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與殺人犯

星星與殺人犯

夕陽染紅了天。

鍾輝咂了口煙,又往路對面看了眼。

還在。

小姑娘似乎一直在忙著手裡的泥巴城堡,毛茸茸的劉海貼在額上,嫩黃色的裙子掃在地上,胖乎乎的小手全是黑乎乎的泥巴,約莫,五六歲。

一個小時前,鍾輝在這裡停下,這是個盤山路旁的平地,一邊是路,一邊是茂密的草地,一邊是散落在遠處的村舍,一邊是一道陡峭的懸崖。

他開一百一十一邁,摩托車飄得厲害,可他顧不上了,他的頭上臉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

車到這裡,他看見了綠綠的草地裡那抹鮮亮的黃。

幾乎是立刻,他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沒停的摩托車飛了出去。他像沙漠裡的人看見泉水,瘋也似的朝小女孩玩耍的草地撲去。

突然,他停下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把自己的臉,然後撩起衣襟用力擦了擦臉和手。有些血已經乾涸凝固,他往衣襟上啐了口唾沫,仔仔細細又擦了一遍,他怕小姑娘被嚇著。

此刻,他已全然忘了一天前他是如何用西洋劍把女友和姘夫戳成篩子的。

他是醫生,細心、冷靜,可偏偏那一刻不知為什麼,憤怒像火山,一瞬間就噴湧而出,理智頃刻蕩然無存。

他有潔癖,那一刻,他不知道男人穿了他的拖鞋讓他憤怒,還是男人睡了他的女人讓他憤怒,總之,他異常憤怒。

直到那對裸體的男女變得蜂窩煤一樣,他才停下來。

他對血沒有恐懼,他冷靜地拆掉冰箱所有的隔檔,雙開門的冰箱剛好安頓進去一雙屍體。

他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地板和傢俱,他不是沒想過分屍後再用高壓鍋煲成肉糜倒進馬桶,他對自己的刀功有信心。可女友有一把豐厚的頭髮,他處理不了,也沒那個時間,況且頭蓋骨才是真正的麻煩。

世界上哪有完美犯罪。

他帶了卡和錢當夜出逃,第一件事是在舊貨市場淘了輛摩托。

出城後不敢上高速走國道,他就沿著各種無名路一路向北,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開了一夜,於是到了這裡。

善惡真的只在一念間,人若真作起惡來,哪有什麼回頭是岸,更多的是一不做,二不休。

鍾輝想挾持這個女孩兒。

一來,做個掩護,想來不會有人帶著女兒亡命天涯。二來,沒準這小孩兒就會是他將來關鍵時刻的籌碼。

就這麼辦!

他把小女孩一把揉進夾克裡,跳上摩托,一路風馳電掣慌不擇路,小姑娘居然不哭,只是哼哼唧唧喊疼。

大概駛出四五十里,鍾輝停下,他以為小姑娘被風吹了眼睛,於是撕了一圈兒T恤的邊兒,擦了擦小姑娘的眼睛,“還疼嗎?”

他這才驚覺不對,小女孩兒臉色蠟黃,呼吸帶有酮味,神智已經不太清晰,而且疼的分明不是眼睛。

他的腦中立刻冒出一個恐怖的想法,他按了按小女孩兒的腹部,果然聽見一聲稚嫩的慘叫。

一頭冷汗立刻冒了出來。

小兒糖尿病!

鍾輝來不及吃驚或是懊惱,他開始採取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急救措施,可他知道,孩子需要的不是人工呼吸和復甦體位,她需要的,只是一支胰島素。

怎麼辦?怎麼辦?

