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瓷“窯變”之祕

所謂窯變,一般是指瓷器在高溫燒成過程中釉色發生特殊變化的現象。由於最初非有意為之,人們對此不能作出科學的解釋,所以這類瓷器往往被視為“妖孽”而毀之。南宋周烽《清波雜誌》記載:“饒州景德鎮陶器所自出,於大觀間窯變色,紅如硃砂,謂熒惑纏度臨照而然,物反常為妖,窯戶亟碎之。”明清筆記中,也有一些對窯變(或曰“曜變”)傳聞的記載。如提到官、哥二窯及吉州窯等窯變瓷器,“有同是質而遂成異質,有同是色而特為異色者”;有的狀類蝴蝶、禽、魚、麟、豹、鹿、象等;有的則“入窯變成玉”。至於窯變現象發生的原因,不得其解,只簡單歸之於“造化之責”。不過,因窯變時有發生,人們已漸漸習以為常,不再像過去那樣覺得可怕了。明何孟舂《餘冬續錄摘抄內外篇》(卷四)記:“民間燒瓷,舊聞有一二變者,大者毀之,盞罌小者藏去,鬻渚富室,價與金玉等。”清朱彝尊在專門記述北京史蹟掌故的《日下舊聞》中,提到明神宗時太后供奉“窯變觀音”一則舊聞。這尊瓷觀音為景德鎮窯燒造,“器化一莊嚴法像,綠衣披體,晏坐支頤,兩膝低昂,左偃右植,手輪梵字,篆法宛然,獻之闕下。懿旨命供於報國寺內,俾都人鹹知敬禮。”

鈞瓷“窯變”之秘

鈞窯玫瑰紫鼓釘三足洗

鈞瓷“窯變”之秘

蚯蚓走泥紋

鈞瓷“窯變”之秘

  鈞瓷窯變歷來為人津津樂道。金元以來的窯變紫紅釉鈞瓷,可說已是人們有意識追求的產物了。其釉色或濃或淡,色斑或聚或散,五彩交融,變幻多端。明清文獻中出現的窯變釉色主要有:玫瑰紫、海棠紅、茄皮紫、胭脂斑、硃砂紅、豬肝紅、雞血紅、驢肝與馬肺混色、深紫、蔥翠青(鸚哥綠)、米黃、墨綠等。明張應文《清秘藏》說:“均州窯,紅若胭脂者為最,青若蔥翠,紫若墨色者次之……”古代鈞瓷的釉色,大體可分為藍、紫兩類。藍釉鈞瓷多見單色釉製品,釉色有所謂天青、天藍和月白等,也有藍釉上飾紫紅斑的品種;紫釉鈞瓷以所謂“官鈞”為代表,玫瑰紫、海棠紅等窯變色釉,藍紫交融,汗漫暈散,極為絢麗。所有鈞釉均呈現出強弱不一的乳光(藍色散射光)。研究結果表明,鈞釉屬於高硅低鋁富磷玻璃相的石灰鹼釉,由於磷酸在釉中極不容易溶解,促使其發生液相分離;不相混溶的多種玻璃相和氣泡所引起的漫反射和折射,導致了釉的乳光效果。鈞瓷的窯變現象,也就是釉的乳光層液相結構的不均勻性在視覺上的反映。

鈞瓷“窯變”之秘

鈞窯玫瑰紫釉尊式花盆

  五彩斑斕的窯變釉色是怎樣產生出來的呢?從陶瓷工藝學的角度講,在釉料裡若是加入某種氧化金屬,經過特定條件的焙燒之後,釉面就會呈現某種固有色彩。如加入一定量的氧化鐵的色釉,經過氧化焰——還原焰便會成為不同程度的青色;若是把氧化銅加入釉內,就可得到紅色釉。鈞窯就是利用銅、鐵等氧化金屬呈色的不同特點,掌握窯變規律,燒出多種釉色的。它的紅色是由於氧化銅還原成紅色膠體銅粒子散佈在釉中所致,紫色則是由紅釉與青釉相熔合而成。其傳統工藝流程大體是這樣的:先將銅片鍛淬,刮取已氧化了的碎片,再研成細末,使用時將少許釉漿與其調和(氧化銅含量約為0.50-0.90%),塗以坯面,掛釉後於還原氣氛中焙燒。也有采用分層掛釉的方法,即先在坯面上施一層青釉,再掛一層含有銅的釉,使之在燒成時產生交叉渾融的效果。紅紫斑(即青釉點斑)品種,則是先將含有銅的釉,採用點、畫或塗抹等手法施於器物坯體局部,然後再掛青釉焙燒。

鈞瓷“窯變”之秘

鈞窯月白釉單柄洗

  鈞瓷窯變現象與乳光效果的產生,與燒成溫度、氣氛和冷卻速率等因素有密切關係。實踐證明,同一種鈞釉在低溫慢速情況下燒成,呈青藍色率高,併產生柔潤如玉的光澤;如在高溫快速條件下燒成,則成品光亮,紫紅色率提高。古代鈞瓷的燒成,是在較低溫度條件下(1260±20℃)採用延長燒成時間的工藝措施完成的。而鈞釉液相分離正好易於在1200℃上下冷卻過程中發生,這樣就形成了它特有的乳光效果。

  窯變現象與乳光效果,是鈞瓷的兩個基本特徵。為鑑賞家所稱道的還有鈞瓷的蚯蚓走泥紋(釉內出現的不規則流動狀的細線,系胎、釉在燒成過程中膨脹和收縮係數不同所致)、兔絲紋、蟹爪紋和金斑(黃色結晶。較少見)等。特別是蚯蚓走泥紋,屬鈞瓷獨有。鈞瓷這種失透性強,富有美妙質地效果的乳光釉與窯變色釉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自然具有耐人尋味的美感。

