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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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即使有一天你失去了一切,也希望你可以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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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憧憬與藍天白雲大海相伴的生活。剛來航標處工作不久,上班的間隙,我時常從辦公室的窗口眺望遠處的大海。

陽光燦爛的時候,可以看到近海的多座小島,像是海洋用於窺探陸地世界的觸角。

島上植被蓊鬱,海鷗環繞。新世紀以來,這些近海島嶼逐步被開發,每天都會迎來一批觀光遊客。

不過熱門的也就是近海而已。很多極遠的海島,在大氣相當透明、能見度很高的日子裡,仍舊被海平面遮擋,目力無法觸及——大概是實在太遠,接近公海了。

這些遙遠的島,只有少數有錢人會包船乘坐兩三個小時去遊玩——無人的荒島沒有什麼可玩的,但確實是一種讓心靈寧靜下來的文藝之旅。登上小島的燈塔瞭望四圍,沉浸於“遠離喧囂、置身遼闊無垠的大海間”岑寂的愜意一時半刻,在天與海之間,時空彷彿被廣闊的世界延展了。

前些日子,我因為公事也有幸上過某個遙遠的海島,西仁島。當時我心想若是能擁有自己的一塊島嶼,造屋墾田,長久生活於此,每日聽著海潮拍打礁石的聲音寫作、入睡,那就太好了。

航標局的老員工老胡知道了我的想法,說:“還是太年輕。”

當然確實只能是想想。

連日的晴空萬里,在航標處工作的日子很清閒。

這一天,我在資料室翻看資料。在一個塵封的陳列架上,我無意間發現了一本舊筆記。泛黃褶皺嚴重的紙張,暈墨褪色的字跡,支離破碎的書脊,讓人不禁思考這本子經歷了什麼。

我將其拿回辦公室研究。

老胡見了,跟我說,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個西仁島的燈塔工寫的小說,就是講的他自己的故事,當時這個本子留在了西仁島燈塔上,受過幾次風吹雨淋,所以殘成這樣。

我來了興趣,抬頭還想再問什麼,可老胡話說一半,就被叫走去檢查航標了。

我撓撓頭,饒有興致地翻開第一頁——當然這本子太殘了可能不是真正的第一頁。

燈塔工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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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0號這天風平浪靜。鐘停江的胃炎也好些了。

天剛矇矇亮,他裹上棉衣,將鹹魚和鹹肉從屋裡取出,掛在燈塔和值班室之間的安全繩上。醃漬的臘肉被海風吹了好些天,成了油亮的紅褐色,在長繩上硬邦邦地隨風擺,像是一排硬質的紅旗。

臨近年關了,前不久補給船不僅送來了鮮肉蔬菜,還送來這些新做的臘肉,給這荒島添了些年味。

王燈輝正在燈房裡擦牛眼透鏡,他剛把鹵素燈關了,就看見鐘停江披著將褪的夜幕朝燈塔走來,手裡拎了幾掛鹹肉。

王燈輝尋思可能昨天傍晚出了晚霞,今天也是個大晴天。他朝塔下招呼了幾聲,鐘停江擺了擺手,將一排鹹肉掛好後,踩著一百二十級臺階上了東仁島燈塔。

“停江,一會應該是老李來值班,你怎麼又來了?”王燈輝原本帶上了帽子,這會又摘下了,靜電使他的頭髮豎了起來。王燈輝的頭很久沒有理,不覺中間雜了更多白髮,他決定這次過年休假,乾脆回家剃個光頭,好顯得年輕一些。

“同老李換班了,他今天腿疼得直不起來,教他多休息。王叔你趕緊回去歇著。”停江從棉衣裡取出筆記本和筆,坐下。

“我不急,現在還精神得很。老李的腿,怪就怪前兩天的颱風,不長眼的,盡往島上灌。小張小夥子力壯,又是專業學機械的,修機器快,老李卻非要去幫忙,差點都沒回得來。”王燈輝想想那夜突襲的狂風巨浪,就一陣後怕。