鍾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事實上,他人生第一臺手術,患者就死在了手術室,可那種無力感遠不如今日,他不知為什麼,只是急得眼眶都是血。

他不能讓她死。

2

“叔叔。”小丫頭又叫了聲,甚至硬擠出一絲笑,然後顫顫地指了指揹著的小挎包,是個哆啦A夢。

鍾輝面色慘白,恍恍惚惚愣了半晌,這才回神過來。

他的手抖得厲害,費了好大的勁才拉開哆啦A夢的挎包。

竟然是一盒胰島素。

用藥後孩子漸漸平靜下來,沉沉睡了過去。

鍾輝抱著孩子的腦袋,點了根菸,想了想,又掐滅,夜色慢慢合起來,可手裡的東西依舊看得清晰。

一盒封裝好的胰島素,大概是十天的用量,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跡,說是山裡的農民,養家餬口已是不易,實在沒有能力供應孩子的胰島素,求好心人收養孩子,來世當牛做馬報答。

鍾輝心中苦不堪言,他終究點燃了那根菸,一口氣抽了一半,煙從鼻子口腔一股腦兒湧了出來,腦子這才清醒了些。他把煙碾滅,從自己的腿上挪開孩子的腦袋,把小挎包墊在下面,又脫下自己的夾克蓋在孩子身上,咬了咬牙,轉身走向摩托。

突然,有細細的呻吟聲。

他兩步轉回身,趕緊把耳朵湊上去。

孩子迷迷糊糊說:“渴。”

小兒糖尿病多飲多尿,任何生理需求不得滿足,都有可能發生危險。這一點,作為醫生的鐘輝再清楚不過。

他想,既然自己要撇下她,給她口水喝就權當贖罪吧。

因為沿著山路一直行駛,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溪,他跑過去,用手掬了捧水,待跑回來,就剩了幾滴,他小心地把水滴進孩子嘴裡,孩子還在昏睡,還是說渴。

他就這樣一趟趟地掬水,一趟趟地跑,他兩天兩夜沒有休息沒有吃飯,眼前一黑就扎進了水裡。他只剩一件T恤,沾了水緊緊貼在身上,山裡的寒風一吹,他猛地打了個哆嗦,跳起來,繼續掬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睡瓷實了,他在溪邊坐下,掏出煙盒想抽根菸,水歡快地從盒子流了出來。他苦笑,捧了捧水灌進肚裡,冷得腸子疼。

他還是發動了摩托,他勸自己,不是他冷血,而是自己已經是泥菩薩過河。

今天是週一,兩個大活人沒去上班,一起憑空消失,很快,他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而是本地頭條了。

他把身上最後五百塊現金塞進了哆啦A夢的小挎包裡,在那封信最後加了一句,“你若對她不好,我一定找到你,殺你全家。”

開出去半個小時,不安像螞蟻一樣慢慢爬上心頭,如果下個人也拋棄她,不想要這個燙手的山芋怎麼辦?

如果下個人沒有及時發現她的病,耽誤了怎麼辦?

如果下個人是人販子,倒騰器官的,甚至是變態流氓怎麼辦?

還有,山裡那麼冷,小姑娘的身體雪上加霜怎麼辦?山裡有沒有狼?野狗呢?

腦子還在想這些“怎麼辦”,身體已經快他一步,摩托掉了頭。

最後的最後,鍾輝都沒想明白,那天他為什麼會回頭,他因瑣事殺了兩個人,可卻因為一個不相干的拖油瓶不忍心,到底是什麼原因,他竟會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

3

鍾輝知道不能生明火,可他還是生火烤了只魚,春天小溪裡魚少且小,他費了很大功夫才抓了只小魚苗,兜里居然有個手術刀,他細細剃了魚鱗,把魚架在火上。

這孩子的病要多餐,他必須提早給她準備食物。

許是聞到香味,小姑娘爬起來,神情十分嬌憨,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鍾輝把魚肉去了刺給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一笑,臉上兩個圓圓的酒窩,聲音糯糯的,“星星。”

“你家在哪兒?”

星星搖頭。

“你爸爸媽媽呢?”

說到這兒,星星神情一黯,“爸爸,帶我出來玩,說想方便,就走了,過了好久,沒回來。”

鍾輝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沒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他說,等我蓋好我的城堡,他就回來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鍾輝指了指胰島素。

小丫頭得意地笑,“能量寶石!媽媽說了,哆啦A夢要靠這個才能在地球活下去。”

“爸爸帶你出來玩,媽媽知道嗎?”

“嗯!”星星眼睛閃亮亮的,“媽媽給我穿上了過年才穿的裙子,還讓我和哥哥姐姐們照相了!”

