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聊聊“三接頭”

老北京有句話:“沒有鞋,矮半截。”還有一句話:“是爺不是爺,看穿什麼鞋。”由此可知老北京人穿鞋是非常講究的。

當年,什麼人穿什麼鞋是有規矩的。比如政府官員,出門必須要穿官靴;練武術的“武把子”,平時要穿鞋;老字號買賣家的掌櫃和夥計,出門要穿千層底的布鞋,等等。

咱們聊聊“三接頭”

“三接頭”是皮鞋的一種樣式,因為鞋面用三種顏色相同、皮子的柔韌度不同的皮面相接,或顏色也不同的皮子相接,包頭堅硬,所以叫“三接頭”。

這種樣式的皮鞋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行一時,以至於“三接頭”成了皮鞋的代名詞。

老北京人講究穿千層底的布鞋,現在人們穿的皮鞋樣式是從歐洲傳過來的。

中國人有自己的皮鞋,比如皮靴,還有千層底的皮面鞋等,所以人們最初把歐洲引進來的皮鞋樣式叫“洋皮鞋”,因為容易跟“羊皮鞋”相混,才改叫皮鞋。

清末民初,國門開放,一些官宦之家的孩子紛紛留洋,他們除了學習西方先進的科技、文化知識,也把西方的一些生活風俗習慣帶回了國,比如西裝。北京人最早管西服叫洋裝。您別小瞧這洋裝,它引進國門以後,給國人帶來一系列服飾的變化。西服在西方屬紳士服裝,穿西服有很多規矩,比如西服裡面要穿襯衫,系領帶,天涼時要配馬甲,下面要穿西褲,而且必須穿皮鞋。皮鞋就是這時候傳到中國的。

咱們聊聊“三接頭”

老北京的男人主要穿大褂,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長衫,大褂配的是布鞋。如果穿大褂穿皮鞋,那就不配套了,用北京話說這叫“不合窯性”。那會兒的京城,有“洋範兒”的人才穿皮鞋,因為一般有洋範兒的人都穿西裝,當時,西裝也最時髦。這種風俗習慣,您從當年的老照片便能看出來。

我手裡有一張我爺爺跟我太爺(爺爺的父親)1910年前後的照片。我太爺穿著大褂,戴著禮帽。我爺爺則穿著西服革履,因為我爺爺當時在日本人辦的西醫學校唸書,所以跟他爹照相穿洋裝,穿皮鞋,透著自己有“洋範兒”。

有句話叫買得起馬,也就買得起鞍。西裝和皮鞋,就像馬和鞍的關係。您買西裝,就必須配皮鞋。當然,穿皮鞋,不一定非穿西服。皮鞋有不同的皮子,但講究的是牛皮。一是堅固耐用;二是柔韌性能好;三是可以染出各種顏色。牛皮又分水牛和旱牛、高原牛和陸地牛等,不同地域的牛,牛的不同部位,其皮子自然有所不同。這些對皮鞋的質量都有影響。由於做皮鞋的上好的牛皮量很少,所以人們也用其他牲畜的皮來做鞋,常見的有豬皮、鹿皮、羊皮、馬皮、蛇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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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就穿過豬皮鞋和鹿皮鞋,豬皮鞋的皮面發挺,細看有許多棕眼,而且柔韌性差,上腳時間不長就會感覺發硬,特別是後幫,變硬後“啃”腳脖子。所以,豬皮鞋流行一段時間後,就不受人待見了。您想誰的腳脖子不怕“啃”呀!羊皮鞋倒是柔軟,但它太柔軟了,穿不了多長時間,便洩了。鹿皮倒是風光了一段時間,但一般鹿皮是翻毛的,也就是面兒是拋光的,不禁髒,而且也不結實。正因為如此,制皮業搞技術革新,發明了合成革,當時的合成革也叫人造革。這種人造革的皮鞋在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風行一時。

從外表看,人造革的鞋比牛皮還光亮,而且也有柔韌性,但是假皮子就是假皮子,看著挺是樣兒,但穿上腳就不是那麼回子事兒了,它不但不禁穿,關鍵是穿著穿著就開裂或變硬。

您會問:這種鞋怎麼會風行10多年呢?這就得說到北京人的要面兒了。面兒就是臉面,北京人向來死要面子活受罪。哎,穿人造革鞋就是這種性情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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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話兒說呢?首先北京人對鞋當回事兒,沒有鞋,矮半截嘛,挺好的人誰願意矮半截呀?所以都想腳下蹬的鞋體面一點兒,但想體面,又沒錢。正發愁呢,人造革問世了,這不是讓窮人美嗎?人造革的鞋恰好能滿足人們沒錢,又想要面兒的這種虛榮。它確實便宜呀!同樣一雙鞋,三接頭的牛皮鞋要十二三塊錢,人造革的三接頭卻只需三四塊錢。您說兩者差多少吧?我說的是上世紀70年代的價碼兒。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是17塊錢。

