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談笛屠式璠:鷓鴣數題——《與愛笛生的對話》

——《與愛笛生的對話》系列之一

作者按:愛笛生何許人?顧名思義不言自明。不問年齡、性別、職業、地位、脾氣秉性、文化程度、藝術水準……只要愛笛與我就有共同的語言。我也是愛笛生中的一員。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之間不知討論過多少有關笛簫的問題,其中不乏值得拿來與更多的愛笛生們共饗的內容,為什麼不把它用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放在更大的範圍內討論呢。

另外,以對話的形式闡述問題或許更直接、更方便、更靈活,是我喜歡的一種表達方式。

一、最早的曲譜、最早的錄音

1、嚴箇凡、衛仲樂

愛笛生:介紹笛子曲《鷓鴣飛》的文章中,都說它的曲譜最早見於1926年嚴箇凡編的《中國雅樂集》。可是熟人之中誰也沒有見過這份樂譜,八十年前的曲集太難找了。

屠:恰好我有這份樂譜。你看簡譜與工尺譜對照是那時樂譜出版物的特點。二十世紀初簡譜還不普及,很多讀者必須藉助工尺譜來認識音樂。

愛笛生:這個譜子怎會這麼短?大概只有趙松庭、陸春齡版本的一半?

屠:1957年趙松庭為這個曲子加了一段快板 ,1983年他又要求把這個快板吹奏3遍 ;1959年陸春齡演奏時,在結尾之前也採用了一段快板。這兩個版本當然就長多了 。

另外,一般說老樂譜大都比較粗略,但是隻要是素材好,總會招致後人不斷加工。於是篇幅就長了,版本就多了。對比不同時期的不同版本時,最容易看出處理者的匠心。你看嚴譜的前2拍,居然被趙松庭發展為12拍,被陸春齡發展為20拍。

愛笛生:這真是一個典型的用加花手段來發展旋律的例子。

屠:在旋律的發展上,《鷓鴣飛》確實是用了加花變奏的手法。但在這前四個音符處理上,卻恰恰不是典型的放慢加花的手法。只不過是把前4個音做骨幹,利用裝飾指法和氣息上的渲染,畫出了一片供鷓鴣飛舞的天空罷了。特別要說明的是這4個音處於曲笛中間偏低的音區,發揮了音色上的長處,再配合恰當的演奏技法,就產生預期的效果。這幾小節如果由別的樂器演奏,就不會這樣精彩了。這是一條照顧樂器長處的成功經驗,值得專業作曲者學習。

愛笛生:據說衛仲樂先生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在美國錄製了《鷓鴣飛》。

屠:是的,衛先生1938年夏天隨國際紅十字會組織的“中華文化劇團”赴美國30多個城市演出。1939年歸國之前錄製過四張唱片。《鷓鴣飛》就在其中。

在《衛仲樂演奏曲集》唱片說明第10頁說:“鷓鴣飛這首樂曲原是流行在湖南的一首民間樂曲,衛仲樂將之進行加工改編,使之成為一首笛子獨奏曲。”這種說法包含了“首次改編”的意思;還有一個旁證,嚴箇凡的譜子中特別舉出了演奏所用樂器:“簫小工調 二胡外尺內合”還明確說:“本曲不宜用笛最好用聲音較底(“底”字,保留原文寫法)的樂器似乎幽雅動聽”,說明在嚴譜出版的時候還沒有人用笛子演奏《鷓鴣飛》 。

愛笛生:這樣我們就可以斷言是衛仲樂第一個用笛子演奏了《鷓鴣飛》?

屠:目前沒有找到更早的錄音,也沒有不同的說法。有些人就是專門注意誰是第一,而忽略藝術。我勸你們把關注的重心回到藝術本身。你還是先欣賞一下這份六十多年前的老錄音吧。

愛笛生:你居然有這個老古董!

