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不還錢,你能把我怎麼著?”

文/顏無色

1.你願意天天都吃我做的花捲嗎?

這已是我淪為階下囚的第八日。

其間來看望過我的只有雲陽小郡主,她端著一碗紅燒肉,蹲在牢門口當著我的面吃了個精光,然後抹了一把嘴邊的油,語重心長地說:“這個肉啊,燉得綿軟爛滑,香不香?香也不給你吃。”頓了頓,望向我,“二皇兄呢,就像這碗紅燒肉,你在這頭,他在那頭,中間隔著一個我,我就是一道淺淺的海峽,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無法跨越的鴻溝,這麼講,你能明白嗎?”

我似懂非懂地望向她:“你可以不用比喻句嗎?”

雲陽郡主高深莫測地留給我一個背影:“那我就直說了,只要你不再肖想我的二皇兄,我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她講得這麼認真,連我都快信了,只要我不放手,穆辭就能是我的人。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肖想過她的二皇兄。

我只是一不小心,嫁給了她的二皇兄而已。

此事說來話長,不過是誤會而已。兩年前,大夏二皇子穆辭被國宴上冒出來的刺客追殺至清水河,無奈之下順著河飄到了京郊的焚影山莊。

穆辭渾身溼漉漉還染著血,推開山莊大門的時候,正在練劍的弟子們百八十把刀槍齊齊對準他,假如他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那麼下一刻他就會被捅成篩子;如果他虛弱地趴在地上,喊“救我……”,山莊弟子們就會把他扔出去,因為救人要花錢,我們又不是什麼好人。

但他都沒有,他扒著門框,看著端了一筐花捲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我,嚥了咽口水,問:“有吃的嗎?”

我望了望手裡的花捲,現在藏起來似乎來不及了,於是說:“有倒是有,但弟子們還要吃飯,我只能……嗯,勻給你兩個。”

他拼命點頭:“也行!”

如果他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在他點頭的那一剎那,我的弟子們都立刻放下了武器,變臉一樣以極大的熱情把他歡迎進來。只見穆辭逮住花捲,一整個塞到嘴裡,渾身為之一顫,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咬著牙閉著眼嚥了下去,然後顫抖著開始吃第二個,弟子們眼含熱淚鼓起了掌,讚揚他的勇氣。

焚影山莊兩大殺器,其一是焚影劍法,其二是莊主做的飯,嗯,飯難吃,我知道,但我不管,我熱愛做飯,我就是要做!

穆辭吃完第二個,我的大弟子流朔端著剩下的花捲說:“餓了是吧,那就多吃點兒。”

穆辭剛要推辭,流朔露出一個飽含善意的微笑:“看俠士這樣子,怕是還沒處落腳吧?吃光這筐花捲,你救我們一命,我們自然會給你一條出路。”說完把花捲往前推了推。

很好,一本正經地使壞,這才是我教導出來的人。

於是穆辭成了我人生中見過的第一個,能把我做的一筐花捲全部吃光的人,這份能吃苦的精神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滿懷期待地問:“那你願不願意住下來?”他剛要點頭,我說完後半句,“天天都吃我做的花捲!”

穆辭暈了過去。

因為穆辭這一暈,又加上每天都能面帶微笑地吃我做的飯,得到了山莊弟子的極大好評。當我說要把他收房的時候,除了流朔對我們之間的愛情提出質疑外,其他弟子沒有一人投反對票。

直到我傾盡山莊之力幫穆辭把皇宮裡的外邦人趕走,弟子們趕回山莊,我突然被囚禁起來,我都不明白,穆辭何時真是我的了?

空氣裡還飄散著紅燒肉的香味,牢門被打開,穆辭從亮處走過來,還沒走近就問我:“你怎麼還在這裡躲清閒?”他又打量了一下牢門,“別告訴我你真的被這個鎖困住了。”

我從草堆裡站起來,走到牢門前,撿起一顆石子,往鎖上一敲,鐵鎖應聲而斷。我靠在牢門上看著他:“準皇上囚禁我,我哪敢越獄啊?剛給你打完架就被你家小表妹抓進大牢,精神損失至少兩箱黃金。”

穆辭氣得聲音都開始飄了:“沈卿言,你不坑我的錢會死嗎?”

