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收穫》主編雷平陽推薦詩人:張雁超

《诗收获》主编雷平阳推荐诗人:张雁超

張雁超是一個鄉村警察,這使得他的詩歌裡具有目擊、現場、求證、結果等精準的品質,同時他又擁有著讓這些品質服從於詩歌美學的才華與思想力,從而令其詩歌骨相奇崛,法相莊嚴。我們似乎熱衷於橫空出世和別出心裁一類的書寫,但張雁超式的細微、堅韌、節制,在鳥聲裡孕育驚雷,在草莖上發現閃電的寫作,讓我更加喜悅於詩歌的生成過程和語言的本質之美。

——推薦人:雷平陽(《詩收穫》主編)

《诗收获》主编雷平阳推荐诗人:张雁超

詩人簡介

張雁超,男,漢族,雲南省威信縣人,1986年生,現居雲南省水富縣。曾參加第四屆人民文學“新浪潮”詩會,入選第33屆“青春詩會”。出版個人詩集《大江在側》。

《诗收获》主编雷平阳推荐诗人:张雁超

張雁超的詩

山坡(組詩)

浮現

難得冬日陽光照亮低沉的山巒

他出門時,感覺到四季移換

再做幾天活領了工錢,等外出的

孩子們回來,就該過年了

天氣並沒有延續上午的晴朗

天黑就顯得要快些,到了家附近

擺好摩托,走完熟悉的坡路

抽了半截煙。門開著,水缸見了底

水桶不見了,老婆不見了

他坐到屋簷下繼續抽菸

遠處山巒因他吐出的煙霧而變暗

他起身打算去水塘邊找人時

他47歲的妻子從

三米多深的水中浮了起來

她滑進水塘時慌亂中

抓在手裡的草莖也浮在水上

晚春

經過分崩離析的正月

一個老農人逐漸返回

他所熟悉的枯坐,身後的新洋樓

因缺少動靜而像只吹脹的氣球

他曾恐懼死亡,現在不怕了

死,無非獨自一人去另一個地方

無非與親人相互拋棄

在荒草齊腰的山坡上

他翻出一小塊菜地,作為

對自己的提醒,否則他會覺得

自己真的已經活進了墳裡

打砂場

作為石頭的天敵,打砂場是隻胃囊

摧毀石頭的完整並粉碎石頭的靈魂

收集、運輸、投擲、研磨,如此循環

石頭是啞巴,要叫喊就得用肉身

去撞擊其他事物,用骨頭的碎裂發聲

當然是悲劇。被一車車拉走的碎石

是散裝悲劇。目睹這完整過程的經歷

又進一步構成我內心的悲劇。

打砂場堆積著不同形狀的石頭

但打砂場只輸出一種石頭

打砂場裡堆滿了不同質地的石頭

但拉出的全是同一種命運

我在坡上一所中學高高圍欄的裡

用去整個黃昏,觀看坡腳的打砂場運作

因觀看太久,以至我離開時

腦裡只有石碎的“哐當、哐當……”

對吵架的非正常敘述

兩個人在兩座山上

各自爬坡,不停對罵

邊罵邊爬

邊爬邊罵

上到山頂也不停

罵起了風

罵黑了天

兩個人跳進天空

變作了星星

大地才靜下來

人們側著身子睡去

預留了一隻耳朵用來收聽

天上掉到地上的罵娘聲

後來甚至有人

聽見過兩顆星星

在各自的山頭上磨牙

誰動了我的鄉村

流淌白色塑料的溪水不朽

人們與自己製造的垃圾一同享受時代

鋪滿路邊的洋樓向天空膨脹

石頭因自己龐大有用而心生顫抖

古榕樹被漢白玉石欄圍困

竹林緊鎖已掏空人聲的庭院

白鷺棲息之所從古墳地遷到竹林

瓦屋庭院夷為平地,數輩人下落不明

重獲自由的泥土想長什麼就長什麼

荒草返回山路,星辰飄忽不定

浮華的新墳頂著野棉花的蠻荒白

誰埋了這裡的人,誰又來埋這裡的墳

目擊證人

六個人爬上裝載機,分別是:

母親和她背上兩歲的兒子

去讀書的孩子從摩托車後座上

換乘過來的父親;十七歲無證的

裝載機操作手以及一對堂兄弟

似乎用了很久,才把這些人

與其他人分開,所以才那麼急切地

在六分鐘後便讓裝載機墜下懸崖

目睹一切的人有多驚恐?