屠:1989年為了紀念衛先生從事音樂藝術七十年,出版了《衛仲樂演奏曲集》,其中的《鷓鴣飛》是用1939年的原版複製的。新CD至今還不足20年,還是容易聽到的。(播放CD)

愛笛生:這個錄音雖然很短,但還是能聽出我們熟悉的旋律的輪廓。

屠:不管後人怎樣加工,但是大架子還是這樣,可以看出一脈相承的血緣關係。《鷓鴣飛》曲譜有不少版本,我就存有八、九種。研究這些曲譜的變化,可以找出一首經典笛曲的演變過程。《鷓鴣飛》有案可查的80年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史料。

大致看來看越早的譜子越粗略、越短小,嚴譜和1956年10月出版的蔣詠荷《笛子教材》中的《鷓鴣飛》都只有36小節。1962年10月出版的孫裕德《洞簫吹奏法》內的《鷓鴣飛》有67小節。趙版、陸版就更長,達到七八十小節了。個性也更突出了。

2、三種不同的處理

愛笛生:我認為趙、陸這兩個版本在藝術上已經臻於完善,可以歎為觀止了?

屠:無疑這兩個版本非常優秀。我一直關注這兩個版本的出現和變化,對它們的每一點細小的變動,我都由衷地高興、欣賞。可是,幾十年過去了,當我再重新認真審視這兩個版本的時候,我又有些新的發現。

你還是先聽聽俞遜髮根據孫裕德傳譜演奏的版本 吧(播放CD,對照曲譜聆聽)。

愛笛生:俞遜發為什麼又回到早期的骨架上去了呢?既沒有刻意對飛翔的描寫,也沒有結尾時的炫技表演。

屠:是啊,俞是陸、趙二人的學生,他為什麼舍老師們的兩個聲名顯赫的版本不用?在藝術上他還有什麼特殊的考慮?老版樂譜中還有哪些值得挖掘的東西?這曾引起我的深思,可惜遜發走得太早,來不及當面請教了。你不想研究一下嗎?

愛笛生:這倒是一個被大家忽略了的方面,趙、陸兩個版本影響太大,而在俞演奏曲目的中,有一些更加耀眼的曲子影響了大家對他的《鷓鴣飛》的關注。

屠:所以要討論《鷓鴣飛》的藝術性,不能忘了還有一個更老的版本。一個由衛仲樂、孫裕德、俞遜發等人傳承的版本。

3、《鷓鴣飛》並非雅樂

愛笛生:《鷓鴣飛》入選《中國雅樂集》似乎不太合適。我認為“雅樂”指的是宮廷祭祀活動和朝會儀禮中使用的音樂。《鷓鴣飛》是民間樂曲,它不應該納入雅樂的範圍。

屠:說得沒錯。你發現了文不對題的現象。這本書所收的樂曲分為三部分,計有小曲28首、曲牌40首、所謂的雅樂有32首,《鷓鴣飛》是其中的第17首。除《鷓鴣飛》外,如《小桃紅》等曲子顯然也都不屬於宮廷雅樂的範圍。嚴箇凡說的雅樂只不過是對樂曲作“雅”、“俗”的區分而已。

愛笛生:嚴箇凡難道不明白“雅樂”的正確定義嗎?

屠:我可以提出一個旁證,證明嚴箇凡所說的“雅樂”,確實是對應“俗樂”而言的。1920年在河南出版了箕城王黃石編的《中華俗樂新編》第一集,其中包括了今天大家都很熟悉的《萬年歡》、《悲秋》、《朝天子》、《陽關三疊》《鮮花曲(即茉莉花)》等60首樂曲。那時這類曲譜的出版物鳳毛麟角,關心民間音樂的人都會關注,嚴當然知道這本曲集。6年後嚴出版的《中國雅樂集》與前者體例相同,選曲範圍相近,只在數量上增加了40首,在書名上舍“雅樂”本來的含義,強與“俗樂”形成對比,以標榜其格調高雅。這是後來者取巧的體現。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本曲集雖然出現了這樣嚴重的問題,卻也保留了百首樂譜資料,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4、嚴箇凡曾為電影配樂

愛笛生:對這本書你還能告訴我點什麼?