雲陽小郡主大概是還沒有看清楚形勢,對穆辭說:“皇兄,你看到了吧,這個女人不僅謊稱是你在民間的妻子,而且屢教不改,現在當著你的面越獄,甚至還想坑你的錢,簡直心如蛇蠍,罪大惡極,交給我來處置吧,畫面太血腥,我怕你心理上無法承受。”

穆辭瞥了雲陽一眼:“我讓你抓她了嗎?你喊她皇嫂了嗎?她是你能處理的人嗎?是嗎是嗎是嗎?”

穆辭這幾個問句很有層次,雲陽一時愣在原地沒有出聲。

我小人得志般蹭著雲陽的肩膀走出牢門,順便說了一聲:“哼。”

2.要成為皇帝的男人

穆辭是要成為皇帝的人,而我浪蕩江湖二十年,如果說認識穆辭是我的奇遇,那麼到現在為止,我們之間只能算作孽緣了。

穆辭非常討厭我用黃金的數量來衡量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當我把一張三千萬兩黃金的賬單拍在龍案上,連大太監趙公公都嚇得要制止我,穆辭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地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大夏都是你的了,隨便搜刮搜刮民脂民膏不就還清了嗎?”我拍著他的桌子,順了穆辭一杯茶,“你可是皇帝,還清了債,我立馬就走,好歹我是你的恩人,你不能妨礙我攢錢嫁人啊。說起來你也是單身,我看雲陽就不錯,長得好看,吃那麼多紅燒肉也不胖,厲害厲害。”

穆辭把正在批的奏摺堆到一邊,冷哼一聲:“國庫的錢都得用來重整河山,要麼你就待在皇宮裡等稅收等上一二十年,要麼我就肉償,你選一個,我不獨裁。”

怎麼選都是我虧,我氣得摔了茶杯:“兩年前你不是這麼說的!”

穆辭一梗脖子:“反正大夏你也幫我打回來了,我就算不還錢,你能把我怎麼著?”

我指著他:“太壞了,你現在太壞了。”

穆辭擺了擺手:“承讓承讓,壞不過你。”

以前的穆辭不是這樣的,他安靜老實,和藹善良,不僅能吃下我做的每頓飯,還能違心地誇好吃!

我還記得,穆辭剛來焚影山莊不久,我就接到了武林盟的傳書,當時穆辭正在後院的竹林裡練功,我一顆石子打掉了他的劍,把傳書裡附贈的一份信息摔到了他身上:“二皇子,瞞得夠深啊。”

傳書裡說,受外邦人收買追殺二皇子穆辭的,也是武林盟的大客戶,希望我能把穆辭交出來,大家和平解決。

穆辭咬著嘴唇望著我:“我不是刻意要隱瞞,我是怕連累你們。”

“我就算不還錢,你能把我怎麼著?”

我擺手:“那你就趕緊走,最好對外揚言從來沒見過我,別壞了我們山莊在武林盟的名聲。”

穆辭沉默了半晌,才說:“好,我明日就收拾東西啟程,莊主,謝謝你這半個月收留我,你是個好人,就是做飯難吃點兒,終於說出了實話,我覺得很開心。”他頓了頓,“出了這個門,我也許沒什麼機會活著了,我那三十萬黃金的遺產,只能永埋地下了,算了,將死之人,說這些做什麼。”

我伸出手抱住了穆辭的腰:“你知道我們山莊向來以積德行善為人生目標,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夏這麼滅亡,你還是留下吧!”

穆辭瞥我一眼:“不行,會壞了山莊在武林盟的名聲。”

我笑了笑:“誰告訴你我們山莊在武林盟裡有過好名聲了?”

穆辭:“……”

為了把穆辭留下來,我以嫁他為幌子,給武林盟送了一封書信--穆辭是我的人了,至於你那位大客戶,你看打起來誰贏?

我們焚影山莊的實力在武林盟算不上最強的,卻沒有在任何勢力手下吃過虧,主要還是因為我治理有方,我的弟子們對於給人使絆子、威逼利誘和圈套陷阱之類的技術十分精通,武林盟不得已,只好將這件事壓下來。

從那天開始,我準備了一份賬單,每幫穆辭籌謀一次,就按照黃金的比例在上面增加一個數字。不知道第幾次他往上面簽名的時候問:“你會幫我奪回大夏嗎?”

