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六月頭條詩人:李琦

《草堂》六月头条诗人:李琦

本期推出《草堂》2018年6月頭條詩人——李琦。

本月往期頭條詩人:

詩人簡介

《草堂》六月头条诗人:李琦

李琦,哈爾濱人。寫詩40餘年。供職於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出版詩集《天籟》《守在你夢的邊緣》《最初的天空》《李琦近作選》,散文集《永遠的布拉吉》《雲想衣裳》等。曾獲東北文學獎、艾青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推薦作品

哈爾濱筆記(組詩)

世 界

從前,我年輕,特別愛談世界

我的嚮往和好奇,無邊無際

世界之大,太多想去的地方

每次遠行,興奮得都有些慌亂

如今,我的世界

具體而瑣碎,觸手可及

就是眼前的飲食起居

包括常去的藥房、書店、超市

年邁的父母,就是整個亞洲

要安於傾聽,母親的前言不搭後語

謹慎耐心,攙扶不能自理的父親

艱難地下床,一步一挪

氣喘吁吁,坐到他的老椅子上

流水的光陰,鐵打的世界

我貌似已循規蹈矩,心生涼意

卻依舊在世界的目光下,想象著世界

世界,你如此博大、絢麗、神秘

你的千般美好,你的險象環生

包括由你生成的各種遺憾,錐心之痛

依舊具有如此魅惑——

你地心引力般的沉沉召喚

你的深不可測,你的不可抵達

我對自己充滿了同情

我對自己充滿了同情

在這座我生活了幾乎一生的城市

很難再找到往事的痕跡

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

或者消失、或者遷移、或者面目全非

連同那些動人的老建築、教堂、小街

能讓你望著出神的地方,越來越少

讓你生氣的事情,層出不窮

時代的橡皮巨大而粗魯

舊時光體無完膚,正被一一拭去

往事已無枝可棲,記憶的峽谷裡

卻仍有山峰、流水、摩崖與溶洞

那些若隱若現的細節,那些

昔日的聲音,正滴滴答答

落在心思的鐘乳石上

我常常站在一處處舊址之前

默唸著一些名字。童年的夥伴

師長、同學、青春時代的戀人

你,你們,還有那些相關的味道、氣息

分別來自教室、操場、電影院

當年的女生宿舍,還有

那曾讓心跳加速的,某個男孩子的懷抱

是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可這傷筋動骨的速度,這種迫不及待

包裹著太多的粗暴、薄情、冷血和蔑視

下手之重,彷彿我們已經不配

再擁有往事,必須來路不明

眼看著那些逝去的歲月,落花流水

歷史和記憶,先失去穹頂,再失去四壁

變成草芥粉末,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從眼前的窗花向外張望

總能看見一條道路

這條路茫茫然,以文字鋪成

這條路寒涼入骨,直通西伯利亞

霜花如此奇異,一些頭像

形神兼備,甚至包括某些特徵

這一扇窗戶,竟富有魔力

直接通向那個逝去的時代

苦難,恐怖,大面積的壓抑

忠誠,執著,不屈的未亡人

某些片段,就在這霜花裡漸次呈現

那些手寫體、俄語的名字

曾經被生硬地變成編號

連同他們的聲音,他們的作品

被禁止,被詛咒,被粗暴地蹂躪

很多人,連墳墓都沒有留下

問到下落,回答生硬而淡漠:已屍骨無存

很多年後,這世界許多角落

依舊有人,從各自的母語中讀到那些文字

難道僅僅是書寫的魔力?這種遇見

是電光石火,是抬頭望見星空

是永恆現身,是忍不住哽咽

一下子,相信這世上確有神靈

今日臘八,哈爾濱零下33度

最冷的節令,想到那些

經歷過世上最嚴酷時光的人

他們是雪花——被踩成泥淖,被說成黑

像是碎了,像是被砸進地獄

可你看,他們回來了,而且來自天堂

潔白、優美,帶著輕輕地顫抖

呼蘭的麻雀

每一次從哈爾濱去呼蘭

路上,我都會與它們相遇

它們總是成群地出現

興致盎然,成群結隊

像是天空的廣場舞成員

此刻,是2017年的深秋

呼蘭境內,麻雀體態豐腴

一起歇息在落盡樹葉的枝杈

像是一群圓滾滾的栗子

當它們收攏了翅膀

與我同行的友人

是個多情的南方女子

她在哈爾濱只停留一天

哪裡都不去,只想

去看看蕭紅的故鄉

此刻,她痴望著車窗外的風物

望著樹上那些巢穴

眼睛竟有些潮溼

她說,你看這些小鳥

有夥伴,有家

和它們比,蕭紅的命太苦了

它們和她,其實也是同鄉啊

這其實是一個傷心之地

這其實是一個傷心之地

作為旅居猶太人的會堂

