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

不怕怒目金剛,就怕眯眼菩薩

下面這篇萬字文,是《GQ智族》雜誌2017年1月刊封面故事的採訪側記,也有一部分提前預熱的內容。完整的報道,以及和李安的60分鐘問答實錄,請期待12月底雜誌出刊。

一、

託GQ的福,11月7號中午,和李安一起吃了頓飯。

幾年不見,李安看起來竟然已經是個老頭兒了。他的頭髮變成花白,他的背佝僂著,就連他的面部肌肉也開始往下走,這讓他即使在笑的時候,也總有一種馬上就要哭出來的神情,叫人若有所動。

也對,李安都62歲了,怎能不老——連我都不再年輕了。

當年第一次看《臥虎藏龍》,我還不到20歲,除了覺得美,什麼也不懂。但後來的十幾年裡,每一次重看,都能看到之前從未發現的新東西。《臥虎藏龍》就是個大千世界,裡面什麼都有。尤其玉嬌龍,小時候以為她縱身一躍是在償罪,後來才領會到,她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物,而是一種無法實現又心嚮往之的生活理想。李安在她身上多有寄託,她往下跳,其實是飛,昇華了。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去年夏天,看了《刺客聶隱娘》,去臺北採訪了侯孝賢,就又把《臥虎藏龍》找出來看。聶隱娘和玉嬌龍,都出身官宦人家,都一身武藝,都不馴服,但兩個人物的質地完全不同。隱娘從小遭遇不幸,身世坎坷,她的逃離和反叛有其世俗的邏輯,是對命運的反抗。但玉嬌龍,她從未身遭不幸,但他媽的就是不爽極了。

玉嬌龍走得更遠。師父要她永遠追隨,不要。大儒要收她為徒,不要。父親要她嫁入豪門,不要。她不願服從所有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羅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為她不是那樣長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後,天地之大,竟然無處可去。她往懸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盡致和死無葬身之地。她說,她要的就是個自由自在,但她發現活著就是不自由的,所以她寧可不活,也不妥協。

她姓玉,玉碎不瓦全的意思。

侯孝賢跟我說,聶隱娘就是現代性。那麼,玉嬌龍簡直就是後現代性。她根本就是女版的詹姆斯·迪恩,搖滾得很。這種無因的反抗,有存在主義的味道,接近命運的本質。唉,侯導18年磨一劍,但李安大成若缺,不拘一格,無話可說。

俗話說,不怕怒目金剛,就怕眯眼菩薩。別看侯導一張刀削斧刻的臉,李安一副菩薩相,陳文茜一問起來,他還要賣賣萌,但其實他比侯孝賢還要狠得多。侯導好歹讓隱娘活,還給她留了一個磨鏡少年,說是“一個人,沒有同類”,但還是很不忍心地給了條路走。但李安呢,他把這個夢戳破,玉嬌龍那才是真的孤絕,那才是真的“一個人,沒有同類”。

《臥虎藏龍》之後,李安又拍了6部電影。他一次次地講人的孤絕的故事,更溼潤,更溫厚,更老到,也更狠辣。

第一次覺得李安可怕,是看《色戒》。這個電影,反反覆覆,也忘了有五六遍還是七八遍。覺得害怕,不是那十分鐘的床戲,而是因為電影裡徹頭徹尾的虛無——愛情是荒謬的,友情是虛偽的,親情是荒蕪的,國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革命者更是不可靠的……只有性愛的快樂是真實的,而這唯一的真實恰恰又是不可說的。

這個女人,她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廢墟里。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

李安真狠啊。他靈魂附體,把張愛玲幾十年塗塗改改寫了又藏的東西一五一十都拍出來了,而且拍得毫不手軟,如同跟隨王佳芝墜入了那個神秘的潛意識動力的深淵,無法得救。親情、友情、愛情、信仰、理想……人活著要倚賴的幾乎所有重大系統,他一一下手,拆解個遍。

但李安又不是張愛玲。最後王佳芝從珠寶店裡出來,失魂落魄,遇到個拿著風車的快活車伕。注意看,車伕背後的號衣編號是1023——這是李安的生日。王佳芝,不,張愛玲,她的人生實在太絕望了,李安忍不住要在她臨死關頭幻化成天使,給她一點溫存和希望。