在內昆鐵路涵洞裡的遺書上

能摸到溢出方塊字的絕命之心

他留下的柴堆尚未冷卻

仍可感覺他發抖的崩潰

一行足跡從坡頂伸入水中

向死亡衝刺時踏倒的草莖尚未起立

火車遠來,扎進黢黑的隧道

濃霧漫上鐵軌,先死之人

身上蓋著後死之人厚實的外衣

橫江仲夏夜

月光籠罩山腳小鎮,四山蛙鳴

與啾啾蟲聲交匯,構成聲音的河流

夜風燙人,榕樹投下了陰影很軟

橫江亦遲緩地發出汩汩之聲

我不願徒步穿過臨江的街道

不願細察農民們遠走前

月下既渴望又悽惶的臉龐

二十歲動身,三十歲動身

四十歲動身,五十歲動身

他們談論著一輛久等不至的車

有人把這車看做乘風的翅膀

有人把它喻為命運的囚車

不得而知,月色把他們送往了何處

他們在何時越過了

山坡、方言和故鄉的邊界?他們去後

街道裸露空蕩,月亮莊嚴懸掛

橫江仍不為意義流淌,三三兩兩

消失於各自前程的螢火蟲

什麼也未能點亮

尋找女孩

傍晚你隱身,藏起音容笑貌

漆黑的山路被啜泣的母親驚動

人們內心恐慌,多害怕

這給人一切的龐大世界

輕易收走唯一的你,人們為自己

假設的噩耗焦灼不已。沒有月亮

也沒有星星,我打著自己的火把

看見火把佈滿山坡

我曾無數次不愛這世界

那時我不知道,在一定時候

所有人會貢獻良好的自己

當你重新站在父母身旁

互致感謝的人們如此溫柔

清晨伐竹

酒鬼別上刀,再別上酒瓶

刀刃白刀身黑,玻璃瓶裡

燒酒晃出聲響。緊了緊褲帶

他趔趔趄趄扎進晨霧,像一尾浮漂

在醉生夢死的夜晚他獲得了

什麼樣的啟示?讓他冬日清晨

突然決定去山坡砍幾根竹子

不久後,他狂叫著從竹林中衝出

整個山坡無人響應,彷彿他

本就來自一片荒蕪。他握緊酒瓶

揮舞砍刀在濃霧中胡亂劈砍

跑到竹林最近的房子,那房裡的人

早就移居縣城,跑到另一戶

全戶外出,門上對聯已經褪色

嗓子喊啞了,才在濃霧中

撞上耳背的老婦。他語無倫次

像接觸不良的喇叭,他放下酒瓶

像鬆開一個手雷,他又握緊短刀

像收攏散開的勇氣,他終於

說出了那個清晨的中心句

——“竹林裡,有一具人的白骨”

警察到了,人們從四處冒出來

圍成一個圈。警察找不到他

警察放棄了找他,警察向竹林走去

遠遠看著人們圍出的圈,看著

警察走進竹林驚起飛鳥,他念叨

對了,對了……不知是說一具白骨

隨意擺在竹林裡是對了

還是說警察的路走對了

他問過那具白骨,你是誰?

為什麼在我的竹林裡

白骨無話可說,他就吼叫

用聲音平衡寂靜。他讓白骨離開

白骨不動,於是他就狂奔

替那具骨頭跑。後來

有人問他什麼,他就說骨頭白

有人讓他分口酒,他說白骨頭

彷彿那片竹林給了他一個

回答一切疑問的萬能答案

盲婦人

有時她頭扭向窗外像是看到什麼

有時她突然用最髒的話罵看不見的人

屋裡有濃重的尿騷味

他們都到了小便失禁的年頭

他常笑著看她,有時候

也哭著看。流浪到這片山坡時

她還年輕,她想蓋間房子

沒有泥漿也沒鐵器

便用雙手找石頭來堆房子

她放下石頭一轉身

浪蕩子們就把石頭抱走

房子至今沒有建成

和他一起過了幾十年,無兒無女

她已經瞎了。他說她越瞎就看得

越清。那些年她背後使壞的人

現在她說得鬍子黑痣一清二楚

那些人在墳裡爛了,她仍看得見

她罵了一陣就坐下來打盹

他不知她的名字她的來歷

隨便給她取的名,在她那裡生了根

像是被另一個人間拋棄的人

用現在的名字又活了幾十年

我想是的,她現在明明是個瞎子

卻看清了上天給她的黑

撲火

被棄之荒野的土地

融化在荒野中。深草足以埋人

竹林裡滿是油性的筍殼,山坡上

自生自滅的果木蹤跡難覓

正月以來連日無雨,這一帶

花開稀少,舊年枯枝、落葉、荒草

傾滿的一坡黃金,日漸躁動

每次與眾人撲滅一處火勢返回

總覺得看見了這些因枯敗

而生出的幻覺黃金中

隱藏著洩憤的火焰。或許我可以

把近來日夜不歇的縱火視為

這漫坡荒蕪向有自焚之心,如今

它們喊醒了一個心手帶火的人

沒有無辜者

這一刻是你的,也是你

之外的一切,共同擁有的

山坡上的廟宇是眾人的

也是一粒塵埃的,也是一隻飛鳥的

遍佈大地的厄運和悲傷

是我的,也是你的

我發現這螺旋的無限循環:

在你左右螞蟻肆意排布弱者命運時

你亦在更強者的股掌之間

一片草葉是一個人間的底片

沒有絕對的強者,只有命運的放大

或順序的更改。當我說這是我的

而我更知道,這是共有的

今天我承受的侮辱,明天你會得到

現在我所領悟的,昨天從你手中滑落

這短見的人類,是你的,也是我的

雨落草木

雨落山坡草木,聲響唰唰有彈性

這其中,有雨滴側身而過的避讓

也有草木接納雨滴時的擁抱和分離

雨僅僅是指水滴奔跑的狀態

奔跑停止,雨則歸於水,即滅失

雨來,草木欠身腰彎去承接

挽留急速的墜落,令雨減速

延長一滴雨的存在,真如成佛之心

像你活在這世界,時光消解著你

情愛讓你緩慢,人與人相互挽留

我們彎腰和欠身,有親人和愛人

山坡

道路摺疊蜿蜒,房屋

建在高高的柱子上

眾多草木和玉米,站得筆直

讓山坡的傾斜更為明顯

作過壞事的人在背風窪地裡

燒紙求神,但從未懺悔

養育十一個子女的人,她也要

無家可歸。水會淌走,人活到最後

是山坡高處壘砌的一座枯墳

人世在這裡從不平整

誰高誰低誰滾落誰接受?

有時你恨透這群山莽莽溝壑叢生

它分高出低,把所有人推到一起

既要互相擁抱又要互相侵略

《诗收获》主编雷平阳推荐诗人:张雁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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