對專業沒有什麼概念,學化學還是學經濟,很多高三學子都是一頭霧水。我之所以報考化學,是因為我讀高中時覺得化學還比較有趣。

我考入北京大學的時候,老師們大多還住在北大南門邊的筒子樓裡,只能放一張床一摞書,狹小的房間成為師生們討論問題的空間。大三的春季學期,我跟著中文系的女朋友第一次採訪了錢理群老師。從魯迅談到時事,從求學經歷談到對學生的期待,師生之間的談話往往一開始便是幾個小時。具體內容我已經記得不太真切,但那種師生間的氛圍讓我感到:這才是北大!那之後,我常去錢先生的宿舍聊天。在錢先生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子裡,或坐在床上,或坐在板凳上,不同專業、不同愛好的師生老少一起侃天侃地。

我並不是一個特別好學的人,我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性情和喜好來做事。這也是為什麼我大學的時候一直對小說愛不釋手。我的成績在班裡也就屬於中等水平,但我從來不會為考90分還是85分而受苦,對於未來也很少自己主動規劃些什麼。不像現在的學生每天給自己安排得很充實,而且很有計劃,比如這一步要做到什麼,那一步又要做到什麼。我是一個行動上比較偏向自由的人,走哪兒看哪兒的那類。

我不願意考英語,那時候我們出國都要考託福啦、雅思啦、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GRE)啦,我也買過單詞書,但是背了五頁之後就感到難以忍受。我認為這種東西沒有太大意思,所以我就按部就班地在北大從本科一直讀到博士,讀完博之後我才出國。當時其實也可以留在北大,但我覺得應該出去走走,於是就選擇了去新加坡。我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做了兩年博士後,這個博士後是聯合培養項目。當時又正好有機會去美國,我就留美一年半,之後又回到新加坡待了一年半,2001年4月才回到北大。

我到國外之後才知道自己需要學習很多東西。別人的整體水平很高,我這才感到差距還是非常大的。有時候會覺得,別人也是博士剛畢業,彼此年齡也相仿,但自己的水平實在是不能和人家相媲美。於是特別有羞恥感,而這種羞恥感迫使我努力學習。而且,在國外讀博後,不努力的話,人家隨時可以炒你魷魚。如果真被炒魷魚就完了,博士後的工資也就拿不到了,當時足足有兩萬美金。後來決定回國倒不是因為在新加坡不好留。事實上,申請新加坡綠卡還是很容易的,我們學校好多人那時候都成了新加坡永久居民。我回來是因為我的妻子不喜歡新加坡。她覺得新加坡國家比較小,且比較“封閉”——新加坡的整體控制水平比較高。所以,她住了不到兩年就回國了。我們不能長期分居兩地,所以就有了回國的打算。

我的教學理念

2001年,我就回國到北大化學院工作。那時林建華擔任院長,化學院的整體氛圍是非常不錯的。化學院在1995年之後,就進行了重新建設和構建。我能明顯感受到化學院整體氛圍的變化。

具體說來就是,研究意向不會受到太多的干涉,這樣就擁有研究的自由,做研究的創造力就能夠得到很好的發揮。另外就是,整個工作環境氛圍很好。老師之間的關係已經超越相互妒忌、相互鄙視的關係,大家之間的競爭已經不是內部競爭,而是國際競爭。這一點來得非常重要。任何單位和任何小的團體,大家的競爭不是內部的競爭,而是與外部的競爭。單位、團體的整體水平比同行高,才能顯現出你的單位或團體有旺盛的生命力。事實上,北大化學院這些年一直在持續發展,始終有這樣一個環境氛圍保證大家順利地進行研究。

就像我平時和學生說的,任何競爭都不是你的內部競爭,而是外部競爭。真正應該考慮的是:如何才能比外面的學術水平更高?如果只是把自己人掐滅,那就是矬子裡面拔將軍,這有什麼意思呢?