也許正因為皮鞋的“出身”帶著洋味兒,所以,老北京人對它是又愛又恨,心態非常複雜。愛,是因為皮鞋穿在腳上,確實體面,有範兒,白給誰穿,誰都樂得屁顛屁顛的。恨?其實也談不上。皮鞋,只是穿在腳上的鞋而已,恨它幹嗎?但是,誰能想到皮鞋卻跟“資產階級”掛上鉤了呢?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崇洋媚外是普遍的心理,但人們卻不敢明說。喜歡洋玩意兒,又要以無產階級革命的名義,把一切洋的東西歸為資產階級。這樣一來,皮鞋就成了資產階級的一個“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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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時候,衚衕裡的小孩兒經常哼唱一首兒歌:“小皮鞋嘎嘎響,資產階級臭思想。”那會兒,穿得越土越革命。您看當時的老照片兒,農民代表陳永貴當了國務院副總理了,還是老農民的打扮,開會時,頭上都要扎條白毛巾。在這種氛圍下,穿皮鞋上街,自然會讓人側目以待。

這種對皮鞋的蔑視,在“文革”時找到了發洩的機會。“文革”是從批“三家村”和“破四舊”開始的。按當時紅衛兵的說法,凡是老的、舊的、洋的東西都屬“四舊”,都得砸爛,還要“踏上一萬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當時的口號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在這種大張旗鼓的宣傳下,當時的中學生充當了“破四舊”的急先鋒,北京紅衛兵的抄家、打砸搶,最先是從中學生那兒開始的。

我那會兒正上小學五年級。中學生都當“急先鋒”了,我們小學生也得衝鋒陷陣呀!當不了先鋒,也得當“馬前卒”!於是我們這些毛孩子也抄起了刀子剪子,紛紛走上了街頭。只要看見有人燙髮、有人留長髮、有人穿裙子、有人穿西服,當然也包括有人穿皮鞋,便像發現賊似的,追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錘子砸,用剪子鉸。

那些人自知穿的這些屬於“四舊”,讓我們這些小孩鉸了裙子,剪了頭髮,砍了皮鞋,還得說幹得好,有的乾脆自己動手。當然也有反抗的,見我們是小孩兒,便糊弄我們,佯裝配合我們剪頭髮,一旦把剪子拿過去,轉身就跑。

我有一箇中學同學,跟我講過他上街鉸“三接頭”的故事。當然現在看這並不是光彩的事,恕我隱去他的真實姓名,姑且稱他民子吧。民子跟我不是一所小學的,也不是一條衚衕的。“破四舊”那會兒,他跟幾個同學拿著剪子奔了西單。那地方繁華,人多,但發現一個穿皮鞋的也不容易,搜尋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找到了“獵物”。

這幾個孩子像抓特務似的,跟著人家屁股後頭,走到大木倉衚衕口,這幾個孩子便一擁而上,二話不說,上去就要把人家的皮鞋給扒了下來。這人有50多歲,是個中學教師。他哪個學校的不知道,因為出身不好,正為自己在“文革”中的命運提心吊膽,見學生衝著自己的皮鞋來的,趕緊繳械投降,自己把鞋脫了下來。這些孩子當著他的面,用錘子砸、用剪子鉸。但皮鞋太結實,砸不壞、鉸不動。沒轍,孩子們只好把它給扔在了地溝裡,結果讓那位教師光著腳回的家。

誰也沒想到,幾年以後,“破四舊”的風兒剛過,“三接頭”成了寶貝。當時軍隊團級以上才發皮鞋,部隊的皮鞋都是“三接頭”,而且中央首長也穿“三接頭”。

咱們聊聊“三接頭”

那會兒軍品特別時髦,軍衣、軍帽、軍鞋、軍用皮帶,甚至軍用挎包(軍挎),都成了年輕人的時髦用品。軍鞋分為一般士兵穿的膠鞋,衚衕的孩子管它叫“軍拐”。還有就是軍官穿的“三接頭”。相比民品,軍隊發的“三接頭”更結實。當時,衚衕裡的孩子誰穿“三接頭”誰最牛。

老北京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皮鞋比較貴重,所以只有大人才能穿皮鞋,孩子只能穿布鞋。但到了“文革”什麼都破了,誰還管什麼老規矩?到了1970年前後,我們這些“破四舊”的小學生都上了中學,當時“老三屆”學生大都插隊或到兵團軍墾去了,在社會上“玩鬧”的輪到我們這撥孩子了。滑冰游泳看黃書,喝酒碴架拍婆子,大都是這撥孩子的“重點節目”。拍婆子“行頭”(衣裝)得體面,“三接頭”成了“道具”。當時衚衕裡的孩子家裡窮呀,窮,拍婆子也得穿得體面,要不“婆子”能跟你走嗎?所以,衚衕裡的這幫孩子之間流行衣服鞋帽相互藉著穿。

記得當時民子也玩酷,跟比他大的孩子經常到八一湖游泳,騎自行車到長安街兜風玩飄兒,到什剎海滑冰。當然他玩這些都有一個目的,就是拍婆子。民子那會兒的“行頭”不俗,頭上戴著羊剪絨的帽子,身上穿著將校呢的大衣,腳底下是“三接頭”,看上去那叫一個牛!單看他這身“行頭”,以為他爸爸至少是個團長。其實他爹是醬菜廠醃醬蘿蔔的,身上的“行頭”都是跟人家借的。

