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讀紅樓,一定要趁早

閆紅:讀紅樓,一定要趁早

有次到門口的菜鳥驛站給朋友寄書,正在填單子,老闆娘的女兒,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已經把我放在一邊的書拿在手中認真地讀起來。

書是我寫的,關於《紅樓夢》的解讀,老闆娘說,她女兒就愛看《紅樓夢》,這才四年級,已經把《紅樓夢》看了許多遍,連封皮都看破了。她不知道這麼小看《紅樓夢》好不好,還好孩子的作文一直不錯。

我說,當然好。讀《紅樓夢》,一定要趁早。

少年時候,我去鄰居家串門,不知怎的他們就說到,毛主席說,紅樓夢要讀五遍。

我說,我讀了肯定不止五遍。同時心裡暗暗思忖,我看了到底有多少遍呢?記不清了。

鄰居卻嗤笑起來,說我吹牛。我沒有辯解,只是在心裡默默地想,看很多遍《紅樓夢》,是一件很難的事嗎?也沒什麼好吹的啊?

初看紅樓,在五年級的暑假,我去我姥姥家小住,在席子底下,翻出沒有封面也沒有封皮的半本殘書。

裡面是各種奇怪的名字與對話,比如劉姥姥,比如平兒、鴛鴦,每個人都在說話,笑著說,哭著說,咬著牙說,皺著眉說,我如同突然站在某戶人家的門檻外,望著他們暄騰騰的日子,微感不知所措。

但不知道是因了我的八卦潛質,還是作者把這些家常事寫得太生動,我稀裡糊塗地,也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黛玉終於出場,我才驚喜地發現,原來這就是《紅樓夢》啊。

就是這樣沒頭沒尾地讀下來,它最初吸引我的,該是趣味,比如說,冬夜洗腳,兌多了熱水,我把雙腳架在盆上等水冷下來時,突然寂寞了,便將紅樓拿過來,隨便從哪一頁讀起,一讀就入了迷,等到想起洗腳這碼子事時,盆裡的水早就冷下來了,只好再兌一次熱水。

87版電視劇《紅樓夢》的播放,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鄰家姐姐收集了帶有劇照的明信片、撲克、還有摺扇,她會背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還有整套的《葬花詞》,我們到一處就會熱烈討論,而我們的父母面對這樣一種迷狂顯然拿不定主意,一方面他們認為小孩子不該弄這個,可是,再怎麼說也是部名著,薰陶一下總沒壞處吧。

得到我爸的全面支持,是在電視上播出某個紅樓知識大賽時,人家在上面提問,我就在下面搶答,比如秋桐是屬什麼的啊?嘿,這也太容易了。仗著那本殘書,我答出了四分之三的問題,我爸大大地吃了一驚,認為我若在現場,起碼能得個三等獎,而我,覺得我爸還是太謙虛了。

不久他們單位下發一筆購書款,我爸首先就給我買了一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十幾年來,前兩卷被我床頭廁上反覆摩挲,已經破爛不堪,尤其是中部,封皮也已脫落了,第三本卻儼然如新,被我丟在父母的家中,大概也不會再帶出來了。

早一點讀紅樓,好處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會給黛玉寶釵加亂七八糟的標籤,反倒能將眼光跳出來。2005年我出了第一本書《誤讀紅樓》,經常有讀者對我說:“我一直也這麼想,但我不敢這麼說。”我想我所以敢說出來,是因為,我也許是自作多情地以為,我與紅樓人物相知多年,大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紅樓夢》還讓我學會對一切美好事物不能無動於衷。它寫花開,也寫花落,寫聚散沉浮,寫這些看似尋常的事物,終將灰飛煙滅。黛玉葬花,如馮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寫盡作者對花朵般的世界的珍惜。如是細節,培養出我對這世界的一種多情,這種多情,為蒼白時日添色,又能抵消掉許多煩惱。

閆紅:讀紅樓,一定要趁早

當然,過早地讀《紅樓》,也帶來了一些小問題,比如,我愛上了林黛玉的那個調調,學著她感懷傷時,惜春悲秋。猶記驟雨初歇的夏日傍晚,我穿著一件白衫子,低首從小巷裡走過,那件衣服為小姨所贈,不大合體,卻自覺有一種衣袂飄飄的效果,而咣噹作響的石板路,以及石板路兩邊長得高高密密的青草,同樣讓我感到了某種古意。如今想來,是有點矯情,可一個少年人的這種矯情是具有某種張力的,它意味著一種奮飛的姿態,朝向某種詩意生活努力邁進。

忘記哪一年,聽說《紅樓夢》位居看不進去的名著之首,我身邊也有很多朋友表示看不下去。我理解他們,他們與《紅樓夢》,已然“相見恨晚”。晚到知道它的好,也無法再把它放心上。如果我不是從懵懂的時候遇見它,而是被人鄭重地推到眼前,我沒準也會有一種排斥,即使願意接納,但少年心性已不再,很多東西看不見,也就看不進去了。

《紅樓夢》就像是少年時結下的朋友,平等,純粹,沒有功利心,共生共長,互相驗證,它是一本值得從十歲讀到八十歲的書。十歲時看到的東西,跟八十歲時看到的是不同的,失去哪一段,都很可惜。

所以,再次強調,看《紅樓夢》,一定要趁早,趁早去看,才會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像《百年孤獨》裡所言:“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那個指指點點的過程,就是與《紅樓夢》起初最真誠的互動,如今回想,依然覺得是最為美妙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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