停江說:“怕就是那夜被海水泡了,他的風溼又犯了。”

“說回來,停江你這兩天是咋了?成日往燈塔跑,我見你就剛剛才去睡睡,這會天沒亮又上來了。”

“這兩天失眠得嚴重,好容易睡著也不踏實,可能見了那天的風浪怕了,也可能快過年想家了。現在就想多上塔看看海,把這半部小說寫了。”

燈塔上的瞭望窗四面通透,在晴朗的白日裡極目遠眺,天,海鳥,海,水母,海天交界線,都盡收眼底。

自25號的風浪過後,都是晴天。停江每日都上塔來創作他的小說,或者看風景,幾乎沒怎麼休息。

王燈輝道:“失眠可不好,要快些調整過來。過年……唉,上次你那信,給他們沒?你媳婦和閨女真打算上島過年?”

“嗯,信讓補給船的人給我帶回去了,讓她們上島過年。妻子說女兒想我,一直哭鬧。我也沒法,要值班,回不了。女兒一直想來看看,來也好的,看看她父親艱苦奮鬥。”說到妻女,鐘停江連日憂鬱的臉露出了笑容,“王叔,您今年過年休假,可得多吃點好的。”

“哎,能回去是好,就是過年事多,一休就沒了,時間快得很。”

太陽很快從海那邊升起來了。海鳥離了島,撲稜稜從燈塔瞭望窗前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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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給船每次來島,和船員閒聊就能得知國家這一年發生的很多大事。不論是如何發生的,這一年已快過去了,快過年了。

海鳥打著旋從東仁島燈塔頂飛過。鐘停江上了塔,打開燈房的門,看到了1982年的冬天。

他關心新聞、國家大事,不過知道的最多的還是這海上的一年四季和這燈塔。

和他一樣的還有三個人。

東仁島燈塔值守有四個燈塔工。

老李是老工,調到東仁島已有八九年,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他經驗豐富,不過年紀大了身子毛病也多了。

王燈輝出生在守塔人世家,據說他曾祖父是清光緒年間的第一代燈塔工,到他這一代,家族已守了百年燈塔,他的名字就是與燈塔有關的寓意。如今他人至中年,身體還硬朗。

張馳和鐘停江是大學生,學機械專業,畢業那年被分到海事局,誓要去最艱苦的地方做為人民帶來希望的事,上島兩三年來,工作勤勤懇懇。

東仁島上除了這四個燈塔工,沒有其他人。島很小,地圖上看不到,像是與世隔絕。

島中央隆起丘陵,覆蓋植被,四圍是礁石。西邊是幾間房子,那是四個燈塔工的住處,還有值班室,值班室前面是燈塔。

燈塔每天24個小時輪班,天黑開燈,天亮關燈,日常工作就是夜晚為來往船隻燃燈引航,除此之外,每天還需記錄燈塔運行情況,保養或修理柴油機,夜班每隔一小時要給旋轉機上弦,保證燈光360度照射。定期要為燈塔塔身補漆。

碰上臺風的時候,工作就危險了。人從燈塔出來得抓著房子和燈塔之間的安全繩走,稍有差池被颱風捲到海里,就性命不保了。

島上的補給也時常受颱風以及暴風雨天氣影響。正常情況下,補給船四十天來一次,新鮮的蔬果肉類只有補給後的不到一週時間能吃到,餘後的三十天幾乎都與醃菜為伴。冬天能吃的多一些,冬瓜、白菜、土豆這類耐寒的食物很多。但遇上臺風暴風雨天氣,就都不好使了。補給到不了,只能吃醬油湯拌飯。去年有一次遇颱風,四個人一週的全部食物就是一個冬瓜,和醬油拌飯。時間一長,四個人都有大大小小的胃病,嘴裡長滿了口腔潰瘍。