屠:《中國雅樂集》由嚴箇凡、孫杏叔合編。我沒有找到後者的資料。嚴箇凡還曾經寫過電影音樂。1941年華藝影片公司拍攝由李麗華主演的《千里送京娘》,講述的是宋太祖趙匡胤登基前的一段故事。趙從盜窟中救出少女京娘,與其結成兄妹並護送她回家。途中京娘見趙光明磊落,氣宇不凡,頓生愛慕之心,多次試探,欲以身相許。但趙認為救人不應圖報,就婉言拒絕,送京娘到她家村口,才依依惜別。

電影的主題歌《千里送京娘》以徐緩悠揚的的曲調,真摯深情的歌詞表達了京娘對趙匡胤的真情。其中的插曲《空谷哀音》反映了京孃的惆悵和憂鬱。兩首曲子都是葉舫作詞,嚴箇凡作曲 。

5、誰說嚴箇凡最早出版了《鷓鴣飛》?

愛笛生:是誰確定了《鷓鴣飛》曲譜最早見於《中國雅樂集》?

屠:1994年在曲廣義、樹蓬編訂的《笛子教學曲精選》 中和陳正生寫的《陸春齡的笛子演奏藝術》 中都介紹了這個觀點。以後的評論文章大都以此為據。

曲廣義、常樹蓬、陳正生都是嚴謹的學者,說話有充分的根據。曲廣義、常樹蓬引用的是人民音樂出版社《中國音樂詞典》中的《鷓鴣飛》條目,一些詞句都是詞典原文。詞典的措辭也留有餘地,只說“樂譜最早見於……” 誰也不敢說看過全部老譜子,如此措辭就滴水不漏了,別人引用也會放心,有了新的發現也好補充修正。陳正生熟諳上海音樂掌故,他先介紹了在1924年6月14日的廣播音樂會上國樂研究社以13人的陣容、江南絲竹樂的風格演奏了《鷓鴣飛》,隨後又說到了《中國雅樂集》亦收有此曲。

二、陸版流行在前 趙版改編更早

愛笛生:在《鷓鴣飛》的兩個最流行的版本中,好像是陸版的流傳在前 。

屠:對《鷓鴣飛》的加工,是趙松庭在先,在1957年就出了正式出版譜。但當年他就被打成右派,樂曲並沒有流傳。以後大家再聽到的趙版《鷓鴣飛》都是在1983年之後由趙的學生演奏的。陸春齡處理《鷓鴣飛》樂譜始於1959年,但是陸在當時如日中天,陸版《鷓鴣飛》獨行20餘年。這個版本也確實優秀,充分發揮了江南絲竹樂的特長,成功地刻畫了飛翔的形象。

三、《鷓鴣飛》的籍貫、《越中覽古》

愛笛生:除了趙松庭之外,嚴箇凡、衛仲樂、陸春齡都說《鷓鴣飛》是湖南民間樂曲,可是我卻聽不出湖南音樂的味道,在風格和技法上反倒是表現了江南絲竹的特點。

屠:一段好的旋律必然會在很大的範圍內流傳,從而增添了流經地區的色彩。二十世紀以來與《鷓鴣飛》有密切關係的人如嚴箇凡、衛仲樂、孫裕德、陸春齡、趙松庭、俞遜發……都在江、浙及上海活動。《鷓鴣飛》也就入鄉隨俗了。演奏者按自己的標準處理樂曲也是很自然的事。創造了幾個好的版本,得到了群眾的認可,大家甚至會認為這才是正宗。

愛笛生:《鷓鴣飛》的歷史肯定非常久遠,其意境來自李白的《越中覽古》詩:“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至今唯有鷓鴣飛。”。這說明起碼在唐朝就有這個曲子了。

屠:早在唐朝就有鷓鴣之曲是不必質疑的事,但是誰也無法證明此“鷓鴣”就是彼“鷓鴣”。

我們還是說說《越中覽古》吧。文學與音樂關係本來就很密切。某段音樂如果能與詩詞結緣,就會顯得高雅,這是處理音樂的人都想做的事。但是說《鷓鴣飛》要抒發《越中覽古》的意境則僅僅是趙松庭一個人的意見。1957年趙先生寫的《趙松庭的笛子》中有5首樂曲。《鷓鴣飛》是第一首,其中還沒有提到《越中覽古》。1983年5月印製的油印本《趙松庭笛子獨奏曲集》中《鷓鴣飛》附註的第二條說:“改編的意圖,以唐朝大詩人李白詩《越中覽古》為依據,……”這是《越中覽古》第一次與《鷓鴣飛》扯上關係。