  鈞窯窯變色釉以紫紅色為主體,但在燒成過程中,銅的呈色極不穩定,即使燒成溫度、氣氛和冷卻速率控制得很好,也會由於窯位、燃料甚至季節、氣候等因素的影響,不能保證所有產品都達到最佳效果。所以鈞瓷燒造頗為不易,正如鈞瓷產地流傳至今的民謠所言:“窯工窮,燒鈞紅,十窯九不成。”窯變,使鈞瓷的燒造變得既複雜而又簡單。鈞瓷講究“土細、料細、坯幹、窯幹”;採用二次燒成工藝,即先素燒,再上釉復燒成器。而當一隻只頗費工力的器坯塗上釉汁被碼進爐膛,成敗就都因了這神秘莫測的窯變。

鈞瓷“窯變”之秘

  當然,窯變也並非“火之幻化,理不可曉”,人們通過實踐,總是可以摸索到一定規律;現代科技更不難揭示它的奧秘。問題在於,科技追求的是規範,而鈞瓷追求的是美,是藝術;符合科技要求的“完美之作”,藝術上可能並不足取,而藝術成功之處,可能正是技術上的缺陷。如從科技要求來看,完美的瓷器應是色面均勻,光澤度好,而鈞瓷要求的卻是色彩變化的節奏與韻律,是釉面的精光內蘊以及豐富美妙的肌理效果。這可以通過對古代鈞瓷(主要指“早期鈞瓷”和“官鈞”)與其仿品的比較來說明。今天的仿鈞製品,由於多數使用化學色料配釉,改用“氣窯” (以液化石油氣為燃料的窯爐),在高溫快速條件下焙燒,窯溫與氣氛穩定,因而釉面光亮,色彩豔麗,“成品”率大為提高。從技術角度來看,現代仿品可說是較好地掌握了窯變色釉的燒成規律;還如清雍正年間景德鎮的仿鈞製品,其釉面平整且具玻璃質光澤,不見開片和釉汁垂流之弊。《陶雅》有云:“雍正仿鈞之品,紫色較褪而暈成一片,細若犀膚,瓷質清剛,雅非後來所能及。”而古代鈞瓷由於配料欠精細等原因,釉面上往往出現棕眼、針孔或氣泡,而且由於釉中混有其他氧化物而影響了色調的純正。以科技標準衡量,雍正仿品以及現代仿品在瓷質和工藝上無疑優於古代鈞瓷。但如果從藝術鑑賞的角度看,帶有“缺陷”的古代鈞瓷更富有韻味與意趣,而“完美”的雍正仿品和現代仿品則不免顯得單調乏味(今天的鈞瓷藝人嫌其“窮氣”)。科技與藝術的標準難以統一,因而窯變也就始終處於“經驗”的層次上,罩著一層神秘色彩。據說,上世紀70年代,著名數學家華羅庚帶領小分隊來鈞瓷產地河南禹州神釐鎮推廣“優選法”,拿這個窯變也無可奈何。富有魅力的事物總是具有某種神秘性的;一切工藝技術都是從限制中見自由。今天神釐鎮的一些鈞瓷老藝人,常常為燒不出古代鈞瓷效果的東西而苦惱。他們認為,鈞瓷的魅力就在於自然天成,如果一切都可以人為控制,像生產現代日用瓷那樣燒造鈞瓷,那麼恐怕也就沒有傳統的鈞瓷藝術了。可見,這些老藝人是深知鈞瓷的。在他們對鈞瓷藝術的理解和追求中,其實也包含了深刻的中國傳統造物思想。

鈞瓷“窯變”之秘

金-元鈞窯天藍海棠紅渣鬥式花盆

  成書於春秋末年的《考工記》認為,要想造出精良的器物,須“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這裡所說的“天時”“地氣”,是指制約造物活動的自然因素,它們與“材美”“工巧”的關係是對立的統一;人在造物活動中,除了要具備高超的技術和選取好的適用的材料外,還必須應天之時運,承地之氣養。明代科學家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也表達出同樣的造物思想。他認為:“天覆地載,物數號萬,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遺,豈人力也哉。”其大意是說,天地之間,數以萬計的事物,通過各種變化而形成完美無缺的世界,這恐怕不全是人力所能辦到的。許多自然物通過人工作用後,又產生難以數計的、自然界本身沒有的物。這天地間眾多的物,“或假人力,或由天造”。人不能從外界干涉或代替自然界的行為,而只能順應其固有規律,使天工與人工相協調,從而達到“人間巧藝奪天工”之妙境。

鈞瓷“窯變”之秘

  中國傳統的造物思想,主張人與自然的融合統一,既改造自然又適應自然;在造物活動中,不是把人擺在與自然對象極端對立的位置,離自然越來越遠,而是“善待”自然,通過技術技巧充分開掘其物質潛力。這種造物思想與道家的“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既雕既琢,復歸於樸”的審美觀是相通的。而我們不難察覺,鈞瓷的旨趣中也顯然包含了道家的審美觀念。

  鈞瓷就是鈞瓷,它是人工與天工和諧融通的產物,它的品性和格調自古已定,而新技術、新工藝的不斷開發利用,已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它的美感,使之流於普通的現代工藝品。這個情況提醒我們,對傳統工藝的繼承,一定要在理解和尊重的前提下進行;過多依賴技術的進步、工藝的提高,那就可能帶來災難性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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