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江南”是這個樣子……

美國的“江南”是這個樣子……

查爾斯頓的“花色”。圖/視覺中國

夏天是我最愛的季節。查爾斯頓的夏季濃重而又漫長,如同廣玉蘭的花事。

夏花大多有香氣。街頭常見的花兒有:梔子、繡球、紫薇、紫藤、廣玉蘭、夜來香、金銀花、鳶尾、石蒜和馬纓丹。草莓要豐收了,芭蕉卷著心,葡萄綴滿藤。

梔子花有重瓣和單瓣之分。重瓣梔子極香、極美,在雨後的臺階下盛開,沁人心脾。單瓣梔子卻也有它的好處:可以吃。媽媽帶著我女兒摘家門前的梔子花,她倆清晨出去,轉眼聚了滿滿一盆。回來過一次水,加辣椒和鹽在小鍋裡清炒,有一種清甜雜清苦的滋味,讓人忘記暑熱。

廣玉蘭的花香裡有酸酸的奶味,像熟透了的乳酪。曾經認識一個美國女孩,生得很好看,是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她喜歡小花草、小動物、小孩子,日常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總可以令她傻樂半天。一次我去她家串門,空調壞了,她坐在紗門後面的廊上,手裡託著一個大白瓷碗,碗裡盛滿清水,水上浮著一朵廣玉蘭,潔白肥美,像剛出水的蓮花。

美國的“江南”是這個樣子……

作者手繪稿1。

迴廊裡瀰漫著一股酸酸甜甜的奶香,她穿一條藍花布裙,光著腳,坐在搖椅裡,跟我講浣熊如何教壞她的貓。那時我還小,是個無憂無慮的窮學生,每回和她聊天,總會忘了她兼職兩份工作、獨自養兩個孩子。後來我搬了家,慢慢和她失去了聯繫。自己經歷了困窘,才明白她的優雅與安然有多可貴。我常想起她,不知她是否安好,那個如廣玉蘭一樣的女孩子。

金銀花是十分小清新的花草,陣雨過後,枝枝蔓蔓在樹林裡飄香。每次散步看見金銀花,我先生馬克都會停下來,教我怎麼把細長的花心緩緩抽出來,舔盡頭小小的一滴花蜜。這是來自弗吉尼亞州的他童年的風俗,就像我家鄉的小孩總愛把白蘭花別在紐扣上一樣。

夏天的池塘常常漲與草平,水邊佇立著白鷺,水裡潛伏著鱷魚。樹蛙藏在百合花裡生小樹蛙,滑溜溜的蜥蜴伏在盆景上。甜草和燈心草到了收割的時候,一捆捆在屋頂晾乾,用劈開的棕櫚葉環編,可以編出密不透水的花籃。路邊的黑人大媽都勾著脖子編織,竹竿上掛滿淡綠的籃子。男人們則站在浮橋上釣魚,或者撒網捕蝦、下籠子抓螃蟹。水草裡的藍蟹剛剛褪了殼,若這時候捉到,裹面油炸,配上醃漬秋葵,那是南方人心中的至味。

一晃,在查爾斯頓安下家來快四年了。這座位於南卡羅來納州的美國南方海港老城,算起來緯度和南京相近,風物民俗多綺事,也像,只是溼熱遠甚。南方人愛喝甜茶,愛種花,有人家的地方,不管是在城裡還是遠郊,都有花草歷歷。二十四番花信,是這個城市沉默而溫存的歷史。

春天的第一折枝花樣,當屬山茶。我在別處也見過許多山茶樹,早春園林枯索,一兩枝山茶是最好的點綴。但查爾斯頓的茶花開起來完全不是這樣。這裡的山茶樹動輒成林,從1月到3月,各個品種的茶花馬不停蹄地綻放,一樹樹壓得滿滿的,遠看幾乎見不到墨綠的葉子。

日本人把山茶附會作武士道精神,因之凋謝時整朵落地,有壯烈之美。“椿花落了,春日為之動盪。” 我曾在米德爾頓莊園的山茶林裡見過此花凋零。層層盛放如牡丹的一朵大紅色山茶,沒有風,忽然從枝頭墜落。看它那樣端麗豐腴,我以為一定很重,其實落地時毫無聲音,倏然沒入樹底的花海之中。 低頭滿目紅紫,鋪滿石子小路。落花大多是完整的,顏色栩栩如生,讓人不忍去踩。這是我見過最隆重的謝幕,隆重裡有一種無常的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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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手繪稿2。

大概因為本地人偏愛此花,查爾斯頓酸性的粘土又與山茶相宜,這裡的茶花品類極多。金庸筆下曼陀山莊裡的山茶,除了十八學士之外,其餘的品種我幾乎都在身邊見過。最愛的是一種潔白的山茶,滾圓,有十幾層花瓣,中心微露鵝黃的花蕊。那花瓣白得像旭日照在初雪上,熠熠生輝。鵝黃色的花心,彷彿能生出香氣。

山茶謝後,杜鵑隨即盛放。作家蘇枕書在信札中曾說,杜鵑是一種很呆的花,一開一大片,沒心沒肺地絢爛著。其時她自己心情抑鬱而焦慮, 這樣描寫杜鵑花,雖有不公平之嫌,倒是非常生動的。單獨一朵杜鵑並不耐看,但它以數量取勝,大片同時綻放,顏色飽和,聲勢奪人。在我心裡,總因此隱隱覺得這花缺乏個性,看到說它“呆”,心有慼慼焉。