我抬頭,然後拒絕了他:“不幫。”

穆辭望著窗外說:“你也是大夏的子民,難道就沒有成為一代大俠的夢想,沒有保家衛國的情懷嗎?”

“十五年前焚影山莊滅門案,天子腳下,無人問津,那年我五歲,拿著一個花捲跳進清水河裡,後來我連報仇都懶得報了,你猜是為什麼?”我低著頭,突然冷笑出來,“因為我爹和武林盟籌劃了一樁陰謀,把周國朝政攪得天翻地覆,最後分贓不均,才落得如此下場,我沈卿言,只想做個安靜的江湖人,求仁得仁,求財得財,其他的,恕我不敢插手去管。”

站長統計  “一千萬兩。”穆辭義正詞嚴地說,“國之儲君,我說到做到。”

我的眼睛倏然就冒出光來,握住了他的手:“成交。”

“國之儲君,說到做到。”我重複著他兩年前的話,“穆辭,說出來的話,潑出來的水,給你時間回憶一下吧?”

穆辭說:“是啊,可我現在不是國之儲君了,再過兩日我就是皇上了,你找儲君要錢去啊。”

我氣急敗壞:“你有兒子嗎?有嗎有嗎?”

穆辭從龍案後繞過來,摟上了我的腰:“我記得你也當著山莊弟子的面說過,你要嫁我為妻,不離不棄,此生只愛我一個人,要將畢生目標從把山莊打造為天下第一莊轉移到為我洗手作羹湯,還要生幾個兒子來著?嗯,我沒記錯是三個吧,你說到做到了嗎?”

“這種事情你就記得那麼清楚?”我惡狠狠地看著他,“你也知道那是騙武林盟的!”

穆辭說:“我不管,你想要錢,就給我生個兒子跟他要,我們兩個人的承諾都兌現了,皆大歡喜,你最喜歡的場面。”

至此,我才終於發現,事情是不是在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3.要麼還錢,要麼餓死

穆辭希望通過勾引我,來達到不還錢的目的。

我當然不會輕易上當,打算曲線救國,大概是穆辭跟皇城裡的人都打過招呼了,哪怕我穿了一身布衣,御膳總管也一眼認出了我:“哎喲,我的娘娘啊,這種地方怎麼是您來的啊,油煙氣再把您燻著可怎麼是好啊!”

我嚇得一抖:“我想給穆辭做頓飯。”

總管揮著圍裙說:“我懂我懂。”

我覺得他不懂,他讓所有廚子都停手給我讓了位置,又把御膳房裡所有的菜都切出一份裝了盤,然後拿了三份菜譜攤開擱在我面前:“娘娘您看,這份菜譜是夏宮全席,總共九九八十一道;這份是海鮮盛宴,有七七四十九道;這份叫天下第一,雖然只有十道,但都是需得烹煮三天三夜的大菜。您看您想做什麼?”

我隨意地翻了翻,把菜譜一扣,說:“蒸花捲。”

總管愣了:“是娘娘家裡祖傳秘方口味獨特極具意義的蒸花捲嗎?”

我想了想說:“是你們皇上一個人能吃完一筐的蒸花捲!”

總管熱淚盈眶:“厲害厲害!”

當我把一食盒的花捲擺在御書房裡的時候,穆辭是崩潰的:“這宮裡有這麼多發家致富的路子,你為什麼非要蒸花捲?”

我說:“我熱愛做飯。”

穆辭說:“你這叫蓄意謀殺。”

我露出了陰謀得逞的笑容:“很好,你對我的花捲充滿了敬意,如果你不還錢,那我明天還會霸佔廚房,後天還會,之後的一個月還會,我不會給御膳房任何給你做飯吃的機會。那麼你只有兩條路,還錢,或者餓死。”

穆辭一旦皺起眉頭,就證明他要生氣了。趙公公看了看穆辭,又看了看我,最終決定打破我們之間的劍拔弩張,說:“雲陽郡主帶著她做的點心來看皇上了。”

拆臺的來了,我把食盒蓋上,穆辭摸著自己的肚子想了想,最後一揮手:“讓雲陽進來。”

這是雲陽送上門的第十八次,還是穆辭頭一回答應見她,笑得藏都藏不住。她進門之後,抬起頭看見我,笑容僵了一半,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打開了我的食盒,問我:“這難道就是你祖傳秘方口味獨特極具意義的蒸花捲?”