那些背井離鄉的人,在此禱告、集會

滿腹的心酸和悲傷,說給上帝

說給同病相憐的親朋

門窗、牆面、帶浮雕的柱子

一切依舊。一百年的風雨

也沒有讓這間老房子丟失風韻

彩色的玻璃迷離斑駁,奇幻之美

對當年那些流落於此的異鄉人

一定,具有撫慰和照耀的作用

存留了太多故事的地方,讓人懷想

至今,仍有猶太人,從世界

各個角落來此,他們激動地

找尋當年自己或者父輩留下的痕跡

有人含著淚水,用生硬的漢語

對店主說:我是哈爾濱人

在這樣的老房子裡獨坐

亞麻桌布上,一杯紅茶

清香嫋嫋。看著牆上的老照片

那個拉手風琴的少年,多麼英俊

他在照片上,比本人留在世上更長久

青春,琴聲,連同這空濛的此刻

一切都像這北國黃昏的暮色

正在慢慢地,歸於沉寂

被凍住的船

那些船,被凍在松花江邊

一聲不響,看上去

像一群逆來順受的人

它們用整個冬天來回憶

那在大江裡航行的感覺

仲春和風,盛夏豔陽,深秋的星夜

當船頭劃開波浪,那種姿態,那種聲音

作為船,比起南方的同伴

它的體驗更為多元,甚至接近深邃

肅立嚴冬,知曉季節的威力

那被形容為波光粼粼、隨風盪漾的大江

一到冬天,把心一橫,竟堅硬如鋼鐵

任憑汽車,人流在冰面行走

而驕傲的船隻,它的浮力此刻毫無意義

只能接受冬天的苦役

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寂靜的松花江之岸,北風料峭

行人稀少,只有那些凍住的船隻

在回憶,冥想,閉關修煉

漫長的冬天,讓它有機會

一遍遍體會自由的含義

它必須耐心,在此擴大自己的心量

等待輪迴,靜候冰消雪融

路過少年宮

少年宮,三個字已經足夠

讓我駐足。三個琴鍵,按響了往事

時間倒轉,昨日重來

我們十二個女孩子

正隨著鋼琴起舞,有人錯了

又有人錯了,無數遍練習

僅僅是一個出場,老師目光凜然

誰也不許錯!你們就是一個人!

十二隻小天鵝

十二枚樹葉

十二朵雪花

十二棵小白樺

如今,十二個人裡

有祖母、外祖母

有傷痕累累、不肯再回憶往事的人

有早已改變國籍的故人

有連站立都成為奢望的患者

還有人,已經變成了墓碑上的姓名

我們曾是一個人,“紅領巾舞蹈隊”

最終,以不止十二種方式

各自飄零,經歷不同的戰慄

承擔屬於自己的命運

而那“少年宮”三個字,依舊冷靜

甚至神秘,蒼茫世事中,成為旁觀者

此刻,它又看著我重新變成當年那個孩子

單薄而天真,正望著老師

她優美而嚴厲,來!孩子們

你們想象遠方,抬頭,再抬,往遠處看——

和兩位詩人參觀猶太會館

這一天,寧靜的會館

只有我們三個參觀者,安靜地

參觀,凝望,在他人命運的痕跡前

腳步輕緩,心思鄭重

什麼能有歲月這麼富有力量

一些重大的事件,最終

不過變成一條簡介或註釋

曾經的不可一世,包括

被定義的正確甚至偉大

煙消雲散,而綿延流傳的

永遠是文明、尊嚴、遼闊而柔軟的愛

還有,看上去纖弱單薄的那種美

比如,呈現這一切的——

那堵召喚一個民族面壁祈禱的哭牆

那些穿越歲月的眼神,以及

幾句話,一本書,一陣歌聲

或者,剛讀了幾行

就讓人內心洶湧的詩句

創作談

把過去的事情,一筆一筆寫回來

李琦

關於目前的寫作

我一生中的好時光,幾乎都與詩歌相伴。在這一點上,無論怎樣說,都是一種幸運。詩歌撫慰、滋養、照耀了我的生命。這是一種非比尋常的恩情。我理解對恩情的回報方式,就是要以誠意、以長久的虔敬之心面對,如果我選擇了詩歌寫作,就該踏實而認真,而不是以各種花裡胡哨的方式。否則,浮皮潦草,自己糊弄自己,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年輕時,也有不知天高地厚、對自己認知偏高之時。後來,逐漸長了些悟性。當你知悉自己確有侷限,會有一些沮喪、失望,但同時,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堅定了整理、修葺、更新、完善自己的願望。這種願望很神奇,當你真的意在開發和拓展自我之時,也就真的能夠獲得那種安穩真實的快樂。你不會再滿足於沾沾自喜,開始自覺疏離輕薄和虛浮;你會生髮謙卑之心,對遙不可及的高山、星辰致以景仰和注目之禮;你會慢慢地從古今中外那些大師中找到師長,並樂於在精神上跟隨他們。平庸的、日常的生活倒像是有了一種不真實,而詩意的、文字裡的世界,反倒那樣充滿魅力。在那個世界裡,陽光和雨水都很充沛,月色與星光分外撩人,知己和愛人永不背叛。時至今日, 這個文字裡的世界依舊吸引著我,伴隨著我, 而現實世界的諸多煩惱和纏繞,竟被那個世界的能量逐漸簡化、過濾甚至消解了——