如果你注意聽的話,《色戒》的原聲大碟裡,這一段配樂的名字就叫做《The Angel》,而這一段旋律的來源,是勃拉姆斯晚年最著名的一段間奏曲OP118。那一年,勃拉姆斯60歲,他最愛的姐姐去世了,老師舒曼也死了,人生即將走到盡頭。他在貧病中寫下這支曲子,以歡快的旋律開頭,但越來越多的欲說還休、悲欣交集,好像早已知道結局,劇本已經寫好。3

年之後,勃拉姆斯與世長辭。

色戒,與其叫色戒,不如叫生死。這是非常本質的追問。李安說,這部電影是他有生以來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當時,他甚至在崩潰中遠赴法羅島,求見英格瑪·伯格曼,見面大哭。這個瑞典老人,從《野草莓》到《第七封印》,他拍了一輩子關於生、死和懷疑的電影,到了88歲的時候,他自然懂得李安在哭什麼。一年之後,伯格曼去世了。

這就是李安的魅力。人人覺得他是個呆萌害羞的老好人,但那不過是他的皮相,他的教養,他的保護色。他把他最強烈的激情和最深刻的溫柔,全都給了他的電影,在那個世界裡,他做得一回玉嬌龍,剝皮見骨,忽生忽死,半佛半魔。玉嬌龍做的是江湖夢,李安做的是電影夢。他們都只在夢中才能做自己,夢一醒來,人就不能再是那個樣子——就好像沒人能夠接受綠巨人變身之後的樣子,雖然暴力和憤怒也是真實的他,但人們只認同他溫和、安靜、沒有攻擊性的樣子。做夢總有一天會醒,醒過來會像浩克和玉嬌龍一樣無處可去,但好在李安不只自己做夢,他又用自己的夢,給他人造夢,循環往復,以致無窮。

說白了,李安拍的從來就不是年輕的電影,它們一個比一個溫柔,一個比一個深沉,一個比一個複雜。所以,我總暗暗覺得,他應該長得更老一點,才能配得上這些智慧。相信我,長得青春洋溢的人,絕拍不出《色戒》和《臥虎藏龍》。如果李安是那種長相,反倒不像樣。你看看伯格曼的臉,再看看李安的臉,歲月在人的臉上和人的心上刻畫出來的痕跡,理應是一樣的,而電影像一盞魔燈,它把這兩種痕跡同時顯影在銀幕上,這就叫做“雕刻時光”。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這麼多年過去了,李安真的和他的電影長得越來越像,我則因為喜愛他的電影,對他這個人產生了許多類似“理想父親”的投射。我當然知道,這未必是真實的李安,但你總會有種幻覺,似乎你所有的困惑和脆弱在他這裡都是可以被接納的。

眼下,這樣的一個人,他就坐在你對面,用這樣一雙溼漉漉的眼睛注視著你,讓你立刻就不假思索地決定,要給他所有的信任,向他傾訴所有的秘密。

二、

很多年前,我愛看李碧華寫食經。有一次,她寫白斬雞,提到臺北一家老字號。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麼了,坐她左邊隔壁的是一位墨鏡導演,拒人於千里之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不動聲色。坐她右邊隔壁的是李安,和一群朋友一起,不過朋友說話比他大聲,他只是笑著跟老闆打招呼,說,每次回臺灣一定要來吃這一口,好像吃的不是雞肉,是鄉愁。

李安用情,但不好吃。食物好像也不只是在滿足他的味蕾,而是心理和情感上的需要。他不是一個善於享受生活的人,但這樣的聯想和隱喻,他在《飲食男女》裡也早都玩過了。

半小時前,他給自己點了一碗刀削麵。西式的大白盤子,小小的一堆。食物簡單,因為他更需要時間。接下來還有好多采訪和活動要出席,他得硬擠出來一點午睡時間。

李安已經好多天沒有睡好了。這一趟,從紐約到臺北,從臺北到北京,還要再飛上海和香港,他當然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也算導演善盡職責,力求票房更好。不過,他是有壓力的。

“我們是昨天看的。”

“怎麼樣?”他立刻從粗短麵條裡抬起頭,眼睛直視過來。

“我覺得沒什麼好不適應的,不知道美國人這次反應怎麼會這麼大。可能他們中年危機,所以不那麼自信,變得保守了。”

李安來北京之前,他的新片已經在紐約電影節首映快半個月了。這段時間,票房數字和媒體風評一一出來,老實講,都不太樂觀。在美國豆瓣Tomatometer上,這部電影的好評度只有46%。換句話說,可能有超過一半的美國人都不喜歡這部電影。

有人抱怨說,李安首次嘗試的3D+4K+120幀新技術讓畫面過於清晰,以至於自己的注意力會被各種細節轉移,難以集中。

又有人說,新技術的畫面雖然更加流暢,但是卻讓畫面的顆粒度不夠,看起來不像電影,更像紀錄片或者電視電影。

還有人說,這個故事不夠吸引人,主題老套,敘事瑣碎,像一個有才華的新導演的處女作,不像大師的手筆。

這是李安感興趣的問題——為什麼美國人能夠接受川普,卻不能夠接受李安的一次技術探索?