現在很多學生都不喜歡學習化學,原因是感覺這門學科沒有多大的用途。最關鍵的是,化學學起來真心太累了。如果是做化學方面的研究,那就更加艱難,因為這個領域很難出成果。就算好不容易有人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這個獎項也不一定是頒發給純做化學的人,說不定會頒給跨界的學者,也就是理科綜合獎。

數據表明,目前學習化學的人越來越少。在學科交叉的大背景下,更是如此。不過,這一點更多是由化學這門學科本身的性質決定的。化學這門學科的成果需要不斷被別人驗證,也就是說你的任何一個成果都需要別人證明其正誤。如果你做出的成果還沒有被別人驗證,那麼你是不敢說大話的。你需要被別人承認,這是化學的學科特點。所以,學習化學的人往往相對理智。

社會對每個人基本是公平的。只要你努力了、付出了,你就會得到足夠的回報。如果你堅持做一件事情,並付出足夠的努力,你肯定會做好。學會怎樣與人交流,是大學裡非常重要的一課。不僅要善於跟同齡人交流,也要學會跟師長交流,這會讓你的人生成長得更快。

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舍即是得。我們總是會發現自己不擅長的地方,總想去補充、去彌補自己所謂的弱點。但是人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每個人都有缺點。每個人都有點缺陷,一個人如果試圖讓自己表現得十全十美,就會越來越虛偽。所以還是活得真實一點,能正視自己的弱點就比較好,也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中國漢字很講究,捨得——“舍”掉以後你才能“得”,不是“得舍”,是“捨得”,先舍後得。

以中國目前的情況,本科教學本身算得上是良心活,根本原因在於教學沒有顯示度。顯示度的意思是,比如你本科在北大讀書,許多年後你成才了,人們說你是北大培養的,而不是北大的具體某一位老師培養的,但是研究生就不同,研究生貼的是導師而不是學校的標籤。所以這個顯示度就是你做了教學工作,培養了學生,但最終學生的成才並不打上你的標籤。

哪怕最終這個學生得了諾獎,當了國家主席、總書記,他也不能說是北大某一位老師培養的,只能說他是北大培養的。更要緊的是,本科教育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力又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才能體現出來。研究生教育或博士生教育,想要看見成果還是比較快的,比如不到幾年,學生拿到“長江學者”了或者相關的學術榮譽了,他所貼著的標籤上一定有他導師的姓名。相形之下,本科教育是個不折不扣的良心活。

良心活就是對教師自身的道德形成約束力。我比較強調這一點,你願意做的事你就必須要做好;如果你不願意做,你完全可以離開。例如,本科教學這件事你真心願意付出,你就必須努力做到最好。因為北大的學生非常聰慧,你敷衍這些學生根本就行不通,而且學生這麼優秀聰明,你怎麼忍心敷衍了事?所以有時候我也很困惑,為什麼很多老師都不願意認真上課。其實,所謂“言傳身教”,當老師們在想辦法欺騙學生的時候,學生也就學會了糊弄別人,這就是所謂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北大的學生來北大學習,最重要的不是為了獲取知識。我每次在自己的課堂上都會和學生講,知識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畢竟印在教材裡的東西都已經過時了。學生聽過老師的講解之後,能夠學會翻書,能找到知識點所在就可以了。課堂上我們要學習的,首先是做人,如何做人,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其次是學會思考,遇到問題如何解決,這些都很重要。思維的能力比單純地吸取知識來得更為重要,不是麼?不過大前提在於首先要教導學生成為一個正派的人。我曾說,聰明人成為壞人的比例往往高於笨人成為壞人的比例。因為笨人做壞事,方法比較直接,容易識別出來。而聰明人做壞事,經常比較隱蔽,他騙笨人的方法也比較聰明,可以誘使更多的笨人去做壞事,而這就造成更大的問題。所以很多時候,我並不認為我們這些老師一定要教會孩子多少知識,這不是最關鍵的。

事實上,大學學到的這些知識又能派得上多大用場?