鍾輝冷笑,原來是場預謀好的拋棄和背叛。

“叔叔,你為什麼不吃?”星星嚼著魚肉,笑眯眯地問他。

鍾輝一怔,“我……我不餓。”

鍾輝反應過來,挑眉,“你不怕我?”

星星大笑,像是聽了什麼笑話,“叔叔又不是壞人。”

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鍾輝出門時沒有扔手機,他不相信自己會逃出生天,但他也不相信自己會馬上敗露,他需要手機,讓他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

很好,證明他暫時還安全。

鍾輝打電話請了假,帶星星去了鎮子上,他不敢去銀行取錢,找了個ATM,換了衣服戴了頂帽子進去,單筆居然只能取兩千塊,剛取了兩千塊,門“叮”一聲,進來三個交警。

鍾輝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強裝淡定地裝好錢出門,剛走兩步,交警在後面喊他,“喂!”

鍾輝驀然變色,不敢回頭,但也不敢繼續走,交警又喂了一聲,一萬種想法在他腦中瞬息一閃而過,跑?不不不,這是下策。

他硬著頭皮回頭,扯出個笑。

“你沒拔卡!”交警笑著說,原來他們不過是交了班,一起來取點錢。

鍾輝驚出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打顫,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剛往回走了幾步,另一個交警嚷嚷,“算了,拿身份證去銀行取卡吧,喏,時間太長,吞卡了。”

鍾輝笑著道謝,待轉回身,臉色大變,他不可能去銀行取卡,銀行的監控無所不在。可如果不取,這就意味著他和星星一共只有兩千五百塊,而這連胰島素都不夠。

算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帶星星去一個小飯館吃飯,吃完後去小賣部買了一大包五花八門的無糖餅乾,又咬了咬牙買了個帶濾芯的杯子,結賬時看著提示器上不斷跳升的數字,鍾輝有些呼吸困難。

一隻軟軟的小手伸起來,扽(dèn)了扽他的衣襟,又戳了戳櫃檯上的棒棒糖,鍾輝不說話,低頭看著孩子企盼的大眼睛,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

店老闆插話,“這麼大點兒正是愛吃糖的時候,就給她買一個唄?”

鍾輝冷冷掃了老闆一眼,老闆自覺沒趣,“來來來,爸爸不給你買,爺爺送你一根。”說著就從架子上取了一根,遞到星星面前。

星星興沖沖地伸手去接,鍾輝一把奪過,抬手扔進了垃圾桶,拽起孩子,“走!”

出了門,鍾輝有些後悔,星星不能吃糖,他應該好好去說。他沒有孩子,素來又性子冷淡,當下又是這種處境,實在是哄不好一個孩子。

他回頭看星星,孩子鼻頭憋得紅紅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來轉去。他蹲下來,柔聲道:“你知道你不能吃糖嗎?”

星星點頭。

他儘量溫善地笑著,然後從袋子裡扯出個小玩偶,是個哆啦A夢,“乖,這個給你,以後想吃糖的時候,就讓哆啦A夢唱歌給你聽。”

說著一按玩偶肚子,真的響起了機器貓的音樂。

星星破涕為笑,愛不釋手,眼睛笑得彎彎的,突然她想起了什麼似的,“叔叔,這個很貴嗎?我們能把它退掉嗎?”

鍾輝不解地挑眉。

“這樣就可以換好多好多棒棒糖啦。”

鍾輝暴怒,“你還是想吃糖?!”

星星癟著嘴,淚珠子吧嗒吧嗒落下來,“媽媽說,不開心吃糖就會開心,我看叔叔一直不開心,我想讓叔叔吃好多好多糖,我想讓叔叔天天都開心。”

