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澤紀事完結篇·落幕|徐雯恬返鄉畫像

震澤紀事完結篇·落幕|徐雯恬返鄉畫像

他保全了家人,唯獨沒能保全自己。

by: 徐雯恬

1942年11月24日,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了一個寧靜的早晨。

接生婆抱著一個嬰兒遞到徐之形面前,大聲恭喜著,叫著討喜錢:“徐先生,您可真是好福氣,又得了一位公子。”

那年徐之形五十歲了,老來得子的他再一次篤定地相信,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家族復興的先兆。

他精心呵護著這個孩子。4歲的時候,徐之形就為他聘請了鎮上最有名的書法老師,教他讀書、習字。但是有些字是由父親親手教的,比如這個“徐”字,作為姓氏,徐家自古以來就有統一的寫法,以示“一脈相承”。

父親是既嚴厲又慈愛的。徐之形有著嚴格的家教,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不許咂嘴,落座順序必須按照長幼尊卑。但徐毓全作為備受寵愛的老么,竟然也得到了過節時都能上主桌吃飯的特權。而毓恆只能和大哥的兩個女兒一起,在別桌吃著。

他是被寵愛著長大的。雖然經歷了戰亂,家裡生意不復從前,到底還能經營下去,大哥與二哥特別孝順,每月會定期寄銀元回家,所以家庭還算寬裕。到了假期,他就去上海。大嫂每天會給一些錢,吃過早飯以後,他和小他三歲的侄子就一起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間穿梭。

徐毓全還記得,那時候上海的電車是4分錢一張票,他常常是捨不得坐的。他也常在南京二哥家裡待著,瞻仰過中山陵,也看過雞鳴寺的櫻花。除此以外,徐毓全至今都在津津有味地念叨著兒時吃到的玫瑰腐乳和松鼠桂魚。

70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能在超市裡找著有著同樣鮮味的腐乳。大概那份美味有著兩味難得的好料:一味是窮困年代裡難得的享受,另一味就是綿綿的父愛了。可惜,這兩種都已經消散。在長大後的歲月裡,他只有努力地大口喘氣生活,其他的,便只能存在於他的記憶裡了。

震澤紀事完結篇·落幕|徐雯恬返鄉畫像

徐毓全六歲時拍攝的全家福

建國之後,徐毓全沒有像他的哥哥們一樣,繼續念著私塾。他進入了公立的學校,從小學讀起,一直讀到震澤高中,成績一直不錯。

徐之形一直盼望著他的小兒子也能進入大學,就像他的表弟徐之為那樣,能出人頭地。他一直以為他能看到那一天的。當然,人生的玄妙之處就在於,它永遠玄妙莫測,不會按照人們自以為是的方向發展。當然了,這也是人們向命運臣服的原因。

1960年,徐之形餓死於家中。

此時的徐毓全正在震澤高中唸書,他馬上面臨著高考,不過好在學校裡糧食供應是充足的,他倒沒有受什麼飢苦。

那天,家裡讓人來報,說他父親沒了,還說是餓死的。徐毓全不相信,他是一個商人,從前這麼威嚴的一個人,曾經呼風喚雨的,怎麼會餓死呢?

回到家時他傻眼了,原來象牙塔之外的父親早就瘦得不成人形,他死不瞑目,身上肋骨分明。

他保全了家人,唯獨沒能保全自己。

早在而立之年,他就為自己備好了壽材。

作為當時壽器店的老闆,他是耳聰目明、玲瓏八面的。聽聞七都鎮一位仕宦人家有兩根楠木樑柱可以出售,他立刻備了一艘船就搖到了那裡,花重金買下。

從前楠木是皇家專用的,據民間傳說來看:“大明律規定金絲楠木為皇家專用,民間擅用即逾制獲罪,且一直沿用到清朝。”這口棺材在鎮上出了名,作為鎮店之寶,也為壽器店帶來了更好的生意。可是由於材料過於名貴,周桂寶擔心有人掘墳偷盜,徐之形於1960年去世後,棺槨在震澤快鴨港的三間房裡停了三年,後來在家中的庭院裡入土為安。

徐毓全於同年參加高考。

他最想去南京,從小他就想去南京。如果他足夠幸運,他也許能像徐之為一樣遇上一位恩師。如果不行,他就去上海,和他的哥哥們一樣,找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樣也算光耀門楣。

不過,這個家族的最後希望要再一次落空了。

徐毓全的成分有問題,他的父親曾經是個商人,是資本家。他的檔案,早就被劃去了。

這一年,他“意外”落榜。

他的母親寬慰他:“沒事兒,娘不求你大富大貴,在鎮上一樣能自食其力。再說,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我也捨不得你啊。”

徐毓全在高中畢業後做了幾年工。後來有朋友問他願不願意再考一次,他想試試。花了一塊錢交了考試費,就坐船去蘇州又考了一次,意料之中,再次落榜。

他心想,算了吧,這輩子就好好地在鎮上做工吧。

但是命運又跟他開了一次玩笑。

時代總是在變的,沒有人能永遠安於現狀,生活就是讓每個人在美景裡如履薄冰。

“1966年4月12日,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此後,徐毓全每每想到這天,都會別過頭去,沒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流淚。

那一天,他作為知青,被趕著下鄉了。

剛開始他被派去種地,但他從小是念書長大的,哪會種地呢,這一遭便吃了不少苦頭。後來村裡看他是高中畢業的,普通話標準,於是就安排他進廣播站。每天轉播吳江廣播站的消息,或者報報天氣預報,難得有一篇自己寫的,大概幾個月一篇。