寫鷓鴣的唐詩有不少首,《越中覽古》的情緒與其他鷓鴣詩都不同。李白見景生情,借鷓鴣鳥以抒懷古之情,本來無關湖南的民間音樂。趙松庭借湖南之曲懷江、浙之古,卻也無可非議。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戰勝了吳國,不只是歷史上的復國君主,更是吳越人心目中的本土英雄。他要按自己的想法來這樣解釋音樂,是他的權力。但是有人在解釋其他版本的《鷓鴣飛》時,卻也要引用《越中覽古》,如果僅僅因為詩與曲名中都有“鷓鴣”鳥出現,就硬把二者捏合起來,就會有亂點鴛鴦之嫌。

愛笛生:我讀了以《越中覽古》來普遍解釋各版《鷓鴣飛》的文章,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個看法。看來簡單彙總一些唾手可得的資料,張冠李戴隨便下結論的做法真是要不得。

屠:現在研究笛子的文章開始多了一些,有的年輕人也寫了一些不錯的文章。我非常看重這個年輕的隊伍,期待優秀的成果出現。但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笛簫理論的研究遠遠滯後於演奏實踐,已成的定論和一些的流行說法中存在的問題不少。不只理論上沒有形成系統,在研究方法、態度上也存在需要探討的方面,研究的大環境還很不理想,這讓年輕人很難從中汲取有益的東西。學術風氣會直接影響研究成果。要想出像樣的成果,就得認真分析,獨立思考,不可人云亦云。有志的年輕人還得認真下大功夫才能改變笛簫理論整體的落後狀況。

四、陸春齡沒有找到合適的鷓鴣詩

愛笛生:在《中國竹笛名曲薈萃》中陸版的《鷓鴣飛》的《樂曲說明》中說:“此曲自1959年至1977年曾經多次修改後定稿。”修改了18年才最後定稿,這期間陸春齡為什麼一直沒有考慮到引用鷓鴣詩呢?

屠:其實陸春齡也希望能用一首鷓鴣詩來形容他的音樂。1984年陸春齡來京住在雅寶路空軍招待所。5月20日上午他約我去討論一個問題。到了中午又一起到王鐵錘家吃飯。鐵錘拿出了一首鄭谷的鷓鴣詩《遷客》,“遷客”就是貶謫在外的人,詩中一派期待平反昭雪的情緒。原詩是:“離夜聞橫笛,可堪吹鷓鴣。雪冤知早晚,雨泣渡江湖。秋樹吹黃葉,臘煙垂綠蕪。虞飜歸有日,莫便哭窮途。”

陸先生當時特別高興,讓我替他抄下來,備今後引用。但是,陸先生的鷓鴣在天空自由飛翔,與“遷客”的情緒實在找不到契合點。

愛笛生:我也知道鄭谷的一首詩,就是《淮上與友人別》:“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我特別喜歡其中的第三、四兩句。

屠:在涉及笛簫的詩中,這首詩很有名。

愛迪生:我還知道鄭谷因善作鷓鴣詩而被人稱為“鄭鷓鴣”,看來還應該能找到幾首鷓鴣詩。摸清了鷓鴣詩都表現了什麼情感,也就容易選擇引用了。

五、鷓鴣詩詞反映的情緒

屠:鷓鴣詩詞表現的情緒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抒發相思別恨的。《中國動物志》記載鷓鴣的叫聲為“xi-xi-xi-ga-ga”,古人認為像是“行不得也哥哥”。對鷓鴣還有“飛必南翥”的說法,“翥”是向上飛的意思。鷓鴣南飛而離人北去,其情緒可知。如鄭谷的“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吹鷓鴣。”,許渾的“今古歌傳第一流,鷓鴣清怨碧雲愁。”都是此類。鄭谷的《遷客》也可劃歸其中。這一類鷓鴣詩的基調都是哀傷的。畫家齊白石是湖南湘潭人,據說在齊先生的葬禮上曾用《鷓鴣飛》作為哀樂,不知是因為其聲悲哀,還是僅僅為了選擇一段鄉音。

另一方面在唐宋詞中“鷓鴣”大都成了愛情的象徵。溫庭筠《菩薩蠻》“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中的“雙雙金鷓鴣”;李珣《菩薩蠻》“殘日照平蕪,雙雙飛鷓鴣。”中的“雙雙飛鷓鴣;”顧夐《河傳》中的“鷓鴣相逐飛”都是作為男歡女愛的象徵。

用《鷓鴣飛》來渲染以上兩種情緒顯然都不合時宜。

唯獨李白的《越中覽古》沒有納入以上兩大類。李白不過是見景生情。他看到了鷓鴣,就說“至今唯有鷓鴣飛”;如果是見到了“紅花”,也可以說“至今唯有紅花開”。在這首詩裡的“鷓鴣”與其它詩詞中的“鷓鴣”的地位是有區別的。

六、鷓鴣會飛嗎?