我懷疑御膳房裡有她的眼線。

我點了點頭。

雲陽二話不說就抓起一個花捲塞到嘴裡,我沒來得及阻止,她哭喪著臉說:“皇兄,有毒……”

穆辭捂著額頭,打開了雲陽的食盒,亮晶晶的桂花糕,乳白色的椰子酥,梅花狀的豆沙餅,賣相極。穆辭嚥了咽口水,捏起一塊就整個塞進了嘴裡,然後比吃我的花捲還要劇烈地抖了一下,眼睛裡彷彿湧出了一些淚水,含混不清地跟雲陽說:“雲陽,我一直不知道你恨我……”

我對這盒點心充滿了好奇,事實證明,好奇會害死人。我趁雲陽不注意拿了她一塊桂花糕,剛吃進去就蒙了,大腦深處傳來一陣敲鐘似的詢問:我是誰?我在哪兒?我為什麼會吃這種東西?

我用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扒著雲陽的袖子說:“你還有臉說我做的飯……難吃。”

穆辭上輩子肯定做了什麼很了不起的孽,身為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顛沛流離,寄人籬下,該吃的苦都吃完了,後來成為坐擁江山的帝王,為了果腹,竟然要在我做的飯和雲陽郡主做的飯之間選一樣吃,這簡直是江山級的災難。

我醒過來已經是黃昏,想我焚影山莊莊主,一生沒中過別人的損招,卻暈倒在小姑娘做的點心上,失策失策。趙公公見我醒了,告辭一聲,轉身要走:“老奴去稟告皇上。”

我揉著腦袋喊住他:“穆辭吃飯了嗎?”

趙公公答:“吃了。”他又不動聲色地說,“吃光了姑娘送來的花捲。”

我總覺得趙公公是個很神奇的人,皇城裡所有人都以穆辭說的為準,喊我一聲娘娘,唯獨趙公公記得我其實是個與皇家毫不相干的人,於是喊我姑娘。他又說:“老奴也會轉告,姑娘惦記著皇上有沒有吃飯。”

我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看趙公公眼神曖昧,我又補充了一句,“怕他餓死,沒有人還我錢。”見他要走,我靈光一閃,喊住了他,“皇宮裡,有魚竿嗎?”

4.只有我和你才知道的秘密

皇宮裡大大小小的池子比先皇后宮裡的娘娘還要多,我挑了最有名的一個,丟了饅頭碎屑下去,然後蹲在唱晚池邊的大石頭上一邊垂釣,一邊思考人生。

這還是我頭一次用釣魚竿,畢竟以我的人生經驗來講,下手抓要有效率得多,但為了穆辭的面子,我不能。

夕陽已經漸漸落到山下去,不知不覺天就黑透了,每次有魚咬鉤,不是我收線太晚,就是魚太狡猾,吃了就跑,絲毫沒有留戀,但我不肯死心。又一次收線的時候,突然有人從我身後抓住了我的手,手腕一甩,一條紅色的錦鯉就甩到了我面前,我回頭看了看穆辭,又看了看魚鉤上的錦鯉,甩手扔回了池子裡。

穆辭在我身邊坐下,說:“釣了兩個多時辰,原來你是來放生的?”

我嫌棄地說:“錦鯉又不能吃,你們池子裡難道就沒有草魚、鯰魚、鱸魚這些大眾品種嗎?”

穆辭直勾勾地看著我:“就算我再窮,也不至於虧待你到自己釣魚吃吧。”

我憂傷地看著穆辭說:“別沒良心了,御廚們今天都被我放回家了,要不是為了給你烤條魚,我至於在這喂兩個時辰的蚊子嗎?”

穆辭說:“御膳房沒廚子,也該有材料。”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你這宮裡不知有多少雲陽的眼線,若是讓她知道了我們沒有真的鬧那麼大矛盾,你的計劃不是全廢了嗎?”

穆辭好像突然高興了:“你怎麼不說你是介意雲陽來找我?”

我攤手說:“介意個屁,要不是為了你一千萬兩的承諾,我至於在這裡跟你們耗時間?”

穆辭不說話了。

我和穆辭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我覺得這樣打擊他不太好,平復了一下心情,問他:“你真的把花捲給吃光了?”