鍾輝一怔,緩緩背過身去。

4

他把星星安頓在小鎮一家日租旅館裡,他忘了自己剛殺了人,忘了自己正在逃命,他像中邪一樣,每天穿梭於大大小小的藥房診所之間,卻一無所獲。

時間已經過了五天,鍾輝依舊一籌莫展,不過,他的手機始終沒有響起,本地頭條也始終沒有他的名字,東窗事發原來並沒有想象得那麼快。

這晚,他把摩托車停在背巷裡,蹲在旅館門口抽一根菸,他抬頭看滿天星星,終於明白了自己殺人那天的憤怒。

那一年他多大?大概就像星星這麼大吧,家門前的那條陋巷裡,父親張開雙手想攔住一輛黑色的奧迪,奧迪咆哮,絲毫不肯停下,最終父親飛起來,像是天空裡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接著又像一麻袋玉米,砰一聲砸在車頭上。

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旁邊坐著鍾輝的母親。

母親看見了他,惶恐地下了車,並沒有去看父親的傷勢,而是撲到他面前,問他,“你看到了?”

鍾輝驚恐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墨鏡男,三秒後換上人畜無害的笑,“我什麼都沒看到。”

思緒蹁躚,鍾輝吸了口煙,冷笑,原來自己自小就像個野獸,不管披上人皮裝模作樣多少年,到最後,他還是露出獸性,毫無理智,殺人不眨眼。

而這獸性,是他親生母親賜予他的。

“猜猜我是誰?”一雙軟乎乎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識掐滅煙,笑,“嗯……是誰呀?”

星星咯咯笑起來,“真笨,是我。”

星星急忙在鍾輝旁邊坐下來,著急問:“叔叔,你哭了?”

鍾輝輕嗤,“叔叔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哭?”

“你看。”星星翻過白嫩嫩的手,手心是溼的。

鍾輝一愣,轉移話題說:“星星,你想家嗎?”

星星神色有些跟年齡不符的落寞,“想,可是爸爸媽媽不要我。”

鍾輝猛地扭頭過來,明顯生了氣,“誰給你瞎說的?”

“門衛爺爺,他說,我爸爸根本不是上廁所,只是不想要我。”星星慢吞吞地說,並不哭,只是月色下眼睛亮亮的,嘴角耷拉下去。

鍾輝捧起星星的臉,“你相信叔叔嗎?”

星星重重地點頭。

“你爸爸給我寫了信,你看過的,別的字不認識,你爸爸的名字你總認得吧。他說他有急事,託我先照看你。”

星星腦袋興奮地抬起來,一滴淚珠還掛在腮幫子上,“真的?”

鍾輝忍不住笑吟吟揉她的腦袋,“真的。”

“騙人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走的!”星星認真地揚著下巴嘟著嘴。

鍾輝的笑一僵,隨即臉上綻出更大的笑,“叔叔不會騙星星,如果騙你,那就讓叔叔被警察抓走。”

星星如願以償笑起來,一時也有了興致問東問西,她舉著胖乎乎的手指著天上,“叔叔,你說星星是從哪兒來的?”

鍾輝認真地蹙眉想了想,“嗯……我們每個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到時候呢,就會去天上,變成一顆星星,看著他曾經生活過的世界。”

“那叔叔你也會變成星星嗎?”

“會啊,到時候叔叔就在天上看著我們星星長大。”

“那叔叔不能等星星長大再去天上嗎?”

鍾輝歪頭看星星,還是笑的,只是神色寂然,“叔叔等不到了。”

次日,鍾輝起得很早,出門之前,就著濛濛的亮,他拔光了門衛老頭養了十年的君子蘭。

5

一天不吃不喝,黃昏回去時,鍾輝覺得有些暈眩。天下著雨,摩托頭一歪,連人帶車栽到了道牙子上。鍾輝猛地躥起來,去摸胸口的袋子。

還好,還好。

回到出租屋,小丫頭哇一聲歡快叫著撲進他懷裡。他接住,把她舉起來,星星興奮地哈哈直笑,鍾輝也笑,“去拿作業來。”

這些天,鍾輝每天早上起床給星星買好早點,照顧孩子吃了,給她換了衣服,打了胰島素,再留十個生字、十道算術的作業,自己才隨便對付兩口出門,出門前他會問星星,昨天跟哆啦A夢要了什麼。