那天,他穿著這身“行頭”走到闢才衚衕東口,讓我撞上了。第一眼我愣沒認出他來,他也成心在我面前裝大個兒的,腦袋仰著走道兒。我故意衝他喊了一聲,叫出他的小名。他衝我努努嘴,示意前頭有人。原來他看上一個女孩兒想拍人家,這女孩正在前頭走著。我怕耽誤他的白日夢,沒再言語,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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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一個月以後,我再見到他時,他小臉煞白,腦袋上纏著紗布戴著栽絨帽子,身上的將校呢,腳上的“三接頭”都不見了。見他霜打的似的,我問他怎麼回事?他擰著眉毛跟我講起拍婆子拍炸的經歷。

原來我在衚衕東口見他的那天,他拍的那個女孩後面,還有兩個別的衚衕的孩子,歲數比他大,身上還帶著傢伙。這兩個孩子把他暴汆兒了一頓,腦袋被打成了花瓜,縫了10多針。我以為他是因為拍婆子挨的打。他卻哭喪著臉對我說不是,敢情是因為腳下穿的那雙“三接頭”。

說起來有點兒戲劇性,打民子的孩子裡,有一個認出民子穿的“三接頭”是他爸爸的。原來這孩子的爸爸,就是幾年前民子在西單劫的那個老師。當時,因為那雙“三接頭”太結實,那幫孩子鉸不動,一賭氣給扔到了地溝裡。敢情民子一直記得這個茬兒,破“四舊”的風一過,他蔫不出溜地跑到那個地溝口,用鐵絲彎成鉤,從地溝裡把這雙“三接頭”給鉤了出來。讓民子感到意外的是,那鞋在地溝裡放了幾年,愣沒大的破損。他把這鞋拿到西單的修鞋鋪,花了幾大毛,找人給拾掇了一下,又打了鞋油,居然整舊如新。民子大模大樣地穿上了,沒人知道這雙“三接頭”的來歷,他也謊稱跟人借的。沒想到碰上了鞋主人的兒子。也許是他爸爸平時對這雙鞋偏愛有加,經常擦拭,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許是這雙鞋對於他爸爸或他們家,有什麼難以磨滅的情懷,總之這雙鞋讓人家給認出來了。

到我參加工作的時候,“三接頭”還是緊俏商品,買“三接頭”要票兒。有錢沒票兒,您也買不到。票兒發到單位,平均幾百人才一張票,一張票只能買一雙鞋,所以只好抓鬮。這種機遇可想而知。我曾經抓過兩次,手氣都不靈,後來索性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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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的一個哥們兒找到我,問我百貨大樓有沒有認識的人,想走後門買雙“三接頭”。原來他哥哥訂在春節結婚。老天爺眷顧他哥,讓他在單位抓了一張“三接頭”的票兒。結婚能穿“三接頭”,在當時也算很風光的事。但並不是有票就能買到鞋。因為人的腳有長短胖瘦,鞋的型號有大有小,買到可腳的鞋,您得拿著票,在京城幾個百貨商場碰運氣。運氣好,拿票就能買上;運氣不好,您轉十天半個月未準能買上合適的。偏偏那票是有期限的,過期不買,票就作廢。

眼看到了年底,他哥一直沒碰到合適的鞋,再不買,那票可就作廢了,所以他哥著了大急。他知道我認識人多,便求到我頭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只好找到大樓的朋友求情,人家還真給面子,答應我鞋來了提前告訴我,但也得到門口排隊。朋友的哥哥排了兩次隊,才買到可腳的“三接頭”。後來他哥哥一直拿這雙鞋當寶貝,只有重要的活動才捨得穿出來。

多年以後,我見到了我的這個哥們兒,聊起了他哥哥和“三接頭”。他告訴我,他哥哥已經去世,臨終時特意囑咐他兒子要穿那雙“三接頭”。我聽了,心頭不由得一緊。難道這雙“三接頭”對他如此重要嗎?

現在皮鞋的款式多種多樣,您買什麼樣式的鞋應有盡有,而且價格上也有很大差別,人們講究穿名牌,一雙國際名牌的皮鞋幾千元甚至上萬元,但大眾穿的普通皮鞋幾百塊錢就能買到。“三接頭”已經成了古董級的款式了。

咱們聊聊“三接頭”

有一次我在一個搞票據收藏的朋友那裡,看到了當年的鞋票,感到很親切。

我拿著這張票問我的朋友:“拍賣的話,它能值多少錢?”

“至少1000塊吧。”這位朋友不假思索地說。

我吃了一驚:“一張鞋票比一雙鞋還值錢嗎?”

這位朋友笑了笑說:“物以稀為貴。給你1000塊錢,你買雙鞋很容易是不是?但你拿著這1000塊錢買張鞋票,我瞧瞧。”

這番話讓我啞口無言。但我感嘆的不是鞋票的收藏價值,而是皮鞋的變遷。

咱們聊聊“三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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