因此對於老師而言,教育的最高目標絕不是傳授知識,而是教導學生成為一個真誠而正派的人。本科生教育,最關鍵的就是這一點。畢竟知識是可以通過學習來加以掌握的。可是如果老師沒能把學生帶上做人的正軌,這將不僅僅是一件抱憾終生的事情。

老師日常的言傳身教會影響學生的一言一行。很多次,我在與學生開座談會的過程中就說,當年我願意回到北大任教(我夫人也是北大的,在中文系,當年也是非回北大不可的),與北大在20世紀80年代的校園氛圍是分不開的。那時校園裡面,老師總會去教導學生如何做正派的人,如何保持正直的心。對於一些與自己觀點相左的事情,作為學生你應該直言不諱。

感覺現在老師們幾乎都在給學生傳授如何獲取更多的資源,怎麼樣走捷徑,讓自己獲取更多。比如:一個形象的描繪,說是“彎道超車”。但是在你彎道超車的過程中,你會給更多的人帶來危險。賽車是有彎道超車的情況,但是作為賽車手,更重要的是超車後才能在直道上比拼速度。彎道超車你需要考慮安全,不能給自己和對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損失。所以老師們很多時候並沒有教導學生按照自己的心意,合理而正規地把事情做好。相反,有些時候老師傳授給學生的是如何利用各種方式讓自己獲得最大利益。這是很可悲的。

所以我在很多場合都曾講到,我們不要埋怨學生過於功利——我們的老師動輒就批評學生,說這幫學生太功利,要分數,要這個、那個的。其實我們自己回想一下,我們就不功利麼?是老師的功利,才會導致學生的功利。是我們大人教會了孩子功利。

所以大學裡面的教學不是說要培養學生,學生是培養不出來的,我們要完成的是引導。現在我們常常談到培養體系,就是說要把學生培養成理想中的人才。我個人認為這種觀念有失正確。

這十年之中,我覺得自己最大的收穫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每個學生在想什麼,他們有何需要,以及我怎麼做才能夠幫助他們。也就是說,去懂學生,而不是簡單地制定規章制度。作為一名老師,你在學生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在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需要知道怎樣去幫助學生們。一個例子是,我在開學典禮的時候會給每位學生家長留手機號,這樣他們有問題就可以直接找到我。

我剛開始接手本科生教學事務時,覺得為什麼現在的孩子會有這麼多問題,當我把家長請來一看就知道,孩子就是家長的翻版。很多孩子有問題,歸根結底不是孩子自己的問題,而是家長的問題;就像學校裡學生有問題,不是學生的問題,而是老師的問題。作為老師,如果你過於盯著自己眼前的利益,你自身將是非常墮落的。

在我看來,作為一個老師,如何去引導學生,做一些自己能夠改變的事情,這是非常重要的。不是說你要去誇誇其談些什麼,而是盡你所能地去幫助到這個學生。如果你不去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而是一味地指責社會,你覺得有多大意義?

這個崗位帶給我的收穫還在於,我學到了很多。比如講話的方式,以及處世的方式。我也會考慮一些後效方面的問題。但是,你的身段是沒有辦法放軟的,你的腰該怎麼直還得是怎麼直的。你彎是彎不下去的,除非你駝背。所以說,你不能沒有底線,你可以有所妥協,但絕不能突破底線。

我看教學改革

這次北大教學改革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們必須認識到:隨著中國社會的發展變化,我們現在的學生,他們的學習方式也隨之變化。我們當年,20世紀50年代也好,80年代也好,其實都是重新建設國家的時代,50年代是戰後重建,80年代是“文革”後重建,都相當於一切被毀壞之後開始重新建設。那時我們更加需要專業人才,譬如工程師和專業人士。所以那時我們強調學生進入大學之後必須學習能夠直接派上用場的東西,等到完成四年學業,你就可以到工廠幹活,做一些具體的工作。這時候,你的專業知識和各種技能非常重要。比如你學化學,必須會各種實驗技術,把你送到工廠,你最好能直接上手。由於經濟的發展,社會迫切地需要專業人才,能夠直接上手,直接操作,最好學出來以後就能派上用場。比如當年我進入大學的時候,人家就覺得這樣的學生將來就是走進化工廠的路。

