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五月五,過端午。賽龍舟,敲鑼鼓。”又是一年端午節。如同一個民族的精神安寨,不管是“屈子冤魂終古在,楚鄉遺俗至今留”,還是“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端午節總是流淌著文學的氣息。藉著這個節日,我們通過幾段文字,來了解一下幾位作家筆下的端午。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端午的鴨蛋

汪曾祺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鋪裡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端午日 (節選)

沈從文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11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裡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划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夥子,在潭中練習進退。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祖母的季節 (節選)

蘇童

掛在門楣上的粽葉已經發出了灰褐色。風颯颯地吹著那捆粽葉,很像是雨聲。真的下雨了,雨絲白茫茫地掃過村弄,在我家門前織起一張網,那捆粽葉又沙沙地響起來,像是風聲了。祖母坐在門檻上,注視著簷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跌落下來,匯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入秋以來不知下了多少場雨,村落水淋淋的蒸騰著霧氣。村外五里遠的白羊湖從早到晚都在漲潮,潮聲越過空曠的黃沙灘和玉米地,在我們村子裡迴響。祖母一直在傾聽那聲音。

很早以前祖母就聾了,但是那個秋天她說她什麼都聽見了。每天早晨她被雨聲和潮聲驚醒,便對灶邊燒火的母親說:“鳳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祖母天天坐在門檻上聽雨,神態寧靜而安詳。那捆粽葉在門欄上輕輕搖晃著,被雨濡溼了,不再響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彌留之際。我們家的人都記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春天的時候我祖母還坐在後門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隻洗澡的大木盆裝滿了清水,浸泡著剛從湖邊葦地裡劈下的青粽葉,我家屋前屋後都是那股涼涼的清香味。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木盆,挨祖母罵了,她不讓人把碼齊的青粽葉搞亂了。我們白羊湖一帶的人都包“小腳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張粽葉裡,窩成一隻小腳的形狀來,塞緊包好,紮上紅紅綠綠的花線。有一隻粽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頭朝那隻粽子左看右看,發現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掛著香噴噴、沉甸甸的。祖母挎著竹籃走過橫七豎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邊採青粽葉。我跟著她。我們站在湖邊的黃沙地上望著四處可見的葦叢,然後赤腳涉過一片淺水,走進最南面那叢蘆葦裡。祖母喜歡這裡的粽葉。

“這水裡有小青蛇,我看見過。”祖母說。“你不怕嗎?”我看見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遊過的水裡,長葦子都是甜的。”祖母採著白羊湖的青粽葉,時不時俯視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動著,把她穿藍襖的影子攪碎了。有一次她俯視著那個影子,突然手裡抓的葦葉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裡顫抖著,告訴我她剛才看見了祖父的臉。她說她沒有眼花,那確確實實就是我祖父。“老傢伙來拉我走了。”祖母對著湖水自言自語。她一笑起來臉上便蒼老了許多,那種笑是又淒涼又欣慰的。我記得祖母的頭髮就是那個春天白的。她常常一個人到湖邊去,去很長時間。有一片蘆葦的葉子差不多讓她劈光了。她赤著腳站在冷冷的湖水裡,俯視著水面,說她又看見了老傢伙的臉,湖上下網的人看見我祖母在水裡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說她的眼睛也許真看見了什麼。

家裡人猜祖母是看見了遊過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屬蛇,他跟我這麼大的時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兒。他十七歲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兒家裡的”。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雅舍談吃 (節選)

梁實秋

今日何日?我家老媽子曰:“今天是五月節,大門上應該插一些艾草菖蒲,點綴點綴。”我家老太太曰:“今天是端午節,應該把鍾馗捉鬼圖,懸在壁上,孩子臉上抹些雄黃酒,辟邪辟邪。”我的小孩子獨曰:“今天不知是哪一天,就說應該吃粽子!”我參考眾意,覺得今天叫做“粽子節”比較的親切些。

文人怎麼過端午?沈從文、汪曾祺等大作家筆下的端午節

端午憶舊 (節選)

豐子愷

我幼時,即四十餘年前,我鄉端午節過得很隆重:我的大姐一月前制“老虎頭”,預備這一天給自家及親戚家的兒童佩帶。染坊店裡的夥計祁官,端午的早晨忙於製造蒲劍:向野塘採許多蒲葉來,選取最像寶劍的葉,加以劍柄,預備正午時和桃葉一併掛在每個人的床上。我的母親呢,忙於“打蚊煙”和捉蜘蛛:向藥店買一大包蒼朮白芷來,放在火爐裡,教它發出香氣,拿到每間房屋裡去燻。同時,買許多雞蛋來,在每個的頂上敲一個小洞,放進一隻蜘蛛去,用紙把洞封好,把蛋放在打蚊煙的火爐裡煨。煨熟了,打開蛋來,取去蜘蛛的屍體,把蛋給孩子們吃。到了正午,又把一包雄黃放在一大碗紹興酒裡,調勻了,叫祁官拿到每間屋的角落裡去,用口來噴。噴剩的濃雄黃,用指蘸了,在每一扇門上寫王字;又用指撈一點來塞在每一個孩子肚臍眼裡。據說是消毒藥的儲蓄;日後如有人被蜈蚣毒蛇等咬了,可向門上去撈取一點端午日午時所制的良藥來,敷上患處,即可消毒止痛。

世相無常,現在這種古道已經不可多見,端陽的面具全非昔比了。我獨記惦門上這個王字,是為了畫中的門上的點綴。光裸裸的畫一扇門,怪單調的;在門上畫點東西呢,像是門牌,又不好看。惟有這個王字,既有裝飾的效果,又有端陽的回想與紀念的意味。從前日本廢除紙傘而流行“蝙蝠傘”(就是布制的洋傘)的時候,日本的畫家大為惋惜。因為在直線形過多的市街風景中,圓線的紙傘大有對比作用,有時一幅市街風景畫全靠一頂紙傘而生成;而蝙蝠傘的對比效果,是遠不及紙傘的。現在我的心情,正與當時的日本畫家相似。用實利的眼光看,這事近於削足適履。這原是“藝術的非人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