在查爾斯頓,杜鵑花長得有兩人高,被當作綠籬,枝杈一伸到路上,園丁就不由分說地電鋸打斷。偶爾我開車經過一些治安不太好的小區,亦會忽然瞥見大叢盛放的杜鵑,開得如火如荼。花叢後面的小平房門窗歪斜,瓦礫剝落,顯是廢棄已久。這花彷彿一旦種下,就再也不需人照料似的。

米德爾頓莊園裡遍植杜鵑,春天裡每次去那裡踏青,賣門票的小姑娘總會叮囑我:馬上到4月底了,記得不要錯過杜鵑花啊!據她說,莊園裡的杜鵑開時,到處都是溼溼的顏色,人彷彿走在沒幹透的水彩畫裡。這個比喻至今令我心動——杜鵑有白色、粉色、淡紫和深紅色,無論遠看怎樣濃豔,走近細看,薄薄的花瓣裡的確都洇著水色。我一直覺得,成片的杜鵑一定要種在池塘邊。

立春,會有大雁忽然從頭頂掠過。那叫聲很特別,像暮鼓晨鐘,在無雲的天上傳得老遠。凡有池塘、草坪的地方,都會有大雁棲落,一雙一對的,安逸地啄草、戲水,排隊過馬路,搖擺著滾圓的身子。不久就會有見到小雁子。初生的小雁不敢下水,母雁在池塘裡遊著,它們就全部擠在媽媽背上,如此組成花樣游泳裡最萌的造型。

其餘如連翹、迎春、紫荊、豆梨、合歡、海棠、山櫻,都是開在查爾斯頓春天裡的花。豆梨的樹冠滾圓,開花時連天鋪雪,滿目潔白,每一所學校的停車場邊都種滿了這種樹。合歡樹長著長著就張牙舞爪,即使開的花再美也不為現代園林所喜,在新開發的小區裡極少看到。但是鄉間小路邊,老黑人自家蓋的平房門前,總能見到一兩株老合歡樹,斜遮在種滿羽衣甘藍和西紅柿的菜地上。合歡又叫馬纓花,這樹似乎本就屬於鄉野:“錢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閒時來吃茶。黃土築牆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

秋日,與我們毗鄰的北卡羅來納州的楓葉紅了,藍脊山上美不勝收。但查爾斯頓太熱,紅楓總長得不好。甜草卻開了一穗穗細密、深紅的小花,遠看漠漠如煙織,溫存而又淒涼。開過花的甜草已長老了,沒有了韌性,不能再用做編織。羽衣甘藍遍地都是,與火腿肉湯一起,加鹽和醋小火慢燉,最後盛在小瓷碟裡,是查爾斯頓秋天的家常菜。

萬聖節前,地裡開遍金色的小菊花,家家門口擱著小刀鏤刻的南瓜燈,裡面點著蠟燭。這是小孩子們最愛的節日——穿著奇裝異服在夜裡遊蕩,挨家挨戶地要糖,我小時候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好事。

美國的“江南”是這個樣子……

作者手繪稿3。

冬青樹上開始結紅果的時候,才驀然發現冬天來了。冬季的風物,是雁來紅、冷杉,冬天的美味,是炭火烤牡蠣。雁來紅的名字極具詩意,紅色的頂葉彷彿經霜凍過,有一種深豔,非常耐看的顏色,讓人想起“峨眉猶帶九秋霜”的詩句。可惜美國人大多以它附會聖誕節,並不珍愛。

從11月起,商場、超市的門口一盆盆堆滿了雁來紅,人們隨手買回家,跟糖果、禮盒一起堆著,聖誕一過,就隨手丟棄。我總覺得很可惜。小小的冷杉用作聖誕樹,在商業林裡成片種植、成批砍伐。買回家的小聖誕樹上掛滿各色水晶球,繞著紅紅綠綠的燈線,散發出杉柏獨特的冷香,讓人錯覺住在安徒生的童話裡。

然而真正四季常青,又能代表南方精神的,是live oak(橡樹中的一種長壽品種,南卡羅來納州的保護樹種)。

查爾斯頓臨海,夏季常有颶風。橡樹作為原生植被,千百年來順應了這裡的氣候,並不往高長,而是四散開來,虯枝盤旋。觸到地面的老枝會自己生根,為整棵樹提供更多的支撐。橡樹生長緩慢,有一種說法,這種樹用300年生長,300年繁茂,最後花300年死去。老去的橡樹從中心腐朽,主幹慢慢中空,有時會從空心裡冒出一棵小橡樹來。米德爾頓莊園裡有一株千餘年的老橡樹,壽命可追溯到我們的隋唐,遠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就有記載,當地的印第安人以它為路標。

有時我走在林蔭道上,抬頭看夾道的橡樹,會忽然覺得它們是在祈雨臺上盛裝的巫師,以蕨類和苔蘚紋身,披掛著流蘇般的女蘿。那舞姿不知為什麼凍結在了時間裡,無人能懂。看得久了又會覺得,千年並非盡頭。這些橡樹和老南方一起,會永遠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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