這次補給船來得及時。12月25號來了場持續三天的暴風雨,補給船剛好24號來了一趟,讓島不至於斷糧,帶來了不少年貨,又及時把鐘停江教妻女上島過年的家書捎上了。

東仁島距最近的港口有八十多海里,遠離大陸,每個燈塔工一年只有15天休假,其餘時間都在這無人島上。有時幾個人看著夜晚漆黑的海面和天空,都不禁感到人類文明已經離他們遠去了。

好在雖然日子艱苦無聊,他們也熱愛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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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一波一波拍打著島沿的礁石,幾隻海鳥在燈塔下面立著,眼見海水退下,便迅疾地伸展開白翅膀扎進礁石縫隙,尋蟹吃。

估計是看晃了眼,長喙沒有啄出小蟹小魚,反而從礁石下扯了一大塊深灰色的不知是什麼。

幾隻海鳥嘰嘰喳喳地湊上去研究。

王燈輝在燈房裡,拿出望遠鏡四面瞅了瞅,又放下了,“停江啊……”

“怎麼了,王叔?”停江正在一邊寫著小說。

“我是不懂你們大學生,你在寫什麼小說?講的啥?”

“就流水賬,寫寫燈塔上的見聞,橫豎沒事做,”停江有些羞赧地頓頓筆,“比如說,海和天的樣貌,過往的船,夜班聽到的聲音……一個英國作家不是還寫過一篇《到燈塔去》。”

“不清楚,你夜班的時候,都在琢磨這些?”

“嗯,思考思考大海——不過也想不出什麼,大海太大太深,有些神秘的東西人類一輩子也想象不出。比如這霧角的聲音,沉重有力,能在霧中穿透十幾海里,那麼也會穿進海。說不定某種巨大的海洋生物,在海里獨自沉睡了幾百年,聽見了便甦醒了。”

“那這怪獸可真是孤單得很,哈哈。不是傳說還有什麼叫西壬的海妖嗎,唱歌迷惑船員神智,引船撞到島上觸礁的,要我看,只要這東仁島燈塔在,只要我老王在,管她西壬東壬,唱歌跳舞的,都不好使。大海雖然莫測,人也總有應對辦法,你說是不?”王燈輝笑著,拿起望遠鏡朝水面看了看,又轉到一邊,瞧見了坐在岸上的張馳,“對了,還有小張,也成天在做筆記看書,研究什麼雜交水稻?”

“他也是和我一樣,沒事瞎想想,琢磨著想在島上能種出點菜,不過島上這土還是有難度的。”停江笑道。

“你別說,說不定真能種,不過來陣颱風也就刮沒了。”

停江道:“我下去看看張馳。等一會日頭上來我就去做飯了,到時候給您送上來。”

“行。老李還在病床上,你給他熬點菜肉粥,趁綠葉子蔬菜還新鮮。”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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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馳坐在岸邊的礁石上看書。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大棉襖,曬著太陽,吹著海風,很是愜意。

停江從燈塔上下來,趕跑了幾隻海鳥,走上前來。

“停江,”張馳聽到腳步聲,揚起笑臉朝停江揮揮手。

“你在看什麼?”停江問。

“講捕魚的,”張馳說,“要是有個小船,我們就可以開到那邊去,釣點魚上來。”張馳指指不遠處的海面。

“有個網也可以,網幾隻海蜇。”

“那我可以做涼拌海蜇絲。”

