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鴛鴦

鴛鴦,《紅樓夢》中賈母的大丫鬟,也是《紅樓夢》裡最有權勢的一位丫鬟,賈母幾乎一時一刻也離不開她。她是賈府的家生子兒,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哥嫂都在賈府當差,可以說她們家世代都與賈府有著不小的淵源。

鴛鴦的出場並不驚豔。她第一次真正出場,是歪在炕上看襲人做針線。“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只見裝束而不見容貌,是鴛鴦初時給人的印象。

這一次,寶玉貪玩,要吃鴛鴦嘴上的胭脂,還粘在人家身上,慌得鴛鴦只好找襲人救場。

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

鴛鴦一出場就是個成熟的女孩,不會和其他女孩一樣跟寶玉取笑,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樣千方百計接近寶玉。對於寶玉的涎皮賴臉,她採取了一種類似大人的姿態。

在賈母面前,鴛鴦簡直是個萬里挑一的妥當人,但凡老太太記不起來的事情,她都記著;老太太照顧不到的地方,她都照顧得到。如果沒有她,老太太早就不知道被人誆騙了多少去了。所以李紈說,“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

老太太的日常生活斷斷離不開鴛鴦。玩牌的時候,鴛鴦是老太太的助手,幫助老太太贏牌;舉辦宴會的時候,鴛鴦是席上的令官,讓大家玩得開心。她還想方設法通過劉姥姥逗大家一樂,那種有意而又善良的“使壞”,叫人既明知被捉弄又無法真正怪她。

第七十一回裡,賈母因擔心前來給她拜壽的寒素小姐喜鸞和四姐遭人輕視,故而打發婆子去傳話,鴛鴦扔下一句:“我說去罷。他們那裡聽他的話。”可見這個丫頭對人對事的精明。

也許是跟著賈母的緣故,看慣了裡裡外外的人情世故,她對這個家族的內部,看得比誰都清楚。對於榮華富貴,她看得比誰都淡漠。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鴛鴦

僅僅如此倒也罷了。成熟而又善良,是鴛鴦讓人敬重的原因,卻也無法讓她出彩。而那種骨子裡的倔強和剛烈,才是鴛鴦與眾不同的人格。

鳳姐說她“素習是個可惡的”,平兒和襲人說她多半不肯做妾,邢夫人說她往日“志大心高”,可以說或多或少都是瞭解她的性格的。

但邢夫人眼中的“志大心高”,和鴛鴦心目中“志大心高”,有著本質的區別。

於是,貪財好色的“大老爺”,竟然夥同邢夫人,精明地把算盤打到了她的身上。

鴛鴦是賈母的大管家,凡是賈母的東西都由她掌管,凡是賈母的事情也都是她經手。一旦娶了鴛鴦,賈赦就如同獲取了打開賈母所有寶藏的金鑰匙,那是想怎麼擺佈賈母就怎麼擺佈賈母的了。

邢夫人以為鴛鴦必定是興高采烈,感恩戴德,無不準的了。畢竟鴛鴦在她心裡可是“志大心高”的人。

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

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

對於邢夫人的舉動,聰明的鴛鴦似乎早有預感。左一個“低頭”,右一個“不動”,再一個“不語”,她的嫌惡之意早已躍然紙上。而愚蠢的邢夫人,卻以為她像自己一樣輕薄虛榮,只是礙於情面而不願意跟自己去。還搬出了鴛鴦的哥嫂前來勸她,這下可真正惹惱了鴛鴦,她嫂子被鴛鴦一口啐了回去,指著罵道:

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這一番痛罵酣暢淋漓,符合鴛鴦的身份,也符合鴛鴦的聲口。而且這裡面透露出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鴛鴦的哥嫂並不真心關心她,只是羨慕別人的女兒做了小老婆,可以仗著這個作威作福、橫行霸道。這讓鴛鴦十分不滿,你們不關心我可以,卻想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把我往火坑裡推。此刻卻打著為我的旗號,真是恬不知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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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和平兒襲人

其實想想這段話,也不是沒有來由。襲人的父母何嘗不是如此?她對於他們未嘗不有抱怨:“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所以,即使後來的父母有錢以後想贖她回去,她也不願意,因為她不想從一個地方被賣到另外一個地方。最主要的是,她不願意離開寶玉。

平兒呢?明明是王熙鳳的大丫頭,卻被王熙鳳立逼著做了“屋裡人”,為的就是不讓人說她善妒。可是但凡遇到需要和賈璉獨處的時刻,平兒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被王熙鳳誤會。

即使是出身於賈府的大家閨秀元春,也免不了在小小年紀被人當作政治的砝碼而被送入宮裡與人爭寵。所以元春在回家省親的時候也說過:“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