晚上,他會悄悄在自己的口袋裝好星星要過的東西,檢查完作業,打了胰島素,伺候孩子洗漱,然後才假裝不經意地提示她去摸摸自己的口袋。

孩子總是容易滿足,一個洋娃娃,一根草莓皮筋,一個毽子,或者一本小人書,星星總是樂得打滾,睡覺也不肯放開。

可是今晚,鍾輝的口袋是空的。

他花光了所有的錢,買了十支胰島素。

奔波了數天,終於找到了門路,藥房老闆眼光何其毒,一眼看出鍾輝的剛性需求和難言之隱,隨後獅子大開口。鍾輝幾乎沒有遲疑就掏出了所有的錢,星星很快就要斷藥了,那一刻,他甚至忘了,那是他用來逃命的盤纏。

他捲起星星的袖子,上臂外側四分之一處,密密匝匝的針眼,有些針眼有血淤,十分恐怖,他有些眼痠,“疼嗎?”

星星搖頭,“叔叔你疼嗎?”

鍾輝疑惑地皺眉。

星星用手捂住鍾輝的額角,鍾輝伸手一摸,血已經流到了眉骨上。原是下午那一跤摔得厲害,可當時他只顧著藥,卻沒感到一點點疼。

晚上鍾輝燒得厲害,迷迷糊糊聽見星星哭,額頭上有涼涼的觸感,一會兒又覺得冷,冷得牙關打顫。他像是被浸在冰裡,又像是被架在火上,後來聽見孩子細細的聲音在唱歌,“心中有許多願望,能夠實現有多棒,只有哆啦A夢可以帶我實現夢想……”

突然門“砰砰砰”響起來,鍾輝拼命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像是灌了鉛,他聽見有人隔門喊:“查身份證!”隨後,他就昏死了過去。

飄飄忽忽間,鍾輝聞到一股甜香,他努力睜開眼,看見星星放大的笑臉。

“叔叔,喝粥。”她舉著勺子,笨拙地往鍾輝嘴邊湊。

鍾輝暈暈沉沉就著勺子喝了一口,“哪來的?”

“求粥鋪的叔叔給我的。”星星嘟嘟囔囔。

相處了多天,鍾輝已經十分了解星星,他知道孩子在騙他。

“哪來的?”鍾輝又問了一遍,不過口氣已經十分嚴厲。

“我踢了粥鋪的小黑狗。”星星垂下腦袋。

“然後呢?”

“我故意的,讓它咬我。”

鍾輝氣結。

“粥鋪叔叔給了我一百塊錢,讓我找家長帶我去打疫苗。”星星聲音越來越小。

鍾輝蹭地一下坐起來,果然看見星星腳上有一個小小的血窟窿,正在往外滲著血,鍾輝氣得眼前發黑,“胡鬧!你什麼病你不知道嗎?你這傷口怎麼癒合?!”

鍾輝近乎咆哮,一掌打掉星星的粥,“還有,誰教你小小年紀就這麼處心積慮的?!”

飯碗碎在地上,星星不哭,只是隱約聽見她鼻子一抽,蹲下身子就要去收拾碎碗。

鍾輝怕她受傷,一把扽起來,孩子幾乎是被甩上床,“給我老實待著!”一口氣還是不順,“錢呢?!還不給人家退回去!”

“沒有錢。”小小的聲音帶著重重的鼻音。

“錢呢?!花了?!”鍾輝氣急,恨不得打她。他自己可以汙跡斑斑,可是星星不行。

“我說不要錢。”星星抬起頭,眼眶是紅的,“我說不要錢,我說叔叔病了,我想要碗粥,加了紅棗的那種。”

驟雨掀開了窗簾,濺了鍾輝一臉的雨珠。

6

早上鍾輝問星星,“昨天問哆啦A夢要了什麼?”

星星笑嘻嘻,“貼紙!”