穆辭點了點頭:“嗯,畢竟餓。”

我搓著衣角:“我只想嚇唬嚇唬你,沒讓你真的自殘。”

穆辭繃著的臉笑了出來,站起來拍了拍龍袍上的土,說:“魚是吃不到了,回去吧。”

穆辭剛往外走了兩步,我突然頓住步子,才意識到天色已經黑到了底,因為唱晚池上了燈,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但從唱晚池走到我住的凝香宮,中間有一段黑路。

而我怕黑。

我正手足無措的時候,穆辭蹲在了我面前。

穆辭說:“上來,我揹你走。”

我眯了眯眼睛:“被人看見了,我要上皇城黑名單吧?”

我彷彿能感受到穆辭翻了個白眼:“你看誰敢打你。”

我點了點頭:“那就好。”然後趴在穆辭的背上。

從前在焚影山莊,我從來都是天黑之間就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出意外絕不露面,對外宣稱焚影劍法練到我這個地步,要吸取日月精華,天色一黑就不能亂動,我們整個山莊裡的人都會胡說八道,他們不管真假,也就信一信,唯一一次破例,是因為穆辭。

那次外邦黨羽派人刺殺穆辭,山莊弟子們天黑之後都不愛出門走動,穆辭身上沒有我們的信號彈,只好一路跑到我的院子裡求救,為了不讓刺客帶消息回去,我和穆辭追殺他們到清水河上游的樹林裡,才將刺客們清掃殆盡,而我那時才意識到是在夜裡。

我對夜晚的恐懼來自於十五年前的焚影山莊滅門案,那麼黑那麼黑的夜,我看到的一切都像一個噩夢,此後我只要看到前方一片漆黑,就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我怕穆辭發現我的弱點,倒在他懷裡,謊稱我的腿在戰鬥時受傷了,要他揹我回去。

穆辭的背,有種令人安心的踏實。

正如此刻,行走在他的地盤上,穆辭一邊走一邊說:“沈卿言,我知道你怕黑。”

我黑了臉色,說:“閉嘴。”

穆辭笑得很開心:“是秘密吧,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吧?真好。”

我打算拍他腦袋的手舉得高高的,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算了,他畢竟是個皇上。

我問:“你怎麼知道的?”

穆辭說:“一年前我被人追殺,趕走刺客後,你說你腿受傷了,天下排行榜榜首的焚影劍法,練到你這個程度,他們連碰都碰不到你,談何傷你。”

我靠近他的耳邊:“那你為什麼不覺得是我懶,不想走路呢?”

“直覺吧。”穆辭說,“跟你相處不能只憑眼睛和耳朵,要靠直覺的。”

我來了興趣,說:“你再舉個例子聽聽。”

“比如,你雖然很壞很壞很壞,”穆辭咬牙切齒,突然話鋒一轉,“卻是因為,你只想做個平凡人。”

皇城的夜空湛藍清澈,風聲寂寂,無人耳語,穆辭的腳步聲輕鬆又緩慢,我好像哭了,可是眼淚被夜風吹走,又好像從未動過心。

寢宮到了,穆辭把我放下來,我開門前他問我:“你想過嗎?我們就這樣。”

我裝作沒有聽明白:“就哪樣?”

“我哪來一個被丟棄的兩年,去重遇一個你呢?”穆辭說,“就一直這樣,你怕黑,我揹你;你愛錢,我給你;你做的飯難吃,我都會吃下去;我登基,冊你為後;我會給山莊的人豐厚的金錢和田地,流朔的劍法已練得差不多,可以繼承……”

“夜深了,回去睡吧。”我的腹中突然一陣絞痛,我連忙打斷穆辭,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明日,你還要對抗一整個天下呢。”

關上門,我緩緩地坐在地上,捂著腹部,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

我傾盡一生的能力,只想保護好自己,做一個生命不會被時時刻刻威脅的平凡人。

可是為什麼,我會愛上一個皇帝?