愛笛生:據說有鷓鴣不會飛的說法,因此可以質疑陸版《鷓鴣飛》渲染飛翔場面缺乏事實根據。

屠: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已故箏家曹正先生也曾質疑《黃鶯亮翅》的飛翔場面。我於1981年5月所記的一段筆記中說:“曹正先生嘗對餘言:……黃鶯,小鳥也。唐人僅雲“鳴翠柳”、“枝上啼”而已。但聞鶯啼婉轉,難見跳躍枝頭,待其展翅騰空,人之目力益不可及也。”在馮子存編曲、霍偉記譜的《黃鶯亮翅》的〈樂曲說明〉中有一段描寫黃鶯在天空盡情飛翔的文字。曹正認為黃鶯是一種很小的鳥,又叫黃鸝。杜甫的《絕句四首》之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金昌緒的詩《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看見黃鶯在高空飛翔的描寫不符合事實。為馮子存先生記譜的霍偉先生對此解釋說此曲取材於二人臺曲牌《大黃鶯》、《小黃鶯》。大家不必拘泥於這段文字說明。

我們也可同樣對待《鷓鴣飛》中對飛翔的描寫,只要說此曲改編自民間樂曲《鷓鴣飛》,題目與內容可能毫無關係,可以任由演奏者發揮就行了。

愛笛生:可是,陸春齡採取了一種特殊的說法。把飛翔比喻為舊社會勞動人民對遙不可及的幸福生活的嚮往。

屠:這樣從文字上或許能成一家之說。但是我認為從開始的質疑,到後來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對於音樂本身都是蛇足。

愛笛生:這樣不是也帶來了一些音樂典故嗎?

屠:我還是認為應該直接去感受聲音,從本質上欣賞音樂更好。我自己其實也往往受人啟發或暗示忽視了音樂的主體,在與音樂背道而馳的泥沼中彳亍。對於鷓鴣是否能飛也曾調查過。

愛笛生:結果呢?

屠:我查過1978年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動物志》,鷓鴣在“鳥綱”“雞形目”“鷓鴣屬”。書中對鷓鴣習性的描寫是:“鷓鴣主要是丘陵地帶的鳥類,……棲息於滿坡草叢,矮樹或小松林覆蓋處的起伏不平的小山坡上……喜在乾燥地區活動,清晨和日暮時下降到山谷間尋食。夜晚息於草叢中……”書中還說鷓鴣“奔跑快速,飛翔力亦強,常作直線短距離飛行,受驚時即飛向高處,隱蔽在灌叢深處,不易發現。”

愛笛生:那麼說鷓鴣是會飛的,陸先生不必為此強作解釋了。

屠 :你先別急,這裡還舉出了大量不同名字的“山鷓鴣”。另屬於“山鷓鴣屬”,“較鷓鴣體型短肥”,我們沒有道理把它們排除在外。先看兩段描寫“白頰山鷓鴣常5-8只結群在隱蔽處活動。一般不輕易起飛。”;“綠腳山鷓鴣通常不起飛,僅作短距離的跑動,而後蹲伏在一些覆蓋物下面。受驚時,則驟然起飛,飛不遠就降落著地,如同其它山鷓鴣一樣。”後者說所有山鷓鴣最多隻能做短途飛行;還有“環頸山鷓鴣跑得很快,常靠奔跑逃避敵害。遇到十分危急時才起飛,飛不遠即落下。1974年1月雲南動物研究所魏天昊在瀘水縣境內,在100平米的林中,追獵7-8只山鷓鴣,擊斃其中3只,餘者均逃脫,而不見其起飛。”生命危在旦夕都不肯起飛,是能力退化,還是習性所至?書上沒有說。

外國的鷓鴣也大致如此,英國多林?肯德斯利公司的《彩圖袖珍動物百科》中,在印度灰鷓鴣的圖片旁註明“在亞洲南部非常普遍”“靠奔跑來躲避危險。”

愛笛生:讀了你摘錄的筆記。就應該把討論的題目改為“鷓鴣是否擅長“翱翔”?”