他攪了攪麵條,停了下來。

“當然了,這個電影可能在價值觀上會刺激到美國人。另外,你知道嗎,電影還是美國人發明的東西,所以有時候很難講,你說,當年《斷背山》為什麼沒有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說不清楚,但背後也是有一整個系統在發生作用。”

李安不是一個願意把話講明的人。恰恰相反,他簡直是一個充滿機鋒的太極高手。只要他願意,他能夠把中文的曖昧表達推到極致。諸如“我就是王佳芝”、“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這部電影就是我的中年危機”這種話——實際上,中年危機這個說法,他在《臥虎藏龍》、《色戒》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時都說過——你可以這麼理解,也可以那麼理解,莫測高深,卻又捉摸不定。他其實很享受這種神秘感,又不冒犯任何人。他非常真誠,又覺得把話說穿了沒什麼意思。

但即便如此,上面這幾句話的意思也還是忍不住點到了——李安不服氣。

這麼說吧,《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電影,它對於美國的冒犯,和《色戒》對於民國的冒犯簡直如出一轍。在美國總統大選即將揭曉之時上映這部電影,就好比在1942年的上海放《色戒》,其對國家主義和國民性的解構之深、之狠,在某種狂熱的社會氛圍中會得到反彈,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人家玩民粹玩得正來勁呢,你兜頭給澆一大盆子涼水,人能謝謝你麼。

其次,李安還有一個欲言又止的解讀:即便他今天已經是李安了,但在好萊塢,他仍然是一個“外人”。電影是美國人發明的,美國人僅次於軍火的第二大收入來源,在“如何用新技術來定義未來的電影語法”這件事上,美國人並不希望由一個“外人”來完成。

很久以來,美國的電影人一直在談論“電影已死”的話題。互聯網和娛樂新技術的出現,讓諾蘭、卡梅隆這樣的導演都忍不住覺得,也許用不了多久,人們就再也不會去電影院了,主流的娛樂方式也不會再是電影,人們可能只是留在自己家的客廳裡,看看美劇,或者戴起VR頭盔對著電腦幹點什麼。

“我不認為電影已死,我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我會用3D+4K+120幀這個新技術,並不是想毀掉電影,相反,我是希望能夠把觀眾拉回電影院來。”

從這點來說,李安非常成功。他至少成功地把我拉回了電影院——不是一次,而是4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我在見到李安之前看了一遍120幀版本,之後又看了一遍120幀,一遍60幀,和一遍24幀。

如果一定要比較這幾個版本的不同,我想說,第一次看120幀的時候,我沒覺得新技術帶來的明亮畫質、景深和流暢性影響了我進入劇情,不過,我同樣也沒有意識到李安這麼做為觀眾帶來了什麼明顯的好處,我只是又一次坐在電影院裡,享受又一部李安的電影而已。

但是,在看過24幀和60幀版本之後,我再一次看120幀,就能夠細緻入微地感受到李安的追求和一片苦心。再一想,此前所有人類,包括李安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過120幀畫面在銀幕上長什麼樣子——別說一整部故事片了,就連一個鏡頭都沒有——這時候,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安牛逼。沒別的,就是牛逼。

我試著說得更具體點兒。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電影的結構很簡單,就是在戰場、球場和家裡這三條線索之間不斷進行交叉剪輯。這種交叉剪輯基本上全部都是利用聲音和畫面效果的相似性來完成的,所以,音畫效果細膩與否,對於這個故事的成立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看過小說原著的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其實是作者借一個19歲大兵之口,來表達自己作為一箇中年男人對於社會的質疑。要把如此不同的兩個視角非常自然地融為一體,用文字技巧是比較容易辦到的,但用影像的話,難度就大多了。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李安顯然意識到了這個難度,所以他選擇了使用3D+4K+120幀新技術來幫忙。這種新技術讓男主角比利的每一次記憶閃回都變得更加自然,因為它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比利記憶中的聲音和畫面,讓秀場和戰場在回憶中融為一體,這使得大兵們在現實中的格格不入就顯得更加荒謬。