“去摸摸看。”鍾輝指了指自己掛在門後的外套。

背後很快爆出一聲歡快的尖叫,鍾輝嘴角噙著笑,替星星收拾洗好的衣服。

電視裡沙沙地放著老歌,“我們都在不斷趕路忘記了出路,在失望中尋找偶爾的滿足……”

驀地,鍾輝的笑僵在臉上,一股徹骨的寒意湧上心頭。

“下面插播一條新聞,A市某小區發現兩具屍體……經排查,房主鍾某有重大作案嫌疑。”

原來夢裡查身份證的聲音是真的。

鍾輝手抖得厲害,連星星都看出不對,“叔叔……”

鍾輝擠出笑,他想過這一天,可這一天真的來了,他的腦子卻霎時一片空白。他聽見耳畔有尖銳的聲音颳著耳膜,他想過的,如果敗露,橫豎不過一死,他的生命中生死已經太多,多多少少不過是數字遊戲罷了。

可現在,他有星星,他不配瀟灑。

許久,他深吸口氣,像是做了個生死攸關的決定。

“星星,我們做個遊戲好不好?”

“好!”孩子不疑有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嗯!”星星樂陶陶地直點頭,還蹲下小小的身子,在地上顯擺地寫給鍾輝看。

四個歪歪扭扭的字,“內分泌科”。

小小的身影迫不及待要衝出去,鍾輝忙拽住星星,“還有兩支能量寶石,叔叔放在小包裡了,記得,每天至少要用一支,還有,餅乾和衣服叔叔都放在櫃子了,隨時可以回去拿。

“鑰匙叔叔壓在了門墊下面,有什麼困難就去找門衛爺爺。還有,跑的時候慢一點,如果受傷,止不了血的,不要跟隔壁阿姨說話,她每天晚上帶回來的叔叔都不認識她。下週一還要再打一次狂犬疫苗,千萬記得,不要忘了……”

“叔叔,你好囉嗦啊……”星星小臉皺得像包子一樣,“這些你記得就可以呀,星星不想記,星星記不住。”

鍾輝看著孩子的背影,臉上一片冰涼。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閉了閉眼,毅然轉身,沒入洶湧的人潮。

二十天了,這個小小的生命強悍地擠入他的生活,他忘記了逃命,忘記了過去,自欺欺人地想要看顧好她。有時他在想,要是他不殺人就好了,不是因為他後悔殺了那對狗男女,而是如果這樣,他就可以清清白白地看著星星無憂無慮地長大。

現在好了,夢醒了,他該面對現實了,他殺了人,他難逃國法,青天白日之下,何處都沒有疥瘡。

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出現在他罪惡的生命裡,也許是上天對他最好的懲罰。

“叔叔……”熟悉的童音哭得撕心裂肺。

鍾輝觸電一樣猛然回頭,隔著一條馬路,星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叔叔!”星星疾風一樣衝了過來,鍾輝趕緊跑近兩步,車流如織,他怕她有什麼危險。

這一刻,孩子找到了他,他沒能甩開這個拖油瓶,可他竟然發現,自己內心充盈的情緒並不是懊惱。

而是,欣喜。

星星撲上來,撲得鍾輝一個趔趄,她用盡全力抱住鍾輝的脖子,哭得昏天黑地,眼淚灌進鍾輝的衣領,燙得像是火燒一樣。

“叔叔,你也不要我了嗎?”星星哭得直打嗝,眼淚掉得又兇又急。

鍾輝如同被毒咒定住,一動也不敢動。

等孩子哭得弱了,才拍她小小的背,“叔叔只是去買菸。”

“可是……可是爸爸也說他去方便。”星星哽咽。

鍾輝忍下心頭的自責,像是發誓一樣,“叔叔真的去買菸了,以後叔叔都不會撇下你。”

孩子的世界畢竟單純,抽抽泣泣服了軟,抓住鍾輝的領子就往他背上爬。

鍾輝側身讓她爬上去,這孩子,真是吃死他,他笑眯眯,“那我們回家。”

孩子破涕為笑,“嗯”了一聲,嘴裡嘟嘟囔囔,“叔叔去買菸了,叔叔不會再撇下我。”

背對著孩子,鍾輝臉上的笑消失了,只有他知道,前面半句是假的,可後面半句卻是真的。

他不會再撇下星星。

7

他們搬了家,鍾輝什麼都沒帶,只帶了星星的日用品和那個哆啦A夢的娃娃。

鍾輝和星星初遇的那個山口就有個山洞,鍾輝當時一眼掃過,現在卻成了他最後的藏身之處。

安頓好後,鍾輝給星星打了最後一支胰島素。

“能量寶石沒了,星星怕嗎?”