我們周圍,總是不乏很多能說會道的人。這也算我們這塊土地上的特色之一。一套一套的言辭讓人聽不進去,甚至是心生厭煩,因為這些話其實都是語言的垃圾。根基虛偽,和真性情無關,和心靈無關,和智慧無關。這是一種病症。如果去探究這病症的起源,會讓人百感交集。作家或者詩人如果以文學之名,創作出來的也是這些東西,那麼就是對文學的侮辱,是對語言的傷害,也是對自己的損毀。所以,寫不出滿意的東西時,停頓也是一種自尊。並非所有的“筆耕不輟”,都是應當讚美的。

這兩年,我有意放慢了寫作的速度,也幾乎沒有發表的慾望。有時,面對誠心誠意的約稿,也只能是一而再地道歉。因為看到一些同道,尤其是那些比我年輕的詩友真的是越寫越好,而自己卻進步不大,不願自我重複。我不願成為一個讓自己不安、讓別人心煩的寫作者。所以,寫出來的詩,就靜靜地放在那,想想,改改,身邊有它們的陪伴,日子踏實。

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雖然天命是啥還真不知道,但是,寫作的分寸感和必要的節制,還是有所了悟的。當然,這只是對我自己而言。寫作是持久的勞動,只和心靈有關。我願意在這勞作中,逐漸成為“武功精進”的人。

關於這組詩

這組詩,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寫了我的家鄉哈爾濱。儘管現實版圖中的哈爾濱越變越大,周邊市縣都已經擴充進來。但是在我的心裡,正如魯迅先生在《故鄉》中的慨嘆——“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

我的故鄉,是一個流亡者、流浪者、淘金者和夢想家建立起來的流人之城,是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人組建起來、精心呵護的家園。它特有的歷史和麵貌,城市骨骼中深藏的多元文化和各種各樣的鄉愁,它風神獨具的精神密碼,讓我獲得了最初的對於文學與藝術的啟蒙。我曾經寫過——“我能夠成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厭惡庸俗醜陋,我能夠始終對美的事物保持敏感和追求,與這城市的一切,是深有關聯的”。對於我,這裡是我們家幾代人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寫作的起點。如今,這座城市幾乎面目全非,令多少人唏噓。不知道那些掌管城市說了算的人到底怎麼想的,反正是你怕什麼消失,什麼就會逐漸消失。城市越來越大, 氣質越來越傻。哈爾濱的老市民幾乎都不同程度地經歷了一些痛心疾首的過程。我的父親晚年都不願出去散步,因為他覺得:這哪裡還是哈爾濱!

歷史感正逐漸被抹去。對我來說,角落裡那些暗藏的氣息,各個街區裡密佈的細節,漂亮的老房子,有軌電車,面貌各一的教堂,街心花園,素淨的墓地,松花江邊的手風琴聲, 江面飄蕩的舢板,點心房,冷食店,劇場裡有素養的觀眾,愛打扮、妝容精緻的女性——那才是我熟悉的哈爾濱。從小到大、從讀書到工作,從小女孩到成為母親,直至今天,我一生中多少重大的事情,都發生在這個城市。對於我,它是一座無可代替的城市,是消逝的好時光,是皺褶之間深藏的往事,是悵惘、是美與憂傷、是永不復返的歲月和經久不滅的懷念。

所以,我要用我的筆,把過去的事情,把我的哈爾濱,一筆一筆寫回來。

如果我能做到,那就是深深的安慰了。

我想起今年年初,在深冬寒冷的哈爾濱, 在果戈理書店,一位中年女讀者,把一束漂亮的鮮花送給我。她說:謝謝你的詩!我和你一樣,也愛哈爾濱。她說話時熱淚盈眶,讓我和身邊的朋友都深為感動。我不知道她的姓名, 她也沒留下聯繫方式。我願意把這組詩獻給她,還有那些和她一樣,熱愛詩歌、熱愛自己故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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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家園、愛

——李琦詩主題的三個向度

張厚剛

有著40多年“詩齡”的李琦,可算得上是詩壇上的常青樹。在她多年的詩歌創作中,不趕時尚、不慕風潮,一直堅持對“內心”的尊重和對“詩本身”的敬畏。近年來,她的詩越發呈現出醇厚、清澈、溫婉的底色,讀她的這些詩時,發現她的詩主題有三個向度值得關注:“自然”“ 家園”“ 愛”。

……

在李琦的詩歌寫作歷程中,經歷過政治抒情詩、朦朧詩、第三代詩、中間代詩等等,以及新世紀以來的形形色色的詩歌潮流,但李琦“永遠不被任何潮流裹挾”,而是遵從她內心的法度,寫屬於自己的詩。在不斷植入的西方各類“主義”、各種流派名號的不斷轟炸下,李琦做到了“我自巋然不動”,執著地找尋屬於自己的東方美學,學者高方準確地把握住了李琦的詩學風格,稱其為“隱秀”。李琦用自己“樸素、敏感、來自真誠的心靈”的詩,成就了自己的詩歌人生,也溫暖了她的詩歌讀者。

《草堂》六月头条诗人:李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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