舉例來說,電影裡有個場景,是比利和兄弟們一起參加球隊老闆舉辦的歡迎宴會,其中有好幾個食物的華麗特寫。在看24幀版本的時候,鏡頭偏暗,畫面又很短暫,不到一秒鐘,所以我完全意識不到導演給這個特寫的用意何在,然後故事就隨著比利的記憶閃回到伊拉克戰場了。

但是在看120幀版本的時候,畫面非常清晰,即便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我也能夠迅速辨認出來,畫面裡是一隻烤熟的大火雞,而且火雞睜著眼睛。在接下來的段落裡,比利回憶了在伊拉克搜查一個聖戰分子家庭的場景,最後以一個小男孩仇恨怨毒的眼神作結。

以前後兩個面對死亡的眼神來連接故事,不但自然,而且完整,但如果沒有新技術的細膩呈現,導演的意圖很可能被湮沒掉,觀眾也會覺得生硬。

我問李安,如果不考慮劇情和技術的適配性,還會選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個故事來拍嗎?

他笑著搖頭,說:“肯定不會。”

很明白了。李安是因為要從技術上去探索未來電影的語法,所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輕巧”的故事。

說它“輕巧”,因為它沒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樣的深邃主題,也沒有《色戒》那樣的復調結構,就連成本也只有4800萬美元,而且它看起來可能是太好懂了一點。

不過,它操作起來一點也不輕——做一件人類歷史上從來沒人做過的事情,一定累死人,還可能要面對費力不討好的窘境。

別的不說,光是新技術帶來的景深,連畫面裡每一個遠遠的路人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對導演把控場面、調教眾多群眾演員的能力又是新的挑戰——在舊版本里,可能個把群眾演員在打混也沒事,反正看不清楚,他只要做個人肉佈景板待在那裡就好了;但在新版本里面,群眾演員的表情、動作和狀態如果不到位,會立刻被觀眾注意到,顯得一切都像是假的。

不過,這就是李安。這一次,他用大兵比利的小故事來完成新技術的初步探索,這是大師過渡性的“小片”。他真正的野心在下一部《馬尼拉之戰》,這部關於阿里和拳擊的電影裡,不知道李安又會解構些什麼,但唯一肯定的是,它的成本會是這一次的3倍左右,而且無論成敗,都將是電影史上第一部用3D+4K+120幀技術來講述的史詩電影。

“這次在紐約,他們老是喜歡問我,Why did you do this

?問得我很煩,其實我心裡在說,Why did I do this? Because I can!”

李安的狠勁全在電影裡,要讓他撂一回狠話,可真不容易。多虧美國人不喜歡比利·林恩,我們才看到李安偶爾一露的崢嶸。

照理說,李安是人見人愛的天秤座,他的電影不該這麼狠辣刻骨,他也不像是會發狠的人。不過,吃完飯之後,他送我們出門,突然說——

“我是天秤和天蠍交接的那一天出生的。年輕的時候像天秤座,怎麼都可以,現在年紀越大,好像越來越被天蠍座拉過去。”

壯哉我大天蠍啊!擊掌!

三、

一頓飯匆匆忙忙就吃完了。

其實,我點的白汁意大利麵根本就沒怎麼動,我也不相信有人在能夠和李安聊天的時候卻顧著吃東西,那得是八戒附體。

我決定留下來,先旁聽另外兩個採訪,再跟著他的同事們一起去清華大學。晚上,他會在那裡和賈樟柯、馮小剛做個對談。

半個小時之後,李安進來了。他可能是養過神了,拍雜誌封面的名牌西裝也脫了下來,換他常穿的那種休閒西服和鬆鬆的褲子。他看起來更自在了,一團和氣。“一條”的小姑娘和他聊了20幾分鐘,關於新片和新技術的問題,他一個一個答過來。他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有點過分和氣了,因為這些問題,從紐約到臺北再到北京,天知道他已經回答過多少遍了。

接下來是許知遠。他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我記得很久以前,看過許知遠的一篇口述文章,名字我忘了,但主要是講發生在他自己家庭裡的父子衝突。我還記得,他的大意是說,父子為什麼一定要和解,痛苦就痛苦好了,這些痛苦就是人生必須要承受的東西,如果非要和解,倒顯得人太軟弱。