震澤紀事完結篇·落幕|徐雯恬返鄉畫像

以“東方紅”開啟每天生活的年代

除了廣播站的工作外,青年時代的徐毓全還得負責全村的電線維修。有一年下大雪,村裡的電線杆子全垮了。雪停了以後,他四點多出門,修了整整一天,到晚上八點回家。

那時,徐毓全每個月掙24塊錢,可是拿到的口糧常常是被剋扣的,為了拿到足夠的口糧,又得交十幾塊錢給大隊。生活不易,他就唱歌聊以慰藉,他的女兒後來回憶道,他常常唱著“喀秋莎”,這首著名的俄羅斯民歌是他從廣播站裡學來的。就這樣,他就這麼和妻子熬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來……

徐毓全有時會想,如果自己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他的歸宿會不會有所不同?現在,他的夢想和青春,只能和那本集郵冊一樣,霎時間灰飛煙滅了。

但命運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遠方會是什麼樣子,只能在一年又一年的陰差陽錯裡須臾了一生。

徐毓恆站起來了,長久地蹲著使他腿痠。他搖晃著回家去。

穿過蘆葦,穿過叢林。這麼多年過去了,佩珊一直沒有消息,她過得好嗎?悲歡有慶,死生無端。夜空裡傳來烏鴉的嘶叫,像是要奮力裂開一道口子,好讓太陽出來。

那肅殺的叫喊聲裡,摻雜著生機。蛙聲、蟬聲混雜在一起,昆蟲們鼓著氣,賣力地使著聲腔。他好像走進一個只有苦難、過往、酩酊的情感世界,在那裡,歡愉與哀慟兩兩相生。

象生境外,他的眼前已然不是白色蘆葦叢了,周圍是高山、靈溪、一望無際的碧空,他騰而入空,想去抓住那隻南飛的孤雁,但眼前轉而又成了舊巷,死人、焦土、乞丐。他重重摔在了地上,失重感讓他暈眩。

白色的蘆葦好像瞬間幻化成了無數個小鬼,他們拿著長矛圍著他跳舞。嘲笑他、咒罵他、同情他,那聲音混雜在一起,好像釀成了一杯苦酒,他只能喝下。模模糊糊中他感覺愈發地暈,漸漸地,他也快合上眼了。

朦朧之中,夜空之中傳來一聲吳儂細語,清脆、溫柔,他聽得真真切切:“煙柳絮絮別遠黛,胡清嫋嫋起雜煙。”

他笑了,認得那是佩珊。

那聲音又響起了:“毓恆,這次輪到我出題了”,她停了停,好像在思忖什麼,不一會,她似乎笑著,又開口了:“夢華天邊遠。”

他的頭腦像是靈光乍現,也許他的內心都沒能發覺這意識的流動,他像是自覺地脫口而出:“禍福自心間。”

周桂寶醒了。

在這個沉沉的夢裡,她看見了他的丈夫。她的丈夫再一次叮囑她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地看著。他要她相信他,一切都會變好的。

周桂寶明白,掘墳的結果,她是無法把控的。作為一個女子,她是一直都沒法把握住什麼的。她沒能保住丈夫最後的安身之所,她自責,她也無奈。她相信之形一定天上有知,這才託夢給她,讓她心安。

可是未來一定會好嗎?人生不是一直這樣無常的嗎?

她起身坐到鏡子前,她看著自己,從純摯的少女到徐夫人周氏,再到如今已然風燭殘年。她的髮髻已經盤起快六十年了,臉上的皺紋也成了深刻的鴻溝。

“我是不是現在看起來很可憐?”

生活的美麗與否與奢華無關,她不需要那些奢華。有好幾年她幾乎徹底破產了,但依舊驕傲美麗,她依然是她。

她看著窗外,天快亮了,這一天,是與昨天重複的一天,而總有人為了快樂和喧囂在拼盡全力,而這些東西,彷彿早就已經離自己很遠了。她在三十四年前似乎就已經看厭了。那些張燈結綵的慶祝,那些極樂的時刻,在往後的歲月裡被她一點點地推開,事實上她也明白,在那些早就被這個時代忘記的繁複儀式後面,曝露的依舊是平凡的塵煙。

而這大半輩子走來,她也時常覺得疑惑。人生的曲折在她身上映照地太多,只因為了記得而心存感念,以至於她往往過於努力地去體會、去辨析、去感知那些人生中最微妙、最難得的情感。

每每時候到了,在那些她覺得應該給自己一個交代的時刻,又因驀然地抽身而太快產生了疏離。什麼是真實的呢?鎮志、典籍、家譜是真實的嗎?她該怨嗎?該恨嗎?而她又將身歸何處呢?

但她依舊會選擇繼續等待,雖然命運是總讓人捉摸不透的。她還是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有那個造化,可以看到變好的希望,哪怕只是那只是小小的微芒。

1979年,文革結束後的第三年,徐毓全向村裡打了申請,以照顧老母為由,回到了鎮上。同年,周桂寶病逝,享年84歲。

(返鄉導師趙普光,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徐雯恬專欄閱讀:

吳頭越尾,鏡花水月般的江南美夢

震澤紀事•雨夜

震澤紀事•父親

震澤紀事•沉浮

震澤紀事•微痕

我是徐雯恬,蘇州震澤人,南京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師範在讀,文學研究小學生,永遠追隨自由、勇敢、與平安。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多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徐雯恬 出品|頭號地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