張馳來自海濱縣城,家裡靠捕魚供他上了大學。上島這兩年,他總會琢磨一些加餐的辦法。

他動手能力很強,前兩天暴風雨,海水倒灌,他泡在海水裡都能以極快的速度修好柴油機,讓燈房的王燈輝成功開了燈。

那天狂風呼嘯,雷雨交加,黑漆漆的天空和翻滾的海面像是末日。好在工作沒有耽擱,沒有事故。

張馳心眼兒大,身體恢復得也快,這兩天天氣好,他常常坐在礁石上曬曬太陽研究研究機械,種菜,還有捕魚。

停江和張馳閒聊了一會,討論今年,他倆,老李,還有到時候可能會上島的停江的妻子和女兒,到時候怎麼過年。

快到中午,停江回房做飯。

停江把米支上鍋,洗了青菜,又切了幾片油滋滋的鹹肉,剁了半塊鮮肉,一起切成丁,等到粥熬得米粒碎開,冒著濃稠的泡泡,就把青菜肉丁攪拌進去接著熬。

這是給老李的病號餐。

熬粥的同時,鐘停江炒了幾個小菜,把飯熱好。這是其他三個人吃的。

停江把粥送進老李的房間,老李正坐在床邊捶腿,捶著捶著嘆了口氣,“老了老了。”

前兩天暴風雨,張馳在修柴油機時,老李進塔幫忙,結果被冰涼的海水泡得風溼復發,又腰痠背痛。

“您這段時間就多修養吧,我這兩天精神好,一直值班也沒問題,老李。”停江說。

“下午說不定就好了,就是一陣一陣的——這粥做得真不錯。”老李一邊捶腿,一邊喝了兩口粥,“現在誰在塔上?”

“王叔。”

“哼,他好日子要來咯,好回家過年。”

“剛好王叔休假輪到過年的時候嘛。”

“他幾時走,叫他去了回來給我多帶幾條煙來。”

“肯定是下次補給船來,順便給他帶上岸去。”停江琢磨著下次補給船來了,就又會帶上妻子的回信,說不定直接就把妻子女兒帶上島了,畢竟下次來就已經近年關了,“算算日子,補給船下次大概二月出頭來吧,剛好過年。”

老李點點頭,瞧瞧床頭自己的全家福照片,點了支菸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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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著,自從12月25號那次暴風雨以後,天氣一直還行,要麼晴要麼陰,畢竟冬天。

停江每天值班,上燈塔用望遠鏡瞭望瞭望遠方,當然方圓十幾海里沒有其他島,望遠鏡頂多看看遠方的船。停江把筆記本翻到扉頁,劃掉了今天的日期,日子離年關漸漸近了,年三十是二月十二,到時候應該就能在島上和妻女團聚。

一家人在島上過年,也是個不錯的經歷。

停江幸福地笑了一陣,回過神來繼續寫他的小說。

王燈輝在燈房擦著牛眼透鏡,一邊想著上岸過年的事,把要做的事情在腦袋裡一二三四五列好,理頭、走親戚、帶幾條煙……

張馳坐在礁石上,他突發奇想做了一個裝置來捕海鳥,結果裝置被一個浪頭打散了架,海鳥也被驚得飛了。

老李坐在床邊,盤著腿抽菸,瞧著床頭貼的照片,想著兒子這會被調到哪去工作了,有沒有升個官兒。

就這樣到了1983年的二月,補給船應該要來的這天,海上升了大霧,幾個人看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禁開始罵娘。

不用說,補給船又要晚來了,還不知明天天氣如何。

停江這幾日很是焦躁,原本他一直失眠睡不好,精神也不行,唯一的安慰就是盼著妻女上島。現在他看著難以望穿的霧,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過年那幾天,天氣會好嗎?

答案是,確實不好。補給船一直也沒有來,沒有新的補給,沒有任何消息。到了年三十,忽的就狂風大作了。

停江不知道妻女是否要來過年,如果她們要來,也不知是幾日來的,會不會前兩日就要來卻出了什麼事所以一直沒有到,會不會現在就在來島的船上因為她們出發時天氣是好的,會不會她們原本打算今天來,卻因天氣不好而推遲了計劃……

停江衝進刺骨的風雨裡,拉著安全繩上了一百二十級臺階到了燈房。

大年三十的夜晚,風雨交加,漆黑一片,停江用望遠鏡朝著大陸的方向望,什麼也看不出。

“為什麼一絲消息也沒有!”停江氣急地捶了捶桌子,坐立難安。

為什麼剛好在今天暴風雨,為什麼補給船不早點來,起碼讓他看看妻子的回信,能知道她們來還是不來……

停江坐在燈塔上,看著風雨,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話:我想這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