我非常期待許知遠能夠和李安從這個角度來聊聊父子關係。

長久以來,父子關係是李安探索人生和探索電影的起點。作為一個受儒家士大夫教育長大的華人,他在生平第一部電影《推手》裡,第一個拿來開刀解構的就是“父親”的形象。接下來的《喜宴》和《飲食男女》,無一不是在“父”的形象上著力,所以又被稱作“父親三部曲”。

手邊一本《十年一覺電影夢》,已經快翻爛掉了。李安在這本自傳裡講了一句話,大意是說,父親三部曲都是帶點輕喜劇色彩的情節劇,等到這三部電影拍完,《理智與情感》跑到英國去適應了一下外國大片場的製作,就覺得好像自己顯性的部分已經都拍完了,於是從《冰風暴》起,開始拍自己隱性的部分,越拍越沉重,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他的每一部電影裡都開始有人死去,死上一個兩個算少的。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所謂隱性,不妨理解為人身上神秘的潛意識動力。一個人用理性來決定自己的行為,這是意識。一個人看似非理性地做出自己的選擇,付出自己的代價——比如說,王佳芝明明可以不和猥瑣的梁潤生上床,更大可拒絕色誘漢奸的提議,但她不——這背後,受的是人自己往往都沒有意識到的潛意識的牽引。這個潛意識的來源,很多時候出自原生家庭,一個人百分之九十的秘密都在家庭裡。如果王佳芝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她可能就不會對一個革命小群體表現得如此依戀,明明諸多不對勁還視而不見。

李安經常說,自己喜歡拍關於個人成長主題的電影。這個個人成長,也不妨從探索人的潛意識的角度去理解。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賴的東西是自己的家庭,在儒家社會里,尤其是父親。在父親三部曲裡,當李安已經反覆把“父親”形象解構掉,讓他從一個無所不能的偶像變成一個固執、憂傷的老人之時,接下來,他再要拍什麼呢?或者說,當一個人已經不相信來自父親的超級力量之後,他要如何繼續生活呢?

我認為,李安自此啟動了他的魔鬼探索之旅。這個魔鬼,就是潛意識。當父親作為一種超級力量破產之後,潛意識會去一次次尋找新的超級力量,一次次以為得到了救贖,又一次次失望、幻滅和轉移。所謂個人成長,就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

你會看到,他在接下來的作品裡,大施魔法,痛哭流涕,從夫妻(《冰風暴》)、兄弟(《與魔鬼共騎》)、導師(《臥虎藏龍》)、科技力量(《綠巨人》)、牛仔社會(《斷背山》)、革命(《色戒》)、宗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通通重新解讀,呈現世界的荒誕,一一還以本來面目。

許知遠沒有和李安談到父子關係,倒是一直在問他關於大選和美國的社會動力的話題。這是他的個人興趣。不過很明顯,李安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始終難以深入。採訪結束之後,他握著許知遠的手,說,你這些問題,我不太接得到(大意)。

確實,這是人和人的差異。許知遠是一個關注外部世界變化的人,而李安關注人內心世界的變化遠甚於此。

不過,我忘了李安在回答他的一個什麼問題時說:“我是個不可知論者。”

我好像拿到一張通往李安世界的門票,緊緊攥住,不肯鬆手。為了使用它,我蹭了工作人員的車子,跟著李安去了清華大學的大禮堂。這時候,北京已經入冬,一路天色將晚。

以前,我在採訪的時候經常會問,如果你能夠穿越時空和一個人交談,你會想見誰,聊什麼。有人說想和喬布斯談禪學,有人說想和昆汀一起喝酒,還有人想問問武則天的無字碑是什麼意思。

這些其實都不對。我的朋友桑格格說,如果有一天能夠見到蕭紅,一定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哭。李安見伯格曼也是這樣。現在我見李安,問了一次還不夠,還要追著他再問第二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問題可問,因為沒有足夠的答案。

“要不我們接著許知遠聊吧。你說你是個不可知論者,在你的電影裡,確實從父親到家庭,從革命到宗教,所有人類賴以生存下去的重大系統全都被你解構了。如果這些全部都是不能相信的,那人活著要何以為憑呢?在懷疑之後,到底有什麼是留下來的,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在跟李安求道。

“人生就是這樣。當你想要相信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已經在變化了。《易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說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變化,只有變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夠相信的東西,都不會是別人告訴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著一定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