但是現在不應如此,大學的整個學習模式不應該再是這種簡單專業性地操作,現在的大學生畢業,應該能夠勝任任何行業的工作。所以整個教學理念應該隨之變化,不應再去強調一個學生在化學院就必須要學多少化學知識,而是應該讓他建立起對一個學科的認識,以及對這個學科到底是怎樣的發展思路的一個大體上的瞭解。

因此,學生一進入大學並不是說一定要學多少課程、多少知識,更重要的是瞭解這個學科裡面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發展規律。但是現在好多人就是不能接受,他們認為,我們好不容易把學生招進來了,為什麼不能教給他更多的知識?問題在於,教了這些知識之後,又有多大用處?且不說學生的消化和運用問題,單是對學科整體脈絡的把握,我們就往往陷入不得要領的境地。

學生需要知道的是,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學生在大學裡真正應該學會的是,明確他將來發展所需,而且明確現在如何為自己將來的發展做好鋪墊。而且北大的學生都是極其聰明的,你要教給他的不是課上的某個問題,而是說如何解決具體的問題。他如何應對將來在工作中要遇到的具體問題,他必須有一個解決方案,你應該傳授給他解決方案是如何設計的。這些,是細枝末節的知識點所無法解決的關鍵。

所以我們要改變自己的教學方式,也就是重新構建我們的教學模式。因此,此番本科教學改革強調的地方在於,一個學科應該能夠提煉出你的核心內容,也就是最能代表學科發展水平,最能展現整個學科發展脈絡的核心課程。

學生們在學習了這些課程之後,就對學科的基本概念和範圍有了掌握,就可以取得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如果學生對這個專業有興趣,他可以選擇進一步鑽研學習,以求掌握更多領域內的相關知識。他可以攻讀研究生,甚至將來從事研究工作也未嘗不可。

但是如果一個學生,他覺得這個專業的本科知識已經夠用了,他願意做別的事情,那麼大學應該為他提供更多的機會,以利於他學習別的東西。這樣才能出現更多複合型人才,他們的知識結構是交叉型的、融合型的。

科學不是永遠正確的

科學這個概念,很多人把它宗教化了。什麼叫科學?我一直在跟學生談我的觀念:科學本身無所謂對與不對,它強調的是發展,它強調的是後面的人可以否定前面的人。科學不是永遠正確的,永遠正確的東西是宗教,而且要求永遠正確的東西更是邪教。

科學沒有強調永遠正確,科學強調它的發展。所以從自然科學發展的角度來說,不斷有後面的人為前面的人打補丁和做否定,那麼也告訴後來的人,告訴他科學是內涵的東西,是無窮無盡的,每個人進來都可以去質疑前人所做的奉獻,也可以為前面的人去打補丁,甚至否定前面的人。所以這是科學觀。

上化學課也是一樣,我不斷告訴學生,前面的人哪些是有侷限性的,後面的人是怎麼去把它補上的。但是現在這部分人的認識不一定是永遠沒有侷限的,而是說也許等你們這幫人再進來的時候,又會發現他的侷限性,再給他去打補丁。

所以每一個解釋和每一個對理論的定義,都是有它的侷限性在裡面,都是有條條框框的。所以千萬不要相信書寫的知識都是對的,這是最關鍵的,這是科學的。

科學是持續往前走的,而且整個自然科學的發展是螺旋式的,它不斷需要重複。

我和學生說:“你們不要看不起這重複,說這幾年怎麼又回來了,跟幾年前的研究差不多。你一定要弄清楚,這個螺旋是上升過程,再回來跟前面這個點差不多的時候,它比前面要遠一點點,要高一點點。”所以科學的發展不是直線向前發展,它是螺旋式的,就跟DNA的分子式一樣。每次重複回來的時候,它要比原來水平要高一些。所以,科學本來就沒有永遠的對錯。

【口述人簡介】

裴堅,博士、教授,畢業於北京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化學系,現任北京大學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主管本科生教學的副院長,從事有機化學、功能發光分子材料的教學和科研工作。

口述中国|北大教授④裴坚:很多老师在教学生走捷径,可悲

(本文選自《我在北大當教授》,知識實驗室編著,東方出版中心出版,標題為編者所加,原題:科學不是永遠正確的。本文刊發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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