星星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我不怕,因為有叔叔在啊,叔叔就像星星的哆啦A夢,無所不能!”

鍾輝抬眼看了看洞口外漫天的星星,聲音也像是從夜色中傳來,“嗯,不怕,叔叔在。”

第二天,天一亮,鍾輝搖醒了星星。

他帶星星沿河進山,抓魚摸蝦,他給星星扎風箏,星星開心得上蹦下跳。他把星星架在脖子上,沿著長滿小雛菊的山坡快速跑下去,風在耳畔呼嘯,孩子的笑聲銀鈴一樣。

他和星星並肩躺在草地上,他給星星講母親,講大學,講未來,枝枝蔓蔓的草葉把天空切割成湛藍湛藍的、一塊一塊的。鍾輝側過頭看星星,“星星,哆啦A夢最後回到了哪裡?”

“22世紀!”星星樂呵呵。

“你說叔叔像哆啦A夢?”

“嗯!”

“那叔叔也要回22世紀了,星星會不會難過?”

從這個角度,鍾輝很清楚地看見孩子一愣,很快眼睛裡湧出一層霧氣,可她還是笑了。

“不會,爸爸告訴大雄,哆啦A夢走了,大雄難受,哆啦A夢也難受。可是如果大雄很傷心,那哆啦A夢會更傷心。”她吸吸鼻子,笑著看鐘輝,“所以,我會開心,叔叔也要更開心。”

猝不及防間,心像是被千刀萬剮,鍾輝閉上眼睛假寐,一滴淚滲進了頭髮。

“給結伴的朋友帶來幸福,就是離開的時候。”

鍾輝在心裡,把哆啦A夢這句臺詞唸了三遍。

從這天開始,鍾輝天天變著法子帶星星玩,那一片山谷是他們最廣闊的天地,蝴蝶聽過他們的笑聲,鞦韆飛起來,似乎要飛往最自由的天際。

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來得很快,停藥後鍾輝已經有這個心理準備,注意飲食,預防感染他都已經盡力在做了,可是從來,盡力都不是改變的充分條件。

星星開始嘔吐,萎靡嗜睡,並且伴有脫水症狀。鍾輝沒有專業工具,可憑著職業敏感,他知道,若是再任由脫水繼續,後果將不堪設想。

也許,是時候了。

漫長的夜裡,鍾輝不敢睡,他抱著孩子,聽著星星呼吸一聲重過一聲。他腦中一片清明,第一步,血糖血酮尿酮分析,第二步,胰島素補充,第三步,調節電解紊亂,第四步……

最後他抱住頭,把臉埋進孩子的頭髮裡,無論哪一步,都不是荒郊野外可以完成的。

黑魆魆的夜色,亮晶晶的星星,無一不在俯視這個凡人的無力與絕望。

你看,他走投無路,他丟盔棄甲,他垂死掙扎,這就是作奸犯科的代價。

8

鍾輝看著陽光從一道山隙裡射進來,整個山谷甦醒了,鳥兒啁啾,泉水琤琮。

星星沉沉歪在他懷裡,臉白如紙。

不能再等了。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殺人的時候,他是憤怒的,一把怒火轟一下點燃了全身;逃跑的時候,他是冷靜的,這麼大的世界,藏一天就賺一天;初遇星星的時候,他是麻木的,他從來沒受過這個世界半分仁慈,為什麼要他對別人慷慨無私?

可這一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面目全非了。

他不想跑了,他跑不動了,他也扔不下星星,他想,是時候,也必須懸崖勒馬了。既然離不開星星,那麼只有他自首,孩子才能活。

沒什麼關係啊,他本身就是亡命之徒,在他看來,此時自己的命遠比不過星星的胰島素。

刺耳的警笛在曠野四周響起的時候,鍾輝覺得輕鬆,為他的自由,更多的是為星星的藥。

星星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鍾輝被壓倒,胳膊被反剪在身後,四五個荷槍實彈的大蓋帽,警徽亮得刺眼。

“叔叔!”星星瘋一樣想衝過去,卻被人攔腰抱起,她又抓又撓又咬,背後的警察卻絲毫不肯鬆手。

眼淚奔湧而出,星星哭得聲嘶力竭,鍾輝半張臉被摁到土裡。星星不能受傷,他喘息著喊:“星星別鬧,警察叔叔要帶我要回22世紀了!”