屠 :算了吧。在這條死衚衕裡漸行漸遠,我們就與音樂絕緣了。

七、音樂與文學的結合

愛笛生:僅僅是一首《越中覽古》和鷓鴣是否擅飛的問題,就花掉了你不少時間。而這兩個問題對《鷓鴣飛》音樂來說本來就無關宏旨。你是不是厭倦了討論文學與音樂結合的問題?

屠:我沒有專門研究過音樂與文學的關係,可以說沒有資格討論這個問題。只能說點自己碰到的例子和感想。

文學與音樂本來就有著血肉相聯的關係,在戲曲、詩歌等領域內,我們簡直就沒法把它們剝離開來。如果作曲者、演奏者、欣賞者的文化底蘊深厚,“文化”或者說“文學”在音樂中自然發揮了作用,於音樂當然大有裨益。古今中外不乏成功的例子。

如貝多芬為了使盡可能多的聽眾理解他的《第九交響曲》的思想內容,他在最後的樂章中用人聲歌唱了席勒的詩《歡樂頌》,據說他還是在十九歲的時候就有意用音樂體現席勒這首詩的思想,他為此詩寫的旋律,在《第九交響曲》完成前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曾以不同面貌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愛笛生:《歡樂頌》成了《第九交響曲》的靈魂,這是貝多芬三十年深思熟慮的結果。文學作品滲透到作曲者的思想中,從根本上影響到音樂的創作。兩者的結合才可能完美。

屠:所以說兩者真正的結合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們的一些曲作者對古典文學甚至是哲學著作淺嘗輒止,就從中摘取片言隻字作為曲子的標題或題記。這些文字已經很難讓人產生明確的概念,而音樂更與這些文字全不相干。這樣的文學與音樂的結合不但不能使聽眾產生共鳴,自己也很難自圓其說。

愛笛生:你說的現象大多出自著名的演奏家或作曲家。他們很難聽到聽眾的意見,而在他們熟悉的同行中,還沒有直言不諱的氛圍。平心而論以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標準去要求曲作者,對他們來說真是“難於上青天了”。

屠:其實,所謂與文學的結合,也不過是從文學中借鑑一種思想、意境、感覺而以。奧地利作曲家馬勒的大型交響曲《大地之歌》,是根據李白、孟浩然、王維等人的七首唐詩創作的。馬勒不懂中文,他只能從一本叫做《中國之笛》的詩集中去選詩。據說此中的譯作不但有曲解原詩的地方,個別詩篇甚至無法根據譯作來確定原詩的作者是誰。

愛笛生:這是否可以說是失敗呢?

屠:《大地之歌》是馬勒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可以說是他的全部創作之冠,深具哲學性的構思。

愛笛生:那你怎樣來解釋馬勒曲解唐詩原作的問題呢?

屠:馬勒有自己要表達的很深刻的思想內容。當他讀到那些唐詩的譯作時,他認為是找到了合適的詩句。如果我們要苛求譯文應完全忠實原作的話,也應該追究譯詩者的責任。二十世紀初歐洲的漢學研究水平還不太高,才出現了這樣的問題。但是對於馬勒來說,這被誤解了的唐詩才是他要表達的內容,他不可能去考證翻譯的準確程度。但他只要準確表達自己的感覺就是成功了。

愛笛生:這是世界上兩個音樂與文學成功結合的經典,在中國竹笛音樂中有沒有合適的例子?