停江後悔得要死,自己明明在海島上,什麼氣象什麼情況都一概不知,卻提前了一個月就擅自教妻女上島過年。

我既這麼說,妻女怎麼會拒絕,她們好久沒見我了,百難也會來的。

停江彷彿看到了一艘小船在風雨夜的海面上顛簸,她們正在船上哭泣著,不停地呼喊他。

停江癱坐在燈房,開了鹵素燈,便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1983年年三十的深夜,鐘停江在東仁島燈塔上,熬著兩雙紅眼,瞪著西邊的方向,像是要把黑雨夜幕燙穿兩個洞。

午夜零點,過年了。

停江給旋轉機上好旋,喘著粗氣,頭疼欲裂。

他怔愣地看著燈塔旋轉的燈光,感到整個靈魂都沉下去了,一直沉到塔底,沉到礁石下,沉到深海里,痛苦和孤獨像是深海里的巨型海洋生物,兀自呻吟著,沉到海的最深處,又不斷想要上浮,浮到世界上來,一口將燈塔、島、悽風苦雨的夜,一併吞沒了……

“停江!”

“停江你在哪呀?”

停江忽得活了過來,這不是妻子的聲音嗎,是錯覺嗎?

停江掐了掐腿,晃了晃腦袋,豎起耳朵聽。

“停江!”

“爸爸!”

雖然微弱,但真的是妻子和女兒的聲音!

風雨已經停了,烏雲也漸漸散開,海面恢復了平靜。停江衝下燈塔,一邊大聲回應著那呼喊,一邊循著聲音尋找。

停江沿著島的岸,一直到了島的另一邊,遠遠見著一隻船卡在礁石邊,還有兩個紅色的身影。

真是老天保佑!竟讓妻女平安度過了暴風雨,又把她們送到了島上!

停江喜極而泣。

穿著紅棉襖的女兒先看到了停江,喊著“爸爸”就伸著手一顛一顛地跑過來。

停江衝上去,抱著女兒轉了個圈,又和妻子相擁。

海水懶洋洋地拍打著礁石,烏雲散去,漸漸顯露出了晴朗的星空。

遼闊的星空和遼闊的海之間,有一點亮光,是這小小的東仁島,他們正是在天地間最渺小的島上團聚了。停江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新年快樂……”

夫妻倆哭泣著緊緊擁抱著,把兩人之間的小女兒擠得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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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這一天,天氣晴朗。

日上三竿,停江把鹹肉鹹魚和兩件紅棉襖一起晾在房子和燈塔的安全繩上。

王燈輝在燈塔上瞧著停江,喊:“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停江開心地說。

“昨晚真的是老祖宗保佑了,原本我安慰你,你媳婦看天氣不好應該不會來了,誰知道不僅來了,還就這麼巧,船都被刮到東邊了,竟然又往西邊飄,剛好撞到咱島上。這麼大的海,這麼小的島,真的是福氣啊!停江!”王燈輝感嘆道。

“新年麼,新年總有好兆頭的!”停江高興極了,“她們母女昨晚真是遭罪了,棉襖全溼了。我女兒還小,這次是真的被嚇著了,今天還發起了低燒。”

“沒事的,人平安一切都好,”王燈輝拿起望遠鏡往遠處看了看,“不過這天殺的補給,年都過了還沒到,搞了半天,我老王今年還是在島上過的年。”

“就是說的,應該要提前一點來,畢竟過年了。”

“哎,算了,也不追求那些過年的形式了,晚點兒也沒事,能和媳婦兒子團聚就好了。我在這看著你們小倆口真是眼紅啊,哈哈。”

不遠處傳來一聲鳥的尖叫,張馳終於抓到一隻海鳥了。

“我那有退燒藥,小孩應該也能吃!”張馳喊,“你媳婦呢?”