他口氣輕鬆,笑了,“星星說了不難過的。”

星星嘴裡發出嗚嗚的哭聲,她不難過,只是眼淚不肯聽話。

鍾輝被押往警車的時候一直在笑,他腳下踉踉蹌蹌,嘴卻不停絮絮叨叨,“叔叔回去了,哆啦A夢怎麼說的?一個人也要寫作業,被胖虎和小夫欺負要學會反擊。

“星星,人總要長大的對不對,好好吃飯,好好治病,叔叔就是天上的星星啊,會一直看著你的。一個人也要贏啊,不然哆啦A夢永遠回不了自己的家……”

星星含淚拼命點頭。

星星目送著鍾輝被押到車邊,他突然像是想到什麼,星星遠遠看見,一直順從的鐘輝停下,表現出明顯的抗拒,接著給押解他的警察跪了下來,警察一直在搖頭,鍾輝苦苦哀求,指了指遠處的星星,卑微懦弱,一直在哀求,甚至結結實實磕了個頭。

為首的警察回頭看了看星星,短暫的遲疑後安排兩個警察押著鍾輝又折回來。在星星企盼的眼神中,鍾輝換上熟悉的笑,“哆啦A夢還有最後一個東西沒有給星星。”

星星破涕為笑。

鍾輝笑著伸手去掏口袋——在星星的眼裡,一切突然變成了慢動作。

鍾輝笑呵呵伸向口袋,兩個押解的警察瞪大眼睛去扯鍾輝的手,遠處的警察驚恐地、拼命地朝山上擺手,“狙擊點!不……”

砰!

一雙戴著手銬的手電光火石之間捂住了星星的眼睛,溫熱的液體濺了星星一臉。

那個感覺星星一輩子都記得,像是……太陽雨。

口袋裡的哆啦A夢玩偶掉在地上,被血染得殷紅。

狙擊手以為,那是一把槍。

它不是槍,卻比槍厲害,它曾讓一個人連死都不怕。

槍能讓人死,它能讓人不怕死。

9

孤兒院裡最近來了個小蘿蔔頭。

不哭也不鬧,話也少。

她不愛跟小朋友玩兒,手裡總攥著個叮噹貓的娃娃,髒兮兮的,上面還有一片黑乎乎的髒東西,像是血跡一樣。

聽說身世挺慘的,還被個殺人狂劫持了快一個月,這不,落下了心理問題。

愛心人士給捐了不少東西,聽說她喜歡哆啦A夢,鉛筆盒、書包、漫畫書全是哆啦A夢的,光阿姨就給請了兩位,不停地播《哆啦A夢》的動畫片,五十歲的燒飯宋阿姨都知道大雄愛吃什麼。

大家都這麼努力了,孩子就是不說話,也不笑。

跟孩子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院長決定親自出馬,“星星,想吃什麼呀?”

沉默。

“想不想出去玩?”院長循循善誘。

還是沉默。

“嗯……有沒有什麼想要的?院長叔叔可厲害了,”他瞥了一眼星星手裡的娃娃,“就跟哆啦A夢一樣厲害,星星想要什麼都有!”

星星空空的眼睛從電視屏幕上緩緩挪到院長臉上,院長大喜,鼓勵地看著星星,“想要什麼?嗯?”

星星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電視,聲音澀澀的,“哆啦A夢。”

院長蒙了,“這不都是哆啦A夢嗎?”他指著那些送來的衣服、玩偶和文具。

星星眼睛迅速溼了,搖了搖頭,“不是那些。”

院長恍然大悟,“這些都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在哪裡?叔叔去買。”

星星抬起頭,眼睛裡星光璀璨,過了很久,她突然輕輕一笑,“我的哆啦A夢,在天上。”

院長疑惑地抬頭看天,無窮星星閃閃爍爍,如同愛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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