5.我喜歡你

我實在不能接受我對穆辭的感情,又不能讓他知道我的現狀,無奈之下,只好將計劃提前。

連續在御花園裡逛了幾天後,我踩好了雲陽每日出沒的點,去招惹她。

早上,雲陽坐在唱晚池邊餵魚,我從清平湖裡撈了一隻雲南龜,隔著一個池子砸進了水裡,水花飛起濺了雲陽一身,她拿扇子指著我破口大罵,我什麼也聽不見,只在地上捧腹大笑。

中午,雲陽照例提著她的飯在御書房門口等穆辭,我撿了一根樹枝,輕輕一敲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在下面接住飯盒,等雲陽追過來的時候,她做的食物已經被我放進了御廚養的京巴的碗裡,可憐狗了。

下午,雲陽為了吸引穆辭的注意力,在穆辭從金鑾殿回御書房的必經之路上繡花,穆辭馬上要過來的時候,我拿毛筆蘸了墨,一個甩手扔過去,筆尖正落在繡品上,暈開一團的墨,這時雲陽實在忍無可忍,站起來喊:“沈卿言,有本事和我正面打一架,我爹的鐵甲軍一出,你和你的焚影山莊都會蕩然無存!”

我躺在樹上說:“我就耍陰的,我就不跟你家軍隊打,你上樹找我啊!哈哈哈!。”

穆辭這時從小路盡頭走來,看見我,打算悄悄溜走,卻被雲陽扯住了袖子:“皇兄,沈卿言欺負我,她都欺負我一天了,我換了三套衣服都沒躲過去!”

穆辭鬆了口氣:“小事小事,她都欺負我兩年了。”

雲陽:“哦。”

穆辭走後,雲陽站在樹下,不知是做了什麼決定,衝我勾了勾手指:“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我說:“那要看值不值得我押注。”

“不必你押注。”雲陽雙手環胸,氣定神閒,“可以說是告知你,三日內,皇兄一定會是我的人。”

我吐掉嘴裡的草,慢悠悠地說:“那就……走著瞧。”

是夜,院中一片燈火通明,穆辭坐在椅子上,我捂著隱隱作痛的腹部,坐在對面,鋪開一張標記了紅點的京城圖紙。

我一邊指一邊說:“這幾處都是寧王鐵甲軍的分佈,時間緊迫,我只查出這幾個點,一定不夠詳盡,但被我忽略的小股支隊,你只要預備好部分兵力解決他們,戰鬥時就不會出現問題。”說完,我把半塊虎符拍在桌子上,“假的那塊已經調包給雲陽了,她作為皇城的接應,若是兩塊虎符對接不上,鐵甲軍就會在前門滯留一段時間,這就是出擊的最佳時機。”

穆辭收起地圖,突然問我:“為什麼?”

我攤手:“當然是為了讓你把皇位坐穩,拿了黃金去過我的好日子。”

穆辭說:“不,不是問這個,明明寧王的反叛在下個月,為什麼你要激怒雲陽,讓她感到威脅,把搶奪皇城的時間提前了這麼多?”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喜歡上了穆辭,要儘快抽身;因為我年幼時跳清水河,不能受寒毒,此次毒發比常人要快,我必須離開穆辭的視線生死由天……這些都不該讓穆辭知道。

我敲了敲桌子,笑道:“實在討厭皇城啊,條條框框,規規矩矩,小心謹慎地說話辦事,也要提防著至親的襲擊,也只有你願意過這種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穆辭斂了眉目,說:“好,事成之後,我放你閒雲野鶴。”

兩年前,寧王勾結外邦人搶了皇城,寧王親政,外邦人掌握一半實權,將百姓矇在鼓裡,操縱著國家興亡。我籌備兩年,終於在三個月前,聚集了武林盟大部分勢力,攻其不備,幫穆辭從外邦人手裡將皇城搶了回來,而我們一時半刻無法拔掉的,卻是寧王。

寧王謊稱受外邦人脅迫,卻在暗中將一支鐵甲軍調來京城,焚影山莊莊主的身份實在惹眼,雲陽囚禁我是想等弟子們盡數回莊後秘密處決,穆辭用了八天才找到我,雲陽在皇城裡一直監視我們,寧王在外整合兵力,我只好一直和穆辭裝作不和矇混過去,逼宮原來是在下個月才進行的,可是出了意外。