“她給老李做了粥,這會可能在同老李聊天。”

“停江,你會做鳥不?”張馳喊。

“還真沒做過……”

“不就跟雞一樣麼,回頭晚上讓你媳婦給做做看,我可是受夠你做的飯啦,哈哈哈……”張馳笑道。

“你還嫌棄起來了!”

陽光燦爛,海水正藍,東仁島上的燈塔白得像國外漂亮的石膏藝術品。1983年的新年第一天。鐘停江覺得接下來這一年他也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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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長鬆了口氣,合上這殘破的筆記本,再次從航標處辦公室的窗戶眺望大海。

嗯,西仁島,真的有點遠,再怎麼看,也只能看到近處的島還有遊客,遊艇。

檢查完航標的老胡剛好走進來,他看見了我桌上的筆記,忽然就想起了這一茬。

“小說看完了?”老胡問。

“看完了,有好幾頁掉了,但是大體應該沒跑偏,結局那頁沒掉,”我欣慰地說,“這是八十年代那位老燈塔工自己的故事嗎?是真事兒?”

老胡臉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神色,說道:“名字都是真的人名,鐘停江就是小說作者,鐘停江,王燈輝,老李——都這麼喊也不知道大名是什麼,還有張馳,這些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西仁島工作的燈塔工,小說裡只把西仁島改成了東仁島——”

“那看來真的是寫實的故事啊。沒想到真的有這麼幸運的事,在海上的暴風雨裡,一家人還能在島上團聚,太棒了!”我還沉浸在小說裡,忍不住打斷了他。

“……”老胡表情更加糾結了,“你看完就沒有覺得奇怪嗎?”

我愣了一下,遲疑道:“你這麼一說,還確實有點,我看得過程中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是我說不清……”

“你說,明明燈塔是二十四小時輪班,每個人值班六個小時,為什麼小說中永遠是王燈輝在燈塔上,而張馳永遠在礁石邊,老李永遠在屋裡的床上,只有鐘停江可以四處走?”

“這個啊,確實是。但小說畢竟要有一些藝術處理,就寫每個人輪班,那不成工作日誌流水賬了。我覺得小說是要突出人物不同的設定的,比如王燈輝,來自守塔人世家,他就經常在燈塔上;老李年紀大,腿腳不好,就躺床上;張馳奇思妙想多,所以總在礁石上研究什麼,而主角鐘停江就是串聯他們的線索,所以到處跑。”

老胡苦笑著搖搖頭道:“你畢業這麼久了,還想著高中那套語文閱讀理解方法。這事兒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他們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小說也是寫實,憑什麼他們會被這樣單一地藝術處理了?”

“因為……因為……”我失語了。

“因為燈塔、礁石、床,是他們三個最後死去的地方。”

“什麼?!”

“1982年12月25日暴風雨,王燈輝在燈塔上被風颳倒,從臺階上跌下去,剛好海水倒灌進塔裡,王燈輝就被困在塔裡淹死了;張馳原本成功修好了柴油機,但回住處的時候,風太大,安全繩沒有抓牢,被捲到了海里,屍體最後飄到了礁石縫隙裡;老李也是泡在海水裡去修柴油機,雖然安全回到住處,但年紀大了,被冷海水泡得舊疾復發,26號凌晨也死了。而現實中的鐘停江,是冒著生命危險游到塔頂,去開了引航的鹵素燈,和提醒船隻的霧角,然後在燈房裡守了兩天兩夜,等暴風雨過去,下了燈塔才發現,同事都死了。”

“怎麼會這樣……那他小說為什麼會寫平安度過了25號那天的暴風雨?還寫之後他們的故事,難道是人格分裂?”