屠:1984年俞遜發在北京舉辦了他的第一次獨奏音樂會,《琅琊神韻》在會上首次亮相。報幕員說:“《琅琊神韻》是根據我國宋代的著名散文《醉翁亭記》而寫作的……” 彩排後我對遜發說:“你沒有表現出歐陽修被貶後的‘自得其樂’,更沒有表現出歐陽修作為太守的 ‘與民同樂’。”遜發說:“其實我只要表現一個‘靜’字。”

我非常理解遜發的想法。文革之後,他隻身進入琅玡山,遠離了紛爭,心靈得到淨化。他找到了一個急需與全國人民分享的意境。但是《醉翁亭記》的名氣太大了,說琅玡山而不提《醉翁亭記》怎麼行? 於是他在樂譜的小標題中採用了“日出林霏開”、“雲歸巖穴暝”、“夕陽在山,人影散亂”等《醉翁亭記》中原來的詞句。但是這終歸不是他的初衷,以後他寫《創作記》時就絕口不提《醉翁亭記》了。

愛笛生:俞遜發脫離了一篇文學名作的樊籬,一心表現既定的意境,怎麼能說《琅玡神韻》是完成了與文學的結合呢?

屠:這正是遜發高明的地方。我一直認為音樂與文學僅作一種淺層的機械結合,於兩者都沒有幫助。在兩者結合中文學只能起到 “啟發”、“提示”作者的潛移默化的作用,而在表現上音樂自始至終都應該是主體,文學、繪畫、建築等其他藝術只能是一個參照系統,一定不能喧賓奪主。 更不能把音樂作為文字的附庸,去逐字逐句解釋文字符號。

遜發在在寫《匯流》和《秋湖月夜》時,在文學修養上早已有了一定的準備。對《秋湖月夜》的宣傳上雖然一直在說是受了南宋詞人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的啟發,而實際上誰都看得出蘇軾《赤壁賦》和張繼《楓橋夜泊》對他的影響,啟動《秋湖月夜》創作的動力決不僅是一部作品。那時遜發已經主動接觸了不少文學作品,提高了自己的修養,打下了以後靈活處理《琅玡神韻》的功底。

愛笛生:那你怎樣評價趙版《鷓鴣飛》與《越中覽古》的結合?

屠:我認為趙松庭1957年版的《鷓鴣飛》就已經相當成功。1983年他結合了《越中覽古》詩,又把快板改為三遍。反倒不如前一版了。

音樂不是文字、語言,用現成的曲子去解釋一首唐詩,肯定已是非常困難,特別是快板部分與懷古情緒尤難協調。

演奏三遍快板竟然需要1分20秒。過度炫耀技巧肯定要降低音樂的格調。二十多年前循環喚氣還很先進,現在演奏技術提高了很多,再去不厭其煩地炫耀一般性技術會使演奏者尷尬,我預測今後的演出中會有人縮減快板部分的長度。

愛笛生:聽了你的分析,我真得重新思考許多問題了。

屠:在分析問題時,你一定不能忘記時代背景。

五十餘年來笛子音樂發展迅速,經常面臨“路在何方”的問題。每一個跑在前面的人都必須做出新的回答。趙先生、陸先生都曾是一個階段的學科帶頭人。兩個版本的《鷓鴣飛》都不失為傳世經典。《越中覽古》詩、過度的快板和對飛翔的描寫也都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事過幾十年,我們的學術討論也只是為了提高認識,以利繼續攀登。我的年齡使我有幸見證了竹笛獨奏音樂的發展,我是一個一路鼓著掌,歡呼雀躍的追星者,今天我重新思考一些問題,若能做個“事後諸葛亮”也就不錯了。

愛笛生:理論需要發展,對前人的做法需要分析。這也是事業發展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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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趙松庭的笛子》東海文藝出版社,1957年第一版p27《鷓鴣飛》附註③。

見一九八三年五月印油印本《趙松庭笛子獨奏曲集》p22《鷓鴣飛》附註(四)。

見上海音樂出版社《中國竹笛名曲薈萃》1994年第一版p46《鷓鴣飛》樂曲說明。

見本文所附嚴箇凡《中國雅樂集》p79《鷓鴣飛》樂譜

錄音見中國唱片CCD90-087《牧歌》中第3曲《鷓鴣飛》。曲譜見臺灣琴園文化藝術股份有限公司《玉笛飛聲——俞遜發笛藝四十年演奏曲譜彙編》p34

見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陳一萍編《中國早期電影歌曲精選》。

見上海音樂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中國竹笛名曲薈萃》p501

延伸閱讀:

屠式璠:細說我在太原的發言--《與愛笛生的對話》系列之二

名家談笛屠式璠:鷓鴣數題——《與愛笛生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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