我相信,寫得出《色戒》的張愛玲,一定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自認生活在廢墟里,那要怎麼活下去?有必要再活下去嗎?1959年,張愛玲39歲,她在美國給自己唯一的閨蜜鄺文美寫信:“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傷),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的憑藉而能夠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

《色戒》之後,李安花了5年時間,拍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挑選了一個和他年輕時候長得非常相像的小演員來扮演派。派相信所有的宗教,拜伏所有的菩薩,但是當他在大海上獨自哭號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神來幫助它,就連那一座佛形的島嶼也是幻象。最後,只有他和他的老虎在一起。甚至這隻老虎,也是幻象。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他活下來了,這就是人的孤獨和偉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又一座豐碑。這一次,李安的探索更加終極,因為他的討論對象是人類最終極的歸宿系統——宗教,而且又一次,他毫不含混地揭示了它的虛妄之處。與其說他在解構——當然,解構讓人孤獨,倒不如說他在求真——求真讓人偉大。解構和求真,孤獨和偉大,這是生命歷程的一體兩面,已經無限接近於神性。

就是這樣的。《十年一覺電影夢》厚厚一本書,只講到《臥虎藏龍》為止,而且通篇是李安的創作回顧,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知識結構。一個人做導演,做到李安這個份上,供應最歎為觀止的視覺奇觀,講好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這些都已經不在話下。李安最大的秘密,是他管窺世界的這個“管”是什麼,他的認知系統的核心是什麼。這個東西的有無或高下,決定了一個人是巨匠還是大師。

這個秘密,李安講得出。

“我十八九歲還在臺灣的時候,看過一陣子存在主義的書。不過後來去美國,覺得自己的架子已經在那裡了,就再也沒怎麼看過哲學。一直到三十歲左右,從電影研究所畢業了,開始接觸到道家的東西。”

真好,真好。存在主義和道家文化,雖然他者即地獄,但大可萬物皆化為我。

李安真的累了。我還想再和他聊聊父子關係,但他只是說:“我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因為我的時間都給電影了。”

“兒子也做了這一行,會為他擔心嗎?”

“我剛拍完《喜宴》的時候,有一次回臺灣做宣傳,上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就說,你的樣子怎麼可能是導演。他大概是想,導演不會是這麼害羞木訥的樣子吧。那我今天不是也做到這樣。”

“李淳跟我說,他小時候對父親最深的印象就是,爸爸坐在餐桌邊寫劇本,望著窗戶外面發呆。他遠遠看著,不敢過來。”

“是啊,我做電影,對家人其實很不公平。但是沒辦法,我認命,這輩子註定要在色相里打滾……我家裡,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了……你還是不要這樣解讀我好了,這是對一個創作者的不尊重。”

電影的秘密可以講,生活的秘密不可說。

頭天下午,我剛剛見過他的小兒子李淳,他在新電影裡扮演一個配角,大兵比利的戰友Foo。那天上午,他們父子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竟然有一種侷促的氣氛出現。兒子不敢和父親開玩笑,他的拘謹和誠懇跟父親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父親對他無疑有愛和歉疚,但是似乎也沒有注視兒子的眼睛的習慣。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

李淳個子不高,眉清目秀,是一位演員。23歲那年,他接到了自己的第一個電影角色,於是回到臺灣,在王童的電影裡扮演一個叛逆又歉疚的兒子。當時,他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如今,他一邊照著父親的囑咐在讀經史子集,一邊臺北和北京兩頭跑,演陳凱歌和韓寒的新片。

李安在他那個年紀,剛好離開臺灣去美國,英文講不溜。兒子則剛好相反,離開美國回臺灣,中文要從頭開始學。時間再往前走,李安的父親李升在這個歲數,正在江西德安教書,戰火四起,對未來憂心忡忡。再後來,去了臺灣,一水永隔,被叫做“外省人”。

這是李家三代的巨流河,好像註定要做“外人”。

我問李淳,是否已經決定把演員當做自己的終身志業了。

他想一想,搖頭。

李淳今年26歲。李安在他這個年紀,剛剛從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畢業。父親李升希望他繼續深造,做戲劇學教授,但李安打定主意要去紐約學電影。他跟父親說:“因為我屬於這裡。”

所以,李安是在26歲的時候找到自己的天命的嗎?我曾經以為是。但在重看了一次《綠巨人》,又重看了一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我知道,不是這樣。