這就可見,無論地位高低、出身寒微還是出身富貴,那個時代的女子根本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

當襲人和平兒分別拿寶玉和賈璉打趣她的時候,她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果然,應了鴛鴦所言,襲人最終也沒有如願。

不僅平兒打趣她沒有用,連王熙鳳親自打趣她,她也絲毫不露半絲口風。也許是因為,她太知道鳳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平兒過的什麼日子。

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站在和賈母一樣的高度觀察,鴛鴦太清醒。她太清楚了,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賈府每個人的命運歸宿。

對於自己的未來,她雖然不清楚命運之神會給予她什麼。可是,對於命運之神硬塞給她的東西,她明確地選擇了拒絕。

賈赦以為鴛鴦看上了賈璉或者寶玉,認為“自古嫦娥愛少年”,如果鴛鴦不願意給自己做妾,沒人敢收她。而且假使鴛鴦想要將來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自己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他就伏了她!

這一段話,就生生掐斷了鴛鴦的所有未來。

既然未來是無法想象的了,那麼現在至少我還可以做主。在我能做主的情況下,就由不得你賈赦做主。

無奈之下,她只能上演了這樣一出“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好戲。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鴛鴦

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裡!

就這樣,這個剛烈的女子,以十分決絕的方式,拒絕了命運的肆意擺佈,也自主接受了命運的另一種安排。

說到做到,從此以後,她一看見寶玉,就快速躲開,任憑寶玉涎皮賴臉上來搭訕。

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

從那以後,她也遠著賈璉,知道賈璉不在家中才來看望因她而被邢夫人遷怒的鳳姐。

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望候。

總而言之,對於這些旁人眼裡的“香餑餑”,鴛鴦不羨慕,也不垂涎。因為,即使在“誓絕”之事之前,她對寶玉和賈璉也沒有任何想法,甚至有意排拒。

鴛鴦其人,對於鴛鴦其事,就是這麼決絕。

她的心裡,想必恨極了這個名字吧?好諷刺的人生。

可這名字,也許是年輕喪偶的賈母取的,為的就是給自己留個美好念想。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鴛鴦和賈母

這還不算,偏偏司棋和潘又安偷情,又被她撞見,不但自己尷尬,反倒要用盡心思保全對方臉面,鴛鴦真是一個善良無比的人。

可是這對司棋和潘又安這對“鴛鴦侶”,終究還是因為潘又安的怯懦和“抄檢大觀園”,而變成了鏡花水月,徹底沒戲。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鴛鴦女驚散鴛鴦侶,命運真是對她開了好幾個不小的玩笑。

鴛鴦的悲劇,從一開始,似乎就已經註定。無論向左,還是向右,她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枷鎖。“殉主而登太虛”,想必也是她最好的歸宿。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鴛鴦

鴛鴦的人生是沉重的,可是,在《紅樓夢》裡,“鴛鴦”二字的含義,遠比她的人生更沉重。

我們可還記得,《紅樓夢》裡的柳湘蓮和尤三姐的定情之物,正是那把“鴛鴦劍”?

鴛鴦劍是柳湘蓮的家傳之物,尊貴無比。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

正是這把珍貴無比的鴛鴦劍,斬斷了尤三姐對柳湘蓮的痴念,也讓這對即將成為鴛鴦的愛侶從此天各一方。

忽聽環珮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尤三姐和鴛鴦一樣,都是來警醒世人情愛虛幻的,情天情地,情深不壽,人生終究虛無縹緲。

蒙府本回後總評:鴛鴦劍能斬鴛鴦,鴛鴦人能破鴛鴦。豈有此理?鴛鴦劍夢裡不會殺姦婦,鴛鴦人白日偏要助淫夫。焉有此情?真天地間不測的怪事!

總而言之,“鴛鴦”二字,在《紅樓夢》裡面不是什麼好兆頭。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尤三姐

除了這些,我們可還記得,薛寶釵在炎熱的午後為賈寶玉繡肚兜的情形?

那肚兜的圖案,不是別的,也正是鴛鴦。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她做的哪裡是針線啊?其實織就的都是滿滿的少女心事。

可是這鴛鴦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寶釵最終還是懸崖勒馬,離寶釵而去。只剩下她一個人,“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薛寶釵

鴛鴦,其實不僅僅是人,也不僅僅是劍,更不僅僅是圖案,而是承載了一個個紅樓中痴人的夢的載體。這夢,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卻讓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可這夢,即使再美好,再旖旎,也終究是會不得不醒來。

就像那癩頭和尚在為寶玉治病的時候所說的: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紅樓夢》中的鴛鴦女為何註定沒有出路?

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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