“說不清,可能是受了刺激得了癔症,潛意識裡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希望大家都平安度過了暴風雨;也可能是悲傷過度,無法排解,不想讓自己的小說有這麼絕望的結局,就讓這三個人在小說中繼續存活了,”老胡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後確實開始分不清心理和現實,確實分裂出了另外三個人格——畢竟你想想,八十年代守燈塔是什麼條件?幾個人在一個荒島上,周圍除了大海啥也沒有,除了四十天才來一次補給船,跟外界沒有一絲聯繫,每天就是伺候燈塔,沒有其他事做,識字的有個一本書都翻爛了,每年就休息十幾天,年年都是這樣的生活,得孤單成什麼樣。四個人都孤單,而後來呢,三個都死在了島上,就剩一個鐘停江,一個人守了燈塔一個半月,天黑開燈天亮關燈,每天24小時值班,睡也睡不了,巴巴等著補給船,就這樣過了新年。要我,我早瘋了。他精神錯亂很正常,畢竟身處極端情況下。”

我把筆記來回又翻了一遍,“難怪,我也發現了,小說裡其實有端倪,一直說鐘停江沒事都往燈塔跑,一直值班,還失眠。還有這一段,我感覺也可以看出作者最後思維混亂了,在寫張馳的時候,他描寫了幾隻海鳥在捉蟹吃,卻扯出了一個深灰色的東西,而張馳就是穿的深灰色棉襖……”

“沒錯,現實中海鳥在啄的其實是張馳浮到礁石邊的屍體,而小說中鐘停江去找張馳時趕走了海鳥。現實中,他應該也經常趕走啄屍體的海鳥。”

“你剛剛還說,他一個人守著孤島,一直守到了過年,那他的妻子女兒呢?沒有來嗎?”

“我記得小說裡說,年三十那天,他聽到妻子女兒叫他的聲音,並在島東邊發現了他們。你想,那島再小也有三公頃,燈塔在島的西邊,妻子女兒在島的東邊,中間隔著植被丘陵,如果順風,能聽到一點聲音還說得過去,可是冬天風從西北刮過來,怎麼可能聽得到島東邊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這也是幻想?”

“是的,他聽到的聲音是幻想出來的,不過當時島東邊確實擱淺了一艘船,什麼時候擱淺的也不知道,船上只有兩件破紅棉襖。他以為妻女死在了暴風雨裡,就徹底瘋了,接著臆想出了妻子和女兒,第二天還把溼棉襖晾起來。”

“那現實中妻子和女兒怎麼樣了?她們都平安嗎?”

“嗯,都平安的,那天她們確實想上島,但船員說天氣不好不能發船,所以最後沒有去。”

“太好了。可是啊,想想真是讓人寒毛倒豎啊,原本看了小說,還感覺熱熱鬧鬧的,可現實中,竟然守塔的只有一個人,吃飯的只有一個人,過年的只有一個人,其他三個早已經死去了,這種感覺太可怕了。一個人守了孤島一個多月,在絕望和悲傷中苦熬著……”

“這正是鍾老先生最讓人尊敬的地方。就在那個絕望的時候,他自己都出了很大的精神問題,分不清心理和現實,但他還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每天開燈關燈,給旋轉機上旋,保養修理柴油機,有霧的時候開霧角,給燈塔補漆……這些所有的工作,在他的三個同事過世後的一個月,他都一個人一絲不苟地做完了,那一個月沒有出過事故。雖然他得了精神分裂,雖然他經常臆想出不存在的東西,但工作方面他沒有犯過病。”

“太難能可貴了。鍾老先生如今還健在嗎?”

“當然,他和他妻子都到花甲之年了,女兒也在海事局工作。過些日子,市裡還要去採訪他,他是八十年代事蹟轟動一時的勞動楷模。”

“這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那現在他的精神恢復了嗎?”

“當時從島上下來,他除了精神疾病,還患了失語症——畢竟在島上一個多月都沒說過話了。現在精神恢復了,但還是不太能說話,說來說去就一句話。採訪多半是他的妻子代述的。”

“說來說去就說一句話?什麼話?”

“‘到燈塔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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