唐諾在《重讀》裡說,研究一個作者,最好從他被公認最失敗的那一部作品入手,因為那裡面有他最深的糾葛和秘密,不及好好隱藏。我重看《綠巨人》,確實,不知道是不是成本所限,特效非常粗糙;情感上也有走火入魔之嫌,父親死於自己親手製造的災難,兒子揹負這一切,卻沒有繼續自己的救贖,反倒以一個好萊塢歡樂英雄式的結尾草草收兵;女主角在背叛了男主角之後,又聲稱自己深愛著他,但是電影在一段父子關係、一段父女關係和諸多打鬥場面中間疲於奔命,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塑造這空蕩蕩的愛了。

我相信,在拍完這樣一部電影之後,李安是不可能對自己感到滿意的。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李安曾經多次提到,在《臥虎藏龍》大獲成功之後,他不敢休息,未經深思熟慮就接拍了《綠巨人》。那之後,他曾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他甚至想要拒絕找上門來的《斷背山》,從此退休。

李安和父親說了他的打算。

這個時候,李安一定已經心灰意冷。父親一輩子反對他拍電影,認為這都不能算是個正經工作,而兒子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證明我可以。但如今,兒子親口跟父親承認說,我想放棄,這無異於承認說,我之前幾十年的堅持都是錯的,我的路錯了。

一個人在49歲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路走錯了。

父親的反應出人意料。他告訴兒子,你應該接《斷背山》,你要繼續拍電影,因為你屬於這裡。

很快,李安接了《斷背山》,開始在美國西部勘景。電影開拍兩個禮拜之後,李安接到家人的電話,父親在臺北驟逝。他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他後來說,這是他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

關於自己的人生,李安拒絕回答我的問題。在那個晚上,我從清華回到家,已經快半夜一點鐘了。我心裡難過,悄悄哭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父親驅逐的人。不過,幾天之後,我看了第二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立刻就釋然了。

在這部電影裡,我發現了李安的一個秘密。他把他所有的溫柔、愛和秘密,都放在電影裡。

現在是11月22號的凌晨三點五十四分,跟你們講完這個秘密,我就要去睡了。這些東西,過了半個月,我本來不想寫,一直拖著,但越拖心裡越不舒服,好像不寫出來,就和自己沒個交代。我不知道你是誰,喜歡不喜歡李安的電影,會不會堅持用手機看這篇長文章一直看到結尾,但那都不重要,我只是寫了。

是這樣——

電影開頭,是一段廢棄的攝影機拍下來的戰場畫面,比利營救班長蘑菇,開槍向敵人射擊。這時候,畫面右邊出現拍攝日期:2004

年10月23日。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前面已經提到過一次,這是李安的生日。這一年,他整整50歲。半年多前,他的父親去世了。這是他此生度過的第一個沒有父親的生日。一年前,他想放棄電影,但父親勸他,說,你要回去。

這是李安留在自己電影裡的密碼、門票和小地雷。看懂了這一節,就窺視到了李安內心世界最隱秘的一角。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比利產生幻覺,他回到戰車上,又一次見到了已經死去的班長蘑菇。

“你終於來了,比利。”

“是的,我想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兩週我一直在思考,以為自己瞭解一些大眾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嗎,是他們主宰著這個秀,我活在戰場,但他們對戰爭有各自的理解,對吧,電影也一樣。”

“你我是一個戰壕裡的小哥倆,離開故土才能茁壯成長,也可能客死他鄉。你扛起重任的時候到了,但別忘了,那一槍已經開了。”

“我準備好了,班長。”

“我愛你。”

“我愛你。”

見人|和李安一起午餐

比利終於回去了。他深明戰爭的殘酷,但他必須回去,因為他是天生的士兵,他屬於那裡。

李安也終於回去了。他深明電影的折磨,但他必須回去,因為他是天生的導演,他屬於那裡。

在50歲上,李安認了命,他知道,此生都要在色相里打滾。

電影最後這個場景,從敘事上來說,其實可有可無,但是李安一定要把它留下來。他當年沒來得及對父親說的話,今天借比利和蘑菇之口,對自己的爸爸講。他可能是那種一輩子都沒有跟父親講過“I LOVE YOU”的人,但是這句話反反覆覆在他心裡打轉,算一算,已經有12年了。

我問李安,你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他想了又想,終於,他說,是在剪輯室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成片,看到結尾,沒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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