雲陽送來的糕點裡一直都下有慢性毒,味道難吃是因為毒量下得大,實在無法掩蓋氣味。為了讓寧王放下戒心,我和穆辭都吃了她的糕點,只是我沒想到,毒是寒性的,穆辭尚能扛得住,我卻當場暈了過去。他自小被御醫署裡的名貴藥材調養著,清毒十分簡單,直到現在穆辭都以為,那點兒毒性根本不能傷及人的性命,他也不想想,若是如此,雲陽怎麼會這麼輕易提前發兵日期,只是我,時日無多了。

我已經越發不清楚我在做什麼,十七年前,我爹因為插手周國朝政而死,我明明發誓再也不要參與到政事中來,甚至不要插手武林紛爭,我管好我的山莊,從二十歲便開始安度晚年,可是一切都離我的計劃越走越遠。

三日後的清晨,我的臉色越發蒼白,只好在束髮時撥出一縷劉海,尚能遮擋住側臉。我和穆辭站在城門上,流朔帶著弟子們就位,御林軍也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一聲令下。

我們並沒有等待很久,鐵甲軍不費什麼力氣就闖過了皇城的兩道關卡,到了前門,雲陽出現在視野裡,和守門士兵對話,然後向他們灑了一把毒粉,放鐵甲軍進門。寧王沒有出現,副將與雲陽對虎符時出現了問題。

再熟悉的人在重要關頭也不會給予對方全部信任,就在這時,穆辭揮了揮手,中門大開,御林軍衝上去與鐵甲軍開始廝殺,鐵甲軍措手不及,卻很快就調整過來。

在流朔的重重機關和陷阱之下,從旁邊衝出來的鐵甲小隊紛紛陣亡,一場戰鬥持續了很久,雲陽已經不見蹤影,我派了弟子去追,等到天空完全被陽光照亮的時候,穆辭興奮地喊:“我們贏了,卿言,我們贏了!”

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我連忙把穆辭撲倒,那支羽箭就插在穆辭頭頂的城牆上。

穆辭笑著抱緊了我:“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我,贏了,卿言,從此我真正揹負了這個江山,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留在大夏?如果你想回到江湖,我就放你……”

“穆辭,”我勉力吐氣,卻噴出一口鮮血,“我……”

我願意。

我也喜歡你。

我不想死。

6.這就是愛情吧

夢境裡出現太多的人,刀光劍影裡,我甚至看不清我爹的臉,他教我焚影劍法,帶我去看武林大會,死在我面前。

我恨過武林盟主,後來他也死於一場交易;我恨過穆辭的父皇,如果不是他僱傭我爹去周國,也不會發生滅門案。我爹總說,江湖就是大夢一場,快意恩仇,生死都是意料之中,每次平安歸來都當自己撿了條命。

可我怕死。

我為了反駁我爹這個理論,立志做個不把生死交給別人的天下第一,然後在我的山莊裡做一個平凡人。

我食言了。

天亮了,夢醒了,穆辭是不是還在等我?

我從疼痛中轉醒,渾身被纏滿了紗布,泡在藥浴裡,窗子半開,我看見那隻尾巴有七種顏色的鳥了,藥王谷,要價比我還貴的宰人聖地。

穆辭坐在窗子上,回過頭來,對我笑:“春天了,我帶你去看花。”

穆辭抱著我坐在山坡上,看山谷裡大片花海開得燦爛。

我問:“我是服毒,為什麼要包成這樣?”

穆辭說:“你渾身發紫腫脹,要包起來泡在藥裡效果才會好。”

我低著頭說:“會毀容吧?”

穆辭說:“沒關係,我不嫌棄你。”

我說:“我可能從此沒辦法自己走路。”

穆辭說:“我下了朝就抱著你,我是你的腿,我帶你看遍河山,沒什麼技術問題。”

我說:“你知道,我只想做個平凡人。”

穆辭的眼睛有些紅:“你做別人的天下第一,做我的妻子,國宴你想不參加就不參加,想穿上便衣出去玩我不攔著你,我不讓你守規矩,也不給你套個皇后的帽子束縛你,你就做個我喜歡的人,可不可以?”

我看著他:“穆辭,你是不是對我太好了?”

藥王谷的天空澄澈明亮,晌午的陽光溫暖得讓人想打個哈欠,紫色和黃色的小花繽紛交錯地開在花海里,藥童們唱著歌爬上懸崖峭壁,採摘十年才開出一朵的奇花異草,我想,那也許能賣出一個很好很好的價錢。

穆辭抱緊了我,他說:“這就是愛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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