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同學們突然聊起顧城:他為何殺妻自殺?
並不遙遠的1993年,他真是死在時代的轉折點上。小平南巡剛剛結束,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大幕即將開啟,互聯網正在飛奔而來的路上。隱約的感覺是,一個詩人,和理想主義又魯莽脆弱的1980年代有了命運的暗合,出了醜,獻了祭,成了人格鏡像。
都說顧城是渣男,出軌,三人同居,殺妻,自殺,是個瘋子,樁樁都死有餘辜。
這話沒什麼不對的。不過,批判一個人總比理解一個人要容易得多。理解一個人的處境和他的變異,才能挖掘悲劇的源頭。
現在想想,顧城真像是個中年危機+轉型失敗+抑鬱症+激情犯罪的案例。
整個1980年代,他都是中國頂尖的詩人,寫出多少時代的箴言,多少人崇拜追隨,又有多少爭議和壓抑。他不愛混圈子,又對1980年代末的時代現實感到失望。他想不出更好的出路,又實在無處安放,於是嚮往海外的世外桃源。
但世上哪真有世外桃源呢,這個初衷本身就太理想化了,有強烈的末世悲劇意味。
在新西蘭,他沒了工作。他是個詩人,詩人就是不能接受現實的人。他只會寫詩,現實生存能力為零,教書教書幹不來,養雞養雞幹不來,而他唯一會的寫詩,因為離開了母語環境也變得毫無價值。
當一個詩人不成其為詩人,一個人和自己的天命漸行漸遠,到底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顧城是個沒有力量的人,他不知道。他只是追隨本能和天賦在這個世界生活。他的天賦太高,又高到讓他瞧不起其他領域的智慧。
當年還沒有抑鬱症這個說法,人人都說他瘋癲和古怪。其實這個男人的自信已經日益全面崩潰,他不知道該怎麼生活下去。出軌、三人同居、對妻子的脾氣,是一個手足無措的巨嬰,走投無路,在掙扎。
本來還有活路。妻子建議回國,他好面子,拒絕了。他害怕成為一個失敗者。當然,回國好歹還可以在自己的土壤上繼續寫詩,但顧城以他詩人的敏感,似乎已經意識到正在和即將發生的巨大變化。詩人即將成為被時代遺忘的存在,身為一個天生的詩人,他在自己的來處將無處容身。
時代在拐彎,詩人顧城被從既有的社會結構裡拋出去了。他能夠創造美,但無法煥發力量。在他無能為力又胡亂掙扎的時候,裂縫已經越來越大,他就快要掉下去了。
顧城像巨嬰,妻子就像他的母親。到了後來,顧城在激流島上已經徹底處於孤絕狀態,他和一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聯繫,而他的妻子就是最後一跟晃晃悠悠的細線,讓他和世俗的人生還保留一絲絲聯繫。他要是喊,還有別人能聽見。他要是哭,還有人能有反應。
這種關係,是一種至痛的罪惡。他絕對地依賴她,又深刻地恐懼——她會讓自己更加失去自我,甚至她的存在就成了他無自我的證據。因為恐懼,他折磨她,折磨之後,他又愧疚難當,每一次都更加討厭自己。
詩人的人生已經成了一個看起來無休止的黑暗循環。孤獨,混亂,而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能再忍受。
讓我們回到他這一世最後的那一天。他抄起沉重的斧頭,殺掉了所有人。
我想知道,在那一刻,顧城的靈魂升至半空,他如何用他黑色的眼睛,看待地面上的這一切?又如何看待自己的國家,後面發生的一系列教人瞠目結舌的變化?
應該說,顧城成於1980年代,毀於1980年代。他和那個時代一樣,年輕,純粹,理想主義,知識分子初次亮相的興奮,還有熱忱背後難以梳理和排遣的混亂。
顧城的個體悲劇,和時代背景的裂變,究竟有怎麼樣的關係?個人和時代,這是我一直感興趣的主題,有怎麼樣的參照?
有一次看完《少女哪吒》,那是一部講美好青春毀於冷漠自私的電影,有《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意思。看完還在和朋友討論,是不是這樣的個體悲劇,都是社會環境和時代環境造就的?時代對個人,到底要負多大責任?還是說,這世界上本來就有一種人,他的人格缺陷是天生的,無論在哪個時代、什麼環境,他都是註定要毀滅的。
上帝如此造他,人間無能為力,他生來必死。
注:我友梁寧,曾經以《紙牌屋》的總統夫婦為例,分析過“深刻關係”。這種彼此交換靈魂和痛苦的關係,比一起玩鬧過日子的輕關係更加深刻,更加迷人,因此也更加難以失去,難以離開。她寫得非常出色,完全表達了這種關係的魅力。不過我想加一丟丟,就是,深刻關係的黏度到了某個地步,它有讓人窒息毀滅